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北到苏南，走陆路得十天，可是走水路，三日足矣。
    从苏南到苏北，走陆路得十天，可是走水路，依然得十天。因为逆流，更因为，回程的时候，沈小楼已经不能自理了。
    沈小楼对沈老爷坦陈直言的代价是一条永远不能直立行走的腿，和半条命。封建家庭里的利益权衡，早已被定下轨迹，由不的半分私情，历来如此，规矩不能坏。更何况，这私情里，沈小楼还隐瞒了更加不被人认可的内情。
    如果不是沈奶奶和沈夫人苦苦劝阻，颜面尽失的沈老爷怕真是要就此打死自己的独子了。如果单单是退亲，沈小楼的遭遇也许并不会这么惨。可是，沈老爷慢了一步，孟家遣人送还了定亲玉袂甚至退了当年沈家送去的沈小楼的庚贴，另外，还附上了一封信和一个小厮。
    信的内容是引爆沈老爷怒火的根源。信中说，沈小楼在苏北应试期间与一女子有染，行为不端，有沈家前小厮作证。孟家撤销婚事，信物悉数退回，望沈老爷肃清门风，切莫要姑息养奸。沈老爷看了这信，直直要晕了过去。只下命：”“将这逆子给我往死里打。”浑身如秋风扫落叶般，再也不能说出一句囫囵话来。
    之后几天，桂榜放了出来，沈小楼高中乙科头名解元。但是巡抚主持的鹿鸣宴上，却没有发出邀请沈小楼的帖子。沈小楼虽文辞极佳，奈何行为不检，更是身有跛疾，已经报请除掉了功名。
    行为不检，到底是如何不检？身有跛疾向来不是革除功名的借口。其中有什么利益交换，沈老爷也不得而知，只是更加气愤，落在沈小楼身上的责罚也就更重。
    不久后，孟家来了第二封信，彻底为沈老爷解了惑。信中言道：“往日知悉沈小楼与一女过从甚密，余不敢俱信，因此曾遣人跟踪此女，遣去者回报云常见其去东门寺前的莲池，一去则彻夜不归，且入莲池后便不见踪迹。想来纵是那水性极佳者，也断不能整夜凫水不换气息，如此往复，数日之后，仆从终获端倪，此女名曰粉儿者，实非常人，乃是东门寺外莲池中的一条粉色锦鲤，得了道行，便化作人身，祸乱世人，沈小楼年纪尚轻，阅历较浅，因此才着了那妖女的道。现今妖女已被捉获，囚在东门寺内，凡事俱已招认，望沈世伯手下留情，不要太过苛责沈小楼。孟九歌拜上。”
    沈老爷是暂时消火了，沈小楼却是再也清醒不过来了。再怎么说，也是家中独子，沈老爷便请人去找那高人来指点迷津，可巧就有东门寺明惠大师云游正打算回苏北，至此地听说了沈家的事，特来探访。
    沈老爷眼见得沈小楼状况一日差似一日，也不管什么里子面子了，只苦求明惠大师无论什么办法都可以，只要还能救活这个孽障。
    明惠大师的方法也简单：“解铃还须系铃人，沈小檀越曾与老衲有过一面之缘，是个很有佛根的人，奈何命中该有此劫，躲也躲不过，惟今之计，怕是只有再回苏北一遭了。”
    沈夫人和沈老太在旁边哭哭啼啼打边鼓，沈老爷也是真心爱这个独子，便允了明惠大师带着沈小楼北上。
    说也奇怪，离苏北越近，沈小楼神智反而更加清醒，那下人中有平时感念小少爷温厚善良的，便默默的与天祷告，盼这可怜的小少爷早日得以安好，也有那幸灾乐祸看好戏的，背地里暗暗嚼舌根子，说这怕是回光返照，人将不久矣。
    船行数日，终于到了苏北东门寺。故地重游，沈小楼越发有了点精神，那一条几近废掉的腿，也似终于有了知觉一般，可以被人搀扶着勉强走一段路了。可是明惠大师并没有立刻让沈小楼见粉儿。明惠大师说，粉儿居在莲池中，长期受佛寺教化，因此得道化为精妖一类，虽与世人从无恶意，但免不了世俗为常规礼教所碍，逃不过此番打劫。
    明惠大师还说，现今粉儿为城中众人所伤，不欲再见沈小楼，只盼沈小楼独自安好，切莫再念。
    沈小楼并未显得多么惊异。明惠大师这么说了，沈小楼好像也就这么认了，并不置气，只每日安心静养，十余日后，渐渐亦能勉强独自行数十步，只是行走时如落叶秋风，瑟瑟欲倒。见者无不心惊，只暗叹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如此风采出众的少年，还生的这般芝兰俊秀，奈何为妖所祸，竟自惨淡到如此地步。
    这一日，前边佛堂有人家做功德，众僧侣都去了前院诵经和侍候佛事，沈小楼这里没有一个僧侣在。
    沈小楼静心躺了好一会儿，自觉修养的差不多了，便下了地，从怀中小心摸索出那串银铃儿，轻轻摇动起来，铃声一如往日，前情却俱已成空。沈小楼依稀听了一会儿，便忍不住的心中悲恸。突地，铃声似有所感，好像有微弱回应，沈小楼心中一惊，便扶着周遭食物，循声前去。
    那是后院角门上一个很不起眼的禅室。门并没上锁，也没有任何人看管。许是大家都觉得不再需要。事实也确实如此，粉儿窝倒在墙角，脸色灰败，已然没有多少生气了。只在见到沈小楼时，那曾经眸光似水的眼睛稍稍亮了一下。
    沈小楼能进的房来，已然是耗尽了全身气力，扶着门框好久，仍恢复不过来，俩人搁便隔了屋子，默默对望。良久，粉儿终于道：“呆子，你、总算来了。我害你功名被除，腿脚俱废，你可后悔、后悔遇到我？”一语说尽，似已用尽全身力气般，再也不能有更多的气力来支撑身体，竟是顺着墙面，缓缓滑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