正文  第八章 蛊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3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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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寝室时,才刚刚九点。出乎我的意料,房间里不止章亚美一人,陈欣然竟然也回来了——这是我搬进学生公寓以来,她第一次回宿舍。两人都没有像平时那般埋首于一堆参考书中,陈欣然躺在床上,面向墙壁,一动也不动,仿佛睡着了;章亚美坐在椅子上发呆,面前的小桌上,摊着她拆下来的帐子。
    我放下书包,还没说什么,章亚美先开了口:“今晚的事你怎么看?”
    我怔了一怔,轻声道:“你是说伍海?我哪儿知道?我们又不熟。你也知道他那个人,说话跟挤牙膏似的,别人问一句他答一句,不会多说一个字。从进这个班到现在,我跟他说过的话不超过五句。”
    章亚美靠在椅子上,一脸倦容:“刚才好多外班的住校生都跑过来问情况,说什么我们班竞争激烈,他压力太大,心理素质也不好,才会走到那一步……”
    “他的心理素质我是不清楚啦,”我把抽屉内的东西全部掏出来,有的用塑料袋装好,有的放进书包里:“不过,伍海成绩一向稳定,最近两次月考都在前五名,不应该是为了学习的问题。”
    “你们有没有想过,他可能不是自杀?”陈欣然的声音陡然响起,沉闷得犹如来自地底,把我跟章亚美都吓了一跳。我侧目看去,她依然背向我们躺在床上。
    “他自己跳下去的,我们亲眼看到……”我话没说完,就被章亚美打断了:“欣然,你跟我想的一样!”她一下站起身来,神情激动:“我觉得……伍海不是自杀,他的死跟十三脱不了关系!”
    “十三?”陈欣然慢慢地坐起来,撩开蚊帐望着章亚美,目光中半是惊讶,半是疑惑:“我以为十三是得急病死的。”
    章亚美下意识朝自己下铺看了一眼,用力摇头:“她去了后山的禁地。你也看到她捡的那只哨子了,那东西一定被诅咒了。你不记得了?她捡到竹哨以后,成天都在把那玩意展示给别人看,有一次还撺掇班上的男生吹。大家都嫌脏,一下子散了,只有伍海留在位子上写作业。她就一直纠缠人家。后来,伍海拗不过她,只好拿了那哨子,用纸巾擦了擦,吹了几下。我想他、他……他一定也中了那个诅咒。”
    “我不觉得那跟今天的事有什么关系,”陈欣然双手抱膝,蜷在床头:“我说他不是自杀,是因为我知道……他被人下蛊了。”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不对,不对,我看他是被鬼上身了。”
    章亚美竟然没有听出我话中的讽意,一本正经道:“这跟我的说法不矛盾啊。鬼上身可以是诅咒的一种实现方式。”
    陈欣然叹了口气,低声道:“你们知道我跟伍海是老乡吧?我们村在山脚,他家住在半山腰。山顶有个苗寨,伍海小时候,家里替他订了一门亲事,对方就是那寨子里一个苗女。伍海考上高中以后,他爸妈就后悔了,一心想让他上大学,以后找个城里姑娘。所以,他爸妈就去退亲。那家人当然不答应,可是他爸妈决心已定,说了句反正儿子以后要去大城市就走了。过后,同村的老人提醒他们,女方家是懂蛊术的,万万不能得罪。想也知道,伍海念了这么多年书,哪能信那些呢?”
    我思索片刻,道:“既然他们家去退婚是在他上高中以前,怎么到现在才出事?”
