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第一宗死亡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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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后一个星期,我是在病床上度过的。主要症状是发热、恶心、乏力,以及左侧腰腹之间一个难以捉摸的区域剧烈疼痛。医生做了各项检查,始终无法查明病因,甚至,他们连病变部位都不能确定,一直用广谱抗生素和退烧药对付着,结果毫无作用。到了第六天,就在医生们束手无策、准备建议转院时,我的不适感开始减退,隔天竟完全消失了,正如降临的时候一样莫名。
在州医院做完全面复查后,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半。我找了个街头小摊,随意吃了点面食,便直奔学校。
似乎不久前才放学,门口的店铺中人声鼎沸,校园里却静悄悄的。我一边快步走向教室,一边在包里摸索钥匙,但我很快住了手——教室的后门虚掩着。我推开门,看见章亚美靠在椅子上,眼睛直勾勾瞪着窗外。似曾相识的场面让我一下子想到了十三,想起她给我看竹哨的那个午后,一时间竟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真是念书念傻了,”我敲敲头,向自己的座位走去,却在经过她身边时定住了——章亚美眼睛红肿着,似乎才哭过。
“怎么了?”我轻声问道,一面弯下腰把包塞进课桌里:“你阿爸又来了?”
章亚美来自黔南最贫困的山区,村子里超生成风,她上头有三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父母都是重男轻女的人,妹妹一生下来就给人了,三个姐姐也早早地辍学在家种地。父亲已经打定主意牺牲所有的女孩子给儿子上学攒钱,偏偏章亚美成绩优异,她的弟弟却很不争气,小学第一年就开始留级。在校方一再劝说、并同意减免大半学费的情况下,家里勉强答应让她来城里念高中。然而,在乡里总是考前三名的章亚美,到了我们班后,成绩只能算中等偏上。她废寝忘食地学习,却不见多少起色。每当地里年成不好,她父亲就会借故跑来学校大吵大闹,逼她退学回家,直到老师们纷纷赶来劝说,最后承诺再减去一些学费,他才满脸愠色地离开。
也许正是由于这些,章亚美的性格有点阴沉,不爱跟人来往,每天一个人默默地看书。班上的同学都有意无意地疏远她。但不知为什么,一贯冷漠的我却对她有种说不出的怜悯,平时总是尽可能地照顾她,自然,她也跟我较为亲近。也许,她那种资质不高却始终默默努力的毅力、和在人群中坚持自我的模样,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章亚美摇摇头,哽咽道:“十三死了。”
“死了?”我听见自己说:“什么时候的事?她是怎么死的?”声音里没有悲伤,仅含淡薄的惋惜——这很平常,我跟十三没什么交情,况且我也不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从来都不是——可是,为什么我的声音里也没有惊奇的成分呢?难道自己已经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吗?也许吧,也许早在那天中午,在我触摸那枚哨子的时候,潜意识中便偷偷埋下了死亡的预感。
章亚美闷闷地说:“前天晚上,其实是昨天凌晨。死因不清楚,十三的父母不同意解剖她的尸体。”
“这样……”大脑一片混乱,我看着亚美红肿的眼睛,心底的疑问脱口而出:“但是……你为什么哭?”
十三家境富裕,脑子灵活,加上粗线条的个性,说话做事从不顾及别人的感受。而同住一个寝室的章亚美,除了还算俊俏的外表,没有任何地方可以与之相比,是个敏感而自卑的女生。入校以来,两人一直摩擦不断,好几次亚美都被十三气得躲到洗手间里哭泣。我实在很难相信,十三的离去会让亚美如此伤心。不,她脸上的神情并非伤感,而是——恐惧。
章亚美垂着眼,眸子闪晶晶的,好像又要落下泪来:“上午公安局的人把我叫去问话。他们、他们……我觉得他们在怀疑我,”说到这里,她蓦地抓住了我,直直看进我的眼睛里:“那天晚上,我一直在教室自习。后来,教学楼锁门了,我又到宿舍一楼的值班室外面就着路灯看了会儿书。我进寝室时已经断电了,陈欣然还没回来,十三躺在自己床上,好像睡着了。我摸黑上了床,趴在帐子里打着手电背单词,结果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再后来……我是被一阵很尖利的哨声吵醒的,声音是从十三那里传出来的,你也晓得她前段时间捡到一只哨子吧?我很生气,叫她别闹,她不理我,哨子还在响。我坐起来,想要下去跟她理论,可是脚刚踩上梯子,她就安静下来了。我跟她讲话,她也不吭声。我看了下表,居然四点零七分了,我就躺下睡了。没想到……问话的那两个公安说,十三的死亡时间是在十二点至两点之间。所以,他们就认为我在撒谎,他们……都好凶,他们问话的那种架势,就像已经认定我是凶手了。韩冰,我真的没有说谎,那时我的确听见了哨声……”
“我信你,”我低声道,在包里翻了一阵,才想起自己没有随身携带纸巾的习惯。
“那……你觉得是法医出错了?”章亚美松开我,无精打采地伏在桌上,盯着一道木纹发呆。
“应该不会,”我的声量很低,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我想你们两个都没弄错。说不定……是那哨子自己响的。那东西……根本就有问题。”
“你说什么?”章亚美紧张地竖起上半身。
“没什么,”我轻描淡写地回答。
“韩冰,我怕!”她又抓住了我的胳膊,抓得很紧,我感到上臂一阵钝痛。
“别傻了,”我整理了一下思路,轻声道:“那些警察是在吓唬你。十三的父母不同意解剖尸体,即便她真是被人害死的,也不可能找到证据了。我想,这事最后会以猝死结案吧。”
“可是别的同学……大家都知道我们俩不和……”章亚美眉头紧锁,眼睛底下的黑晕显得比平时更深重了。
“管他们呢?”我拉出自己的椅子,坐了下来:“再说了,高二的学生,除考无大事,谁有那么多闲工夫嚼舌根啊!”
