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8】登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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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后院,就是一潭沼泽,将你吸入万劫不复之渊;若想从那地底爬起,就必须踩着她人的尸体——不然,就等着变成死尸做成她人的阶梯。”记忆中的林君妍巧笑而语,那笑颜柔美婉转,笑声恍若铃音——如今的我一步一步踏上金銮殿,脚下的尸身渗出了乌黑的血液,弄脏了三寸金莲,然而这世上有多少人看中事情的过程,又有多少人关注事情的结局?怀仪轻声而笑,皇宫是一只巨大的水缸,亲情、友情、爱情,揉捏造作,与死于非命的人儿一同被塞进这青苔布满**的肮脏容器,然后慢慢地发酵,散出一股股难耐的恶臭。
散步的传言像是瘟疫一般弥漫于整个大戌江山,装神弄鬼的老道士大呼小叫,一瘸一拐地告诉别人他在其春宫上方看见了飞龙和祥云。怀仪默然而坐,若风将纯金的帝冠小心地系上发髻,双鬓的青丝梳理服帖,炭笔描过柳叶眉,香粉环扑粉颈间。大戌玉玺呈于镜前,血红美玉温润无双,指尖抚过玉石篆刻的细腻曲线,那般圆滑如若少女的红唇——唯独龙口缺了一枚红玉。
撤去宫城之中的孝白,锦绣罗裙抚过天和宫的槛阶,染指千红万紫,一笑动辄金银宝玉,垂首缓摇,碧玺坠子摇曳相碰,绿萝翡翠暗含珠光。洒开半面衣袖,摆驾金銮殿,少女端坐于九龙尊椅,浅看掌心天地江山。
“传朕的旨意,大赦天下!”傲令一出,群臣跪谢万岁。怀仪浅笑,踏住了戌怀帝尸身的脊背,少女登上九龙大殿,坐拥万千豪权,受尊于苍生黎民。龙椅之上,少女神色凛然,英气逼人,丝毫不见女子柔弱之意,姣好的面容寒光乍现。史官挥笔落墨,成书一章,载戌怀帝于腊月八日子时暴毙驾崩,逾一日见其春宫上空祥云盘龙,天盘算卜卦象奇异,怀帝三公主怀仪继位,自封年号“景”,称“景后皇帝”。
牢狱之中,方锦携着另外四人齐齐地跪在韩公公的面前,老太监端着一卷黄布,压着尖细的嗓子说道:“本来还以为公子们死定了,没想到如今还得了这般恩惠。”兰花小指轻轻翘起,然后向前一点,“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戌景后元年腊月十二,方氏锦,珩璜有则,现册封为方贵君,居正一品……”老太监絮絮叨叨地念完了圣旨,方锦一声苦笑,转而望向沈笙、南宫与词昊。男人抿唇而默,俯身叩首接旨。
那一卷绸布,寥寥草草几笔,将四人推向历史的风口浪尖,舆论的伦理边缘。这般赤裸裸的封赐,“方贵君”的头衔,玉面男子哑然而笑,就算是二十多年前自己因生活所迫卖身湮华殿也不见此般窘迫。大戌虽说民风开放,洛阳亦容得下湮华殿这般男风盛行的场所,三公主篡位登基,利用了宗教神魔的一些胡诌也出不了大事——百姓不过是换了个年号,只要不触及切身利益要害,对于苍生而言,这皇帝谁做都是一个样——然而这般圣旨还是让方锦头疼不已。
“她倒也是有这个胆量,”沈笙依旧是惬意地抚弄着自己的宝贝竹箫,“如此招摇地册封了一堆男妃。”出口的“男妃”二字使得南宫尽离不由自主地一颤,少年的脸色显然没有方锦的收敛、沈笙的从容,俊秀的脸蛋红白交替,少年勉强扯了扯嘴角:“男妃……怀仪的,男妃?”
