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九章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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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林越深,雾障越浅,凉风和着水气迎面吹来,甚是清新舒爽。菊星阁高阁九层立于禁湖当央,通阁以金漆包着,华光熠熠,状若花苞欲放,煞是气派。婉婷以手遮额,遥遥望过去,竟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喜悦,身上多少伤也忘了。她扭头看西莫,他亦望过来,二人相视一笑,笑意朗朗,她忽然发现自己竟已太久没这般由衷笑过。
    火凤落在湖边,将婉婷放下,二人环湖而望,却不见有通路连往菊星阁,而阁身通体光滑,不要说一门一窗,根本无孔而入。西莫讶异地看向火凤:“火凤大人,这……”
    火凤一声鸣叫,似是让他莫急,接着一震双翼,直取菊星阁顶。阁端一朵金菊雕工奇巧,含苞待放,栩栩如生,火凤一爪将金菊裹住,长鸣一声,用力向上拉去。
    阵眼一启,机关大动,高阁金壁绽出千层,缓缓向四周敞开,骄阳之下,有如金菊盛开,菊心一柱鬼斧神工雕凿成万卷书阁,有籍不计其数陈列柱上,一石梯沿柱盘旋,直通至顶。
    婉婷与西莫不禁望阁兴叹,一时说不出话,良久,还是婉婷先开了口:“煦阳谷的菊花我算是领教过了,独独这一朵最震人心魄。”
    西莫赞叹一声,道:“我只知先人爱菊,遂选了煦阳谷作家园,而今看来,其爱菊也算爱至极致了。”
    “这菊星阁一菊震谷,也算名副其实。”婉婷抬眸瞭望,“只是它气派虽气派,可这书册万卷,要怎么找我们想要的,难道一本本翻么?”
    西莫一怔,便开始头疼,要把这阁中籍典翻个遍,就凭他们两人,再快也得个把月,他看一眼婉婷:“你有更好的主意?”
    婉婷摇头,二人不约而同一声长叹。西莫一步跳上已接通书阁与湖岸的“菊瓣”,对婉婷伸出一手:“那还不快走。”
    婉婷被他牵着一跃而上,与他并肩便往菊心踱去。湖光山色,日洒金辉,二人如闲庭散步,边走边赏阅风景,心中竟隐隐有种想将一切瞬间看尽的急迫。幻境使的魔爪不知何时会伸向这里,如此美景谁知还能延续几时,多赏一日算一日。
    西莫忽而笑笑:“其实看这么多书也没什么,总比闲着好。”他说的是她,她的心思被这些书占着,至少一时不会再胡思乱想。
    婉婷不知听懂他的意思没有,只接道:“也对,你这做一族之王的应该多读些书,长些见识。”
    她变着法儿的说他没见识,西莫有些哭笑不得,但他的心却放下不少,虽不知她那表现出来的轻松里有几分真,至少她会同他斗嘴,开他的玩笑。
    二人聊着已至书阁之下,眼前长阶亦是金漆铺成,蜿蜒着通天而去。婉婷见了不由笑起来:“银子再多也不是这么个花法儿,连阶梯都要涂成金的。”
    西莫对先人所为亦感无奈,只得拍拍她肩道:“有金阶给你走就别抱怨了,这种待遇可不是谁都能消受的。”
    婉婷侧着头想想:“也对,这般待遇定要好好享受。”说着便一蹦一跳攀了上去。
    阁中所有书卷皆被按五界分了类,各类之中又依内容分了小类,甚为详细。其中妖界之记载最为丰富,有关其它界域的多少不等,而涉及望尘异境的册数则为零。虽在意料之中,婉婷仍不免沮丧。她回头看看西莫,指着最上层的一圈卷籍道:“不知你父王将线索藏哪儿了,你想从这儿找起,还是从最底层?”说着她又指了指脚下。
    “就这儿吧。”西莫伸手取了一叠书冷不防往她怀中一推,“抱稳了,这可是翅灵族瑰宝,破了丢了为你是问。”
    婉婷手忙脚乱地接住,对他一吐舌头:“遵命,西莫殿下。”