    也许在大多数人看来,定亲是与这个时代绝缘的情节,似乎只会在文艺作品中出现。但在少数民族聚居的黔南地区,那些偏僻的乡村和山寨里,这种风俗仍然延续着。我早已见多不怪了。
    “你以为现在才开始?现在已经结束了,”陈欣然苦笑了下:“其实我跟伍海也不怎么往来。但是他跟姚琨关系不错,姚琨又跟宋奇志同桌,这些事……我都是听宋奇志说的,”她低下头,双颊微微发红:“高一的时候,伍海跟姚琨在校外租房子住。有一天晚上,伍海正在看书,忽然觉得面前有人影晃动。他抬起头,发现窗外有个长头发的女人经过。当时,他没有在意。过了一会儿,那个女人第二次经过窗口,还转过脸来,朝他笑了一下……”讲到这儿,她蓦然静下来,眉头紧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后来呢?”章亚美将椅子移近陈欣然的床铺,催促道:“接着讲啊。”
    再出声时,陈欣然的语速明显变慢了,似乎她对于自己所说的内容也没什么信心:“据说……那个女人,嗯,看体态穿着,应该也就二十来岁,可是,脸上满是皱纹,而且她没有眼珠,眼眶里是两团嫩红的肉。伍海吓坏了,从凳子上蹦起来,大声喊姚琨。接着,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住的是三楼,回头再去看,那女人已经不见了。”
    她顿了下,向我们看了一眼,见我们没什么反应,又低下头,续道:“类似的事情,后来又发生过几次。太离奇了,我也不大信。姚琨虽然没见着,也觉得毛毛的,他们两个商量了一下,就退了房子来住校。再后来,伍海开始每天做噩梦,他每天夜里都梦见自己身体里面有许多虫子。在梦里,他可以看见那些虫子在自己体内爬来爬去,啃咬自己的内脏……”
    “别说了,”章亚美捂着嘴,伏在书桌上,很恶心的样子。
    我平静道:“只是梦而已。”
    陈欣然叹了口气:“你们不觉得伍海这一年来瘦了很多吗?”
    章亚美点点头,还是用一只手捂住嘴,似乎一开口就会吐出来。
    “当然不只是梦而已,”陈欣然又是一声长叹:“听说……那时候,他每个月会有一两天早上醒来觉得浑身发痒,而且说不清哪里痒。开始好像是皮肤,可是一旦伸手去抓,又觉得是肌肉在痒,他使劲拧自己的胳膊上的肌肉,又感觉那痒在身体内部。其他时候身体没什么不舒服,就是吃不下东西,不是恶心没食欲那种……他说是明明很想吃,胃却像堵了块大石头,装不下。总之,他整个人一天比一天瘦。开始他不愿意让人知道,不想花钱看病,特别是怕影响上学,后来实在受不了才跟姚琨说。”
    “我也发现伍海比进校时瘦很多,”章亚美苦笑着:“我以为那很正常。高中生都那样吧,特别是高三的时候,家里有钱的就补成胖子,穷人家的小孩就熬成瘦子。”
    陈欣然掀开帐子,坐到了床沿上,声音也随之清晰起来:“高一放暑假的第一天,我跟宋奇志、姚琨一起陪他去州医院看病。宋奇志有亲戚在那里工作,所以,医生很认真,做了各种检查……结果,什么也没查出来。”
    “然后呢?他就是因为这个自杀的?”我突然觉得莫名地烦躁,不,不是莫名地,是因为我想起自己那场怪病,想起了傍晚时刘红琴说的那些话。
    “我也不清楚……”沉吟了一下,陈欣然又道:“我觉得事情应该比我知道的严重。从医院回来,伍海就收拾行李回家了。他说要去附近几个少数民族村寨找巫医看看。开学以后,我们问他怎么样了,他说没事了,再问具体的,他就不肯讲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章亚美紧紧抓着椅背,指甲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
    “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了,”我从自己床边捡起几件衣服,叠好,放进袋子里:“应该是哪位巫医告诉伍海他的病治不好,非但治不好,将来一定死得很痛苦。”
    “真的有蛊这种东西吗?”章亚美喃喃地说:“那个苗女……他们家未免太不讲道理了。伍海一直在上学,应该没有跟她交往过,那也就算不上背叛……都什么年代了,还把定亲看那么重,人家要退婚,就对人下蛊?”
    “蛊,当然是存在的,”我望向头顶一只正绕着灯泡盘旋的飞蛾:“那是个会意字吧,虫在皿中,毒在心中。你不知道,那蛊是定亲时就下了的,叫‘同心蛊’,而且两个人身上都要落,当一方变心时它就发作了,如果两个人一直好好的,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妨碍。那苗女一定对伍海很痴情,笃定自己不会变心的人才敢用那种蛊。蛊的种类太多、太复杂,没人能完全弄清楚。像两广那些水上人家的姑娘,说是用蛊,其实是对男人下一种秘制的毒药,定期给他服食解药。男人离开她超过一定时限,自然毒发身亡。”
    陈欣然挑了下眉:“怎么跟日月神教似的?”
