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时代第一卷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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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来得毫无征兆的,在大家都没来得及注意到的时候悄然来临了。
上海滩风云变幻的的天空之下,似乎每个人都在繁忙的勾心斗角和机关算尽之中,彻彻底底地记不起还有新年这回事儿。只是当走在大街上看见天上下了场雪,小孩子聚在街头堆雪人,彼此之间吵闹着今年除夕晚上自己妈妈会有什么拿手好菜,以及长辈给小孩的红包,还有小户人家忙碌着置办年货,相互之间的问候里开始多出“拜个早年”这样的话时,他们才会猛然地想起些什么。
多半人会停顿了下脚步,在那一瞬间里,不管是多阴暗的内心也会有一刹那的光亮照进来,感怀时间过得如此不留情面,叹息他们的光阴将自己装扮的或可悲、或可歌的人生。
“都快过年了,没想好准备点儿什么消遣?”程潜边看着报纸,边和一旁的季长青闲聊。他平常到了这个时段都是很忙的,难得这么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后院里晒晒太阳聊聊天。
程潜公馆的后花园是个相当气派的洋艺花园,他自己本来没什么研究,但是在英国留过学的嫂子是个很有品位的贤惠女子,当初就是她托英国的朋友来设计的这个院子。
季长青学着以前看过的样子给程潜倒红茶,可是杯子忘了加漏斗,结果茶叶茶水全混了汤。他自己是不介意,端了一杯大口灌着,人往躺椅上一仰。“嘿,大哥还不知道我有什么消遣啊?我反正是赖在你们家了,过年我去你们家过,别的事儿你给我吩咐吧。”
程潜听了季长青的话,慢慢地把报纸放了,朝季长青摇头笑笑:“不是大哥赶你,可是你也不小了。你心里有大哥大哥知道,可是我不想你把所有的心思放在我和帮会上,你也该是时候为自己考虑了。”
“诶?考虑什么呀?”季长青把眉梢挑着,脸上架着副大墨镜,怪有点风流公子哥儿的派头。“反正我又无父无母的,亲人也就你这么个大哥了,虽不是亲的,但我认定你了啊!再说,考虑来考虑去无非就是个成家立业传宗接代吗?这事儿你都不急我急什么哦?”他拿个中指学着程潜平常的样子把眼镜往上顶顶,然后舒服地躺着,嘴里吹个惬意的呼哨。
程潜忍不住笑一声,问他:“这么说我不结婚你就也不结婚了?”
“嗯!”季长青听戏似的摇头晃脑,嘴里嗯一声:“这是个好主意。”
程潜无奈地摇摇头,“我不往那方面想一来是没那精力,二来是实在没遇到合适的女子。我看你身边可是繁花似锦,你不要光顾着玩儿,误了人家姑娘大好终身。”
“您今年过二十九了哥哥诶!连合适的都还没看着啊?”季长青突然拍着大腿一叫,眼镜垮下来,透过镜架拿俩眼珠子望着程潜。“你这话说得我们中国广大女同胞可伤心了啊,二十九年愣没一个入得了您的眼?!——您眼也太高了吧?”他躺回到椅子上,闭着眼睛等程潜反应,可等了一会儿那头一句话没有,季长青一急又跳起来:“真没有啊!”
程潜手掌附上额头,手指揉着额角。“可能是没用心注意过,年轻气盛的时候倒有那心,可是光顾着打拼了,到现在嘛,见多了也就没什么感觉了。”
“哦,我知道了,你就是是缺个合适的时机,没准多出去看看就能遇到了。”季长青坐正身子,嘿嘿笑。“今晚正巧的很,新区那边新街落成,几个商家联名办了个大型酒会,老早就发来帖子邀请了,咱们晚上逛逛去?”
“那些人发来邀请有几个是真请你去玩的?我对那些应酬没兴趣。”程潜摇头。
“不行!!!”季长青绷着脸,“你就是平时露脸太少,人家总以为咱们洪帮老大多神秘呢,你就去玩玩,正好看看有没有对眼的姻缘,这个东西要有心才行。”说着一个跟头翻起来,“就这么定了啊,我去准备准备!”
长青从十六七岁的时候就跟着程潜,程潜自己也记不起来他们究竟具体是在哪一天认识了。这小子脾气犟得很,也许是年轻气盛,也许是遭人陷害,反正犯到洪帮头上来。
那晚上他一个人单挑六个,可怜十六七岁的单薄身子骨打得遍体鳞伤,可就这样了还十分挺直地站着,一双眼像野兽一样盯着在场的每一个人。那时候程潜还不是龙头,也没现在那么忙。他当时是在那附近消遣,就过来看看。
程潜抱着手站在人群之中观战,就看戏的心态,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中间那个已经被打得很惨的小子就死盯着他,好像看出他与众不同一样。
程潜站在那,心里直好笑:“小不点儿,这里这么多人你偏盯着我看干嘛?”