当听到韩公公那尖锐的声音时,南宫恐怕只顾着抖自己身上被激出来的鸡皮疙瘩,那一句“谨氏公子离,克裕温恭,册封为谨文君”反而被忽略了。回过神来的少年愕然地愣在原地,僵硬地瞥了瞥干燥开裂的嘴唇,一来这“男妃”头衔如同天降之物,实着让人授受不起;二来——“这意思就是,把我们全部‘嫁’给了怀仪?”南宫压着声音凑到方锦耳边,忐忑地问道。
男人浅笑着看了少年一眼,过于温和的表情反倒让南宫暗叫不妙,果然,方锦点了点头,“是的,”见南宫瞪大着双眼,喉口像是哽塞着什么异物拼命地吞咽着,“你我都是新帝的妃子。”末了再添上一句,面前的人儿更是一脸愁苦。
“唉,可是,男妃!”少年向外探了探头,确定刚才来宣读噩耗的老太监已经离开,真好似天地混沌,穹顶塌陷!“锦娘你的意思是以后我们都要去服侍那个女人!”尽管蛊术学成出世后不久就入驻湮华殿,成为司药公子之前的一两年也不乏与客人周旋,但比起今朝这般现状,南宫宁可回到当初那些浸泡在世俗铜臭中的破日子。
沈笙倒是无所谓之,纤指搭上竹箫音孔,颇为欢快地吹上了几缕。方锦勾了勾唇,“公子笙难不成觉得这是件好事?”语毕,男人望了望跪坐于一旁的词昊,从圣旨上的内容来看,怀仪亦给了词昊封赐——看来新帝早已料到词昊不会为“离梦散”所累,这般看来,将南宫封妃后召入皇城,倒是不免有对其下手的嫌疑。
“难道不是么?”公子笙搁下竹箫,淡淡地笑道。
方锦似是同意地点了点头,“的确,”指尖抚过牢栏粗糙的表皮,扎手的小木刺密集而又隐蔽,纵观掌心,这将近一月的牢狱之灾如同一根荆棘,扎得十指伤痕累累,“不管如何,必须得先出去。”方锦伸手撩开词昊额前散乱的发丝,捋下几丝沾染上的灰尘。
词昊抿了抿唇,轻轻地握住方锦伸过来的手,少年收紧双眉,甚是幽怨:“难道真的要入宫?”词昊本是翰林府的史官,如今一番变故若是罢了少年的官衔遣送回乡也就罢了,就连在这牢狱之中终此一生的打算都已做好,却唯独没有想到会送来这么一卷骇人听闻的圣旨——女流坐镇江山,加之册封男妃作其后宫三千,这样的事态,怕是词昊不能接受的跳突。
“词昊,”熟悉的手掌覆上自己寒凉的手背,“不知词公子是否还记得初遇之时?”见少年点头,方锦微叹而笑,虽说不若当日在湮华殿所见之妖俊迷人,却显得清新朴素,似乎更多的是一种释怀,“人若君子,君子如茶……”
“遇火保得赤子丹心,”回想起那一面的初遇,面对慌急饮茶的自己,男人轻笑而止,对茶对人那独特的见解,使得少年记忆犹新,“遇水修得文韬武略。”十六字字字珠玑,今朝他隐于世而或与出于世,全凭这外头是焚身烈火还是涓涓清流。
寒风抚过玉唇,描画柳眉,方锦起身,“词德君”,男人轻声念叨,合目微笑,微红的双唇好似腊月季节中盛放的片片白梅。老年的狱卒伛着腰转锈花的铁锁,沉重的链条坠落在地,被开门的人用脚踢开,拉开了木栏门,“各位公子请。”
华顶软轿,珠帘轻摇,抬轿的小仆迈着稳齐的步子将轿中人送入皇城。撤去了前几日张好的孝麻,新帝登基又将这华锦宫殿稍作修饰。从旁门直入皇城后院,入冬的御花园白梅盛放,在这满园梅香之中却也有几枝道不得名姓的野花,在寒风中生得盎然,倒也有几分别样的滋味。素手挽起轿侧帘布,窜进轿内的凉风惹得方锦一颤,听得抬轿人说,新帝并未册封后位,只有正一品两位贵君和从一品“德君”、“文君”、“贤君”。沿着小道蜿蜒前行而至醴泉宫,小仆挽起珠帘,迎接新主子的侍女急忙上前,方锦微微倾身,迈出软轿。
“奴婢若风,参见方贵君。”为首的宫女叩首行礼,身后排齐六行六列侍官。
“这位不是陛下身边的红人么。”初见怀仪那一夜,那位奉上毒茶而被南宫一眼揭破的侍女,方锦浅笑着看了对方一眼,对方虽然垂着头,微微侧身依旧可以读见若风眼眸之中的惊愕,“不必多礼。”撂下不轻不重的句子,男人径直向前,三十六名侍官自行分成两列,倾身而立,以示对主子的敬重。方锦抬首,“醴泉宫”三字印入眼帘,不同于“湮华殿”的洒脱豪放,牌匾上的字体中正端庄,男人轻浅一笑,跨入这深宫泥潭。
“景后皇帝立方贵君、唐贵君、词德君、沈贤君、谨文君五位公子……”若风规规矩矩地站于桌旁,方锦执起一只鎏金茶碗,吹了吹烫口的茶水——方锦不准许宫女动辄茶具,原先被遣来侍奉茶汤的下人们亦只能怏怏地立于一旁。若风轻声汇报着关于新帝继任后的一些琐事,然而听者却是一副毫不在乎地悠然神情,对于自己这般“男妃”的荒谬身份亦不骄不躁,若风不禁皱了皱眉,继续念叨一些关于后宫之中需要遵守的规矩——但毕竟这大戌历史上从未出现过女子当权的景象,就算接壤的几个小国有过女流主政,也不过是太后之类的身份垂帘罢了——今朝怀仪不仅是直直地坐上了龙椅,还如此高调地册封了男妃。
“就这些?”听完耳边的碎碎念,方锦淡淡地应了一句,奉上的茶叶年时稍陈,冲泡出来的液体色泽过深,舌尖窜上的苦涩使得男人微微蹙眉,“方才,说道陛下册封了两位贵君?”
若风点了点头,“是的。”
“行了,你下去吧。”示意对方退下,男人起身,扬手将茶碗中的清汤泼洒于地。将瓷具重重撂在桌上,方锦浅笑合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