    我什么也不想,继续说下去:“单是‘同心蛊’,每个寨子做出来的就不完全一样。比较低等的,好像要一方有了实质的,嗯,按我理解……是指肉体上的背叛行为吧,才会发作;最高级的那种,真的就是心里想法变了就会发动。”
    陈欣然用怪异的眼光看着我:“你怎么知道那么多?我以为你是城里长大的孩子。”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知道的,”我说了句绕口令似的话,翻着桌上的书本,将这两天不会用到的都塞进袋子里去。不是第一次了,我脱口说出一堆稀奇古怪的知识,自己却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是从一本书上看到的吗?那么应该是一本挺有趣的书,何以我没有半点印象?以前听别人说起过?
    “太荒谬了,”陈欣然又倒了下去,用枕头压着脸:“感觉我们好像在另一个世界里。不,我还是不相信现实生活中会有什么下蛊、闹鬼、诅咒之类的事情。我看伍海是因为女方家的威胁,自己精神太过紧张,内分泌紊乱,才会那个样子的。”
    我伸了个懒腰:“闹鬼、诅咒什么的不好说,不过蛊并不荒谬。很多科学家认为,蛊其实是一些目前还不为人所知的病原生物,包括寄生虫和微生物两类。这些生物进入人体之后,处于一种类似休眠的状态,当宿主发生了某一方面的改变,导致身体的内分泌发生变化,超过了一定的阈值,它们就会‘苏醒’过来,大量繁殖,也就是所谓的‘蛊毒发作’。但是我不明白,有千万种原因可以导致内分泌改变,‘蛊’又怎么辨别哪一种变化是由‘变心’造成的?不可能它是有意识的吧?”
    陈欣然移开枕头,微微一笑:“那你明年就报生物专业好了,把这个问题研究清楚,应该算是科学的一大飞跃吧。”
    章亚美却一直注意着我手上的动作,脸色苍白:“韩冰,你在干什么?”
    “收东西啊,”我冲她笑笑:“我外婆明天就回来了,我明晚回家去睡了。”
    “噢”了一声,章亚美目光闪烁地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她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垂下眼皮,肩膀微微颤抖。
    我轻轻地推了她一下:“你有什么好害怕的?即便这世上真有什么诅咒蛊毒,你又没有去侵犯那片禁地,也没有辜负过哪个痴情郎。还是说,你真的做过什么……”我刻意放慢了声调,用暧昧的眼神瞅着她,陈欣然也在一旁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
    章亚美脸一红,站起身来,把椅子拖回小桌前,用后背对着我们:“胡说八道。不理你们了,我要写作业了。”
    我思忖片刻,从文具盒里翻出一张小纸条,上面用潦草的笔迹写着两个电话号码:“你们谁借电话卡给我用一下?我想给一个朋友打电话。”
    “我找找看,”陈欣然说着,拿过自己的书包翻找起来。
    章亚美从背后悄悄牵了下我的衣角,低声道:“我今天拆蚊帐的时候,发现一件事。”声音里满是惊恐,听起来又细又尖。
    “什么事?”我心不在焉地问,眼睛一直定在刘红琴的电话号码上,思索着一会儿该怎么措辞。
    “那帐子……”章亚美贴近我耳边,语声里交织着迷茫和恐惧:“寝室的蚊帐是统一交给楼管去洗的。十三死的那天,确切地说,是前一天,我……把帐子拿出去洗了。可是我又清楚地记得,凌晨我被哨声惊醒的时候,是挂着帐子的……当时,我醒过来,帐子没有关好,留着挺宽的缝,我就从那儿探头出去……”停了几秒钟,她接着道:“过了两天,楼管把洗好的帐子摊在宿舍门口让大家领,是欣然帮我领的。当时我从她手里接过来就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可又一时想不起来。不,其实……出事那天早上,我起床时就觉得不对了,只是怎么都想不出来。刚才拆帐子,我一下子就明白了……”
    “你的意思……”我转身望着章亚美,又看了看她桌上的蚊帐。
    但她已经背过身去,双手抱头:“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你一定会说是我那是没有睡醒,就连听到哨声也是做梦……我知道没人会相信我。呵,蚊帐还能成精吗?可是不找个人说一说,我简直要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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