少年的长青眉毛僵着,一脸倔强强撑着的别扭样。他支吾着,似乎不太愿意说的样子。程潜一笑,突然来了兴趣。“小子,他们这么打你,你疼不疼啊?”
小季长青眉毛拧着,居然点了点头。
“那你想不想我叫他们别打你了。”
小季长青眼睛一瞪,像是多受侮辱一样僵着脖子看着程潜。程潜收起了一脸笑意,带点严肃的表情看着他:“你现在讲骨气顶什么用啊?莫名其妙的被谁打死都不知道,一点儿名堂都没闯出来就死,你那骨气留着给阎王老爷看啊?”
季长青偏着脑袋想了一下,似乎觉得程潜讲的有道理。“那你叫他们别打我了,我也不是故意来惹事儿的。”
“行啊,那你说,你刚刚干什么那么盯着我啊?”
这个问题似乎真的很让他为难,眉毛拧着,纠结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你看着像我爹。”……
这句话从那之后雷了程潜好多年,也真的好像就是上辈子注定的,程潜真的就从那之后开始照顾起长青。程潜后来问过季长青:我真长得那么想你爹?——一点儿都不像!……可我看着你就觉得亲切,就忍不住想跟着你……
新街区的酒会布置的热闹非凡,在中心花园的大花池周围摆上了整整一圈的宴会桌。现在是冬天,花池中本来养的都是些睡莲,这个季节是没什么可看的。但是围着花池周围的那一整圈金菊确实相当抢眼,明灿灿的颜色,在夜晚池水和灯光的掩映下格外婀娜多姿。菊花早都是过了花季了,这满堂的金色听说都是有名的花匠精心培养出来的,专为了装彩今天这一晚。
季长青到了之后就开始满世界搜罗美丽女孩子,想着一定要在今晚给自己大哥拉一段好姻缘。
而程潜两指托着酒杯,在水池边找了个僻静的场所独自站了。这样的场合,他还是觉得没多大意思,不如回家听大哥大嫂说说话、聊聊天。正好夜色朦胧,没几个人看清这水池角站的是谁,程潜这才偷得半时清净。其实大哥大嫂那样和谐恩爱的关系,在他眼里看来是非常喜欢羡慕的。他自己无事时也常思考,将来身边会多出这样一个知己伴侣,陪自己一起品味这人生的酸甜苦辣。
思考人生大事的时刻对程潜来讲是他心灵失守的时刻,这一刻看到任何美丽的东西都会没由来的心动。
跨过水池那头的酒台边围了很多人,他们似是在看什么热闹,人群里不时爆发出呼喝和催促,似乎是某个倒霉的人,对应酬没什么经验,被他们逮住了在猛灌。
方路杰已经记不清自己喝的第几杯酒了,只知道灌下去的酒快要顶到喉咙,整个世界在他眼前一阵一阵地晃荡。他平时对酒场真的没什么经验,只是在别人一句一句的“来,敬你——不喝?看不起我啊”里一杯一杯地往喉咙里倒酒。到最后他真的撑不住了,双手撑着桌子喘气。“抱歉,我真的喝不了了。”
近旁的人个个都十分熟络的,拍拍他肩膀,围着他。“方先生海量啊,来!再敬你一杯!”
老实说这些人他一个都不认得,而这些人估计也是头一回见他,可就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那么热情的推酒,好像你不喝就跟他们结仇了一样。
方路杰感到胃里一阵绞痛,大概是酒精刺激得狠了,头也跟着又晕又痛。
他厌恶透了这里的气氛和这里的人,这种环境对他来说简直就像一个战场,他一个人在垃圾堆里翻越尸骸和泥浆拼死挣扎。现在围在他身边的这些人笑的没一个真心,他不认识他们,往日无仇近日无怨,可他们就是虚伪地装作熟络,打着光亮的名义来拼命地敬酒。
方路杰觉得很恶心,一半是因为喝了很多酒,一半是因为这里暗沉奢靡的空气。他心里压抑了很多东西,这段日子以来不断地积累沉淀,然后再压抑,再积累沉淀,他觉得这样下去他迟早从里到外腐烂掉,烂的只剩一滩肮脏的水。
酒精在胃里起了作用,方路杰忍不住用手捂着嘴冲出了人群。他现在与平时的穿着是完全不一样的,既不是闲时的大衣也不是正式的西装。程潜看到对面的人群里冲出了人,一身正统军装,腰间系着军腰带,看着像个年轻干练的军官。他一点儿没认出来那是方路杰,只知道眼熟的很,但就是想不起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