“其实,”章亚美摸着自己的头发,不住地左顾右盼,好像不知道应该看哪里:“我怕的不是这些。我倒是很希望查出十三的死因。你想想,自己下铺的同学,半夜死在寝室里,还死得不明不白……”
“等等,你的意思是……”我抬手打断她的话:“按我的理解,法医应该是推断出十三可能的死因了,只不过要通过解剖才能进一步确定。他们不可能一点头绪没有吧?”
“从那两个警察早上的问话来看,”章亚美小声说:“他们就是一点头绪也没有。十三床上有一摊血,从枕头一直蔓延到床中段,被子也是血迹斑斑的,但她身上没一点伤痕。而且……虽然不能解剖尸体,但警察化验了十三的血,没有发现毒物。”
“有些药物是化验不出来的,”我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当然,我们这样的学生几乎没可能接触到。”
“对了,韩冰,”她苍白的脸上挤出了一点笑容:“上次你不是说九月下旬要来学生宿舍住一阵子吗?”
“嗯,”我点点头:“过几天外婆要去江苏走亲戚,爸妈的房子在郊区,上学一点都不方便。我正发愁呢。不过,上回我说要来学校跟你挤两天是开玩笑啦。学生宿舍不能留宿外人吧?再说我最多住十来天,去办入住手续的话,学校绝对要收一个学期的钱。”
“你又不是外人,”章亚美拉起我的手摇晃着:“你跟班主任说一下,让他去找楼管就行了,哪会收什么钱呐?你学习那么好,一定不会有问题的!拜托了,来陪我几天嘛,我一个人好害怕……”
“可是……”我想了想,问道:“陈欣然呢?她不是跟你一个寝室的吗?”
“她经常都不在,”视线移向我身后,章亚美轻轻地说:“现在她跟宋奇志……唔,就是……那个……你知道的。晚上他们总是一起自习,常常一整晚都不回宿舍,不晓得去了哪里。”
一向对别人的私事没有兴趣,我漫不经心道:“是吗?一点也没看出来呢。”
“是你没注意吧,别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章亚美又一次露出虚弱的笑容,双唇微微颤抖:“喂,别犹豫了,搬来住嘛。几天就好,我……我想我过一阵就没事了。”
“亚美,”我的口吻严肃起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虽说室友死了,但我觉得……你的害怕未免……超乎寻常。”
她咬着唇,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不是我隐瞒什么,而是……有些事情压根说不清楚,有些事情说了你也不信。”她叹了口气,用手抚着前额:“你请了一周的病假……没看到那些天十三有多反常。”
“我知道,”我苦笑了下:“说不定我是第一个发现的。我住院前一天的下午,她就已经不对劲了。”
“但你没看到她的尸体,”章亚美又激动起来,双手不断地握紧、松开:“她死时的表情……她在笑,很诡异的笑容。还有,她出事以后,那些公安把寝室搜查了好几遍,都没有找到那只哨子。后来,学校安排我们搬了一间宿舍,没想到……昨晚我又听到下铺传来吹哨子的声音,真的!我绝对不是在做梦。”
“那……”右手涌起被硬物挤压的痛感,我低头看去,发觉自己将钥匙攥得太紧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将钥匙装回包里,我揉着掌心的红印:“你有没有下去找找看?”
她用力摆头,接着把脸埋进了臂弯里:“我不敢。要是灯亮着也许我会,但当时已经拉电了。何况,下面是空床板,如果有什么,我们进进出出的,早该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