    西莫看着她的俏皮模样“嗤”地一笑,不由揉了揉她的发,记得初遇时,就因他尚未觉醒个子小,她总以大人自居,处处都要回护于他,全不顾他长了她多少岁,如今二人异地而处,他成了她的兄长,她笑他便想宠她更多,她流泪他的心也跟着疼。
    他顺手又取过一摞书卷放在自己怀中,长哨一声唤过火凤,抱婉婷坐上:“折腾了大半日也累了,况且你这身伤也得清理一下,书还是回圣殿看吧,明日再过来时顺便带个书箱来。”
    他拍了拍火凤的背脊,随之共跃下菊星阁顶,向凤栖坪滑去。菊星阁于身后隆隆合起,如初见时收作花苞一朵,倒映于湖央,湖水微波,及岸而止,仿佛从未有谁来过。
    云光似火,绮色低映,只有傍晚的烟霞才会如此这般盛大妖娆,仿佛要将所有绚烂于这短暂的时分烧尽。无月无央依祈煌的嘱咐煨了药,送至寝殿,见炙影一如既往徘徊在阶下,对她二人翘首以盼,这时见二人行来,忙上前几步,方要开口,却被无央抢了先:“少主尚未醒,大人请回吧。”说罢,对炙影匆匆一礼,再不多言,转身进了屋。
    炙影失望地垂眸,她不是不知“睡心咒”一下,要十日后方醒,但不知怎么却非要每日来听个消息方能安心回去。她也想如幽劫龙绝一般日日进殿探望,但每每到了殿前又却步,便是在梦中,冷秋尘的心底也不曾有她的位置,她怕他握着她的手呼唤别人的名字。
    无月望着她无奈地一声轻叹:“这几日大人日日前来想必也乏了,睡心咒的效力尚有三日,大人不若三日后再来吧。”
    炙影摇头:“无妨,我明日再来。”说完转身欲走。
    “大人何以仍旧如此执迷?”无月一句话让她驻足。
    她回首,越过无月望一眼寝殿高门深处,忽而苦涩一笑:“我是执迷,可谁又不是呢,不身在其中,你不会明白。”
    “奴婢是不明白,奴婢只知两情相悦,容不下第三者,大人何必定要担这骂名?”她言下之意已将炙影说成那碍人姻缘的第三者。
    炙影也不恼,亦不反驳,只是笑得更无奈。想她也是冥幽八部的一员,少主的心腹,威风八面,艳冠群芳,一句话让多少人俯首,一回眸令多少人倾倒,而此刻竟为情痴迷,放下身段,委地成尘。她将吹至额前的发拨开,道:“我倒想做这第三者,可少主的心里没留半分余地给我。”
    “大人一向洒脱,既知如此,何不化长痛为短痛,干脆洒脱到底?”自上一次放她去探视少主后,无央便执意将她挡在外面,此时无月说了这么多,炙影又怎会不明白。
    “你放心,我并非要纠缠,我来探问少主情况,只不过想待他醒后向他请罪。”
    “请罪的事过些日子再说吧,”无月道,“且不说少主身上的伤,婉婷姑娘一走,他心上还不知伤有多重,大人去请罪也不过徒增少主的烦恼而已。”
    她的话直白而充满责备,却偏偏让人分辨不得,无月向来柔顺温和,能说出这样的话想是隐忍已久。炙影无言以对,只得将心中楚涩拼命压回去,这落尘殿里恐怕再不会欢迎她。
    二人正沉默,忽听殿内一声大呼:“无月——”是无央。
    无月吓了一跳,只道冷秋尘出了事,急忙便往殿里跑,炙影一惊,想也不想便追过去,正巧无央三步并作两步从殿里跑出来,险些跟无月撞个满怀。无月险险躲过,一把拉住她问:“你喊什么,究竟何事?”
    无央激动且兴奋,扯着无月手臂,指着殿内道:“少主,少主,少主……”三声说不出所以然。
    无月索性甩下她,两步迈进殿去,见榻上冷秋尘昏睡如常,并无不妥,她转身问追进来的无央:“少主不是好好睡着?”
    无央已略为平静,答道:“刚刚少主忽然坐起来,还睁开眼睛看了我片刻,我叫你时又闭眼躺回去。”
    无月蹙眉,俯身察看,见冷秋尘双眉紧锁,眼帘颤动,一双手紧握成拳,睡得极不安稳。平日里做梦也是有的,最多不过梦呓几句,从不曾有如此剧烈的反应。她轻轻推一推冷秋尘手臂,小心唤道:“少主?少主?”冷秋尘并无回应。
    无月回首:“许只是梦见什么而已。”
    无央双肩一垂,有些失望:“我还以为少主醒过来了。”
    无月失笑:“你每日盼一千遍少主醒,说了要十日,哪有这么快?”
    “我是想少主快醒来去追小姐,十日,小姐还不知走了多远,万一有个什么意外可怎么办?”
    “快别胡说,”无月开口截住她,“小姐吉人天相,定会平安。”
    “吉人若都能天相就好了,我看小姐是多灾多难才真。”她颇替婉婷感到不平。
    无月无言,她知无央所说不错,却无能为力。
    正说着,榻上骤然一响,二人不约而同回头,见冷秋尘蓦地大喊一声“婉儿!”猛然坐起,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来,溅起一片血雾。
    二人大惊失色,无月一步跃到榻前将冷秋尘前倾的身子撑住,喝令:“去请祈煌和辰霄两位大人,快!”
    无央应声奔出,几步飞下台阶便往落尘殿外跑,根本无暇注意一直躲在门旁的炙影。炙影只觉彻骨悲凉,欲哭却无泪,他无时无刻惦念的名字始终只有一个。
    身体里有股力量忽冷忽热忽强忽弱折磨得难受,整个人昏沉而疲累,冷秋尘仿佛知道自己在沉睡,亦隐隐觉得自己不该睡,然而每每挣扎着要醒来,总有股倦意铺天盖地席卷而过,将他压回混沌中。
    睡梦里白雾苍茫,遮却天地,一切好似全化作灰烟,转眼归尘。他孤身走在雾里,仿佛踩在棉絮上,整个人忽上忽下落不在实处,他心中亦是如此,茫然不安,而浓雾尽处仿佛总有一叶虚白的影子,好像谁的翩翩衣角,随风而动,似是在向他招手。他不由自主追着那衣角而行,仿佛追了一生,却总和它隔着那段距离,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
    自知是梦,却被困于梦中,身不由己,他只得踽踽徘徊,揣着落寞与牵念,心里仿佛丢了谁,却偏偏又想不起。
    梦中不见日月星辰,一日便是永远。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大雾背后恍惚水声潺潺,飞鸟欢唱,那片飘浮的衣角一闪,亦不见了踪影。冷秋尘一怔,顿住脚步,侧耳倾听,似是在分辨这鸟语花香是真实还是幻象。须臾他又自嘲地一笑,人在梦中,连自身都是幻象,更何况其它,去领略一下这梦中的湖光山色又何妨?
    他举步复向前,雾散云消,天蓝水碧,柳翠桃红,正前方一道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珠花飞溅,疑似银河从九天垂落,河岸丛簇的芍药瑰丽艳红,大把盛开,烧在人眼底,狂野而妩媚。凉风送爽,水气清冽,冷秋尘深吸一口气,体内那股冲撞不息的力量仿佛也渐渐淡了。他微微一笑,醒时不得闲,梦里却找到这偷闲的好去处,然景色美则美矣,总觉眼前缺了点什么,带得心底也空荡荡。
    缺了什么?缺的正是一个人,当那人撞入眼帘,千般美景万宗色彩便都成了陪衬,她飘在风中的绣裙清白如雪,却盖过所有姹紫嫣红坠入人眸底,让人满眼再容不下其他。冷秋尘见到她大喜,一句“婉儿”刚要出口,却见又一人追着她的脚步而来。他的面色随着来人的出现一凝便沉下,不知是他的不悦还是来人身上所携的压迫感让这雾白的梦境猛地暗下来,那肃冷阴沉的身影正是幻境使。
    幻境使闪身已追至婉婷背后,一把扯住她手臂将她拉过,二人一言不合便吵起来。二人似是丝毫不知冷秋尘的存在,冷秋尘亦只见二人吵得甚为激烈,却听不见其所争一言一语。幻境使凶恶的面孔一寸寸压向婉婷,冷秋尘心下怒急想解她于危难,却忽然发现双脚不知何时被钉在原地,一步也迈不出,他开口欲唤,双唇张了又张,声音竟似被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半个。
    他愈急愈是无法动弹,婉婷却已被迫得一步步后退。忽然,幻境使一手拦腰将她抄至身前,另一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柄短剑,短剑锐利,轻薄的剑锋晃晃颤动,泛出赤褐色清冽的冷光。冷秋尘大惊,眼见幻境使手上微一用力,短剑锋芒一闪已没入婉婷胸口,婉婷身子一颤,适才争吵时激动的神色瞬间便黯下来,她对自己的处境似是并不觉意外,只是痛苦地咬了咬唇,倏而一挥手推向幻境使肩头。
    幻境使被她突如其来的力道迫得向后退了两步,短剑随着他的退势被豁然拔出,鲜血漫涌出来,染湿婉婷胸前大片纯白衣襟,如漫天冰雪里开起一朵妖冶的花,殷红的色泽比她背后大片的芍药还要浓重,艳丽,炫目。
    冷秋尘大恸,利痛撕裂胸口,传入骨髓,直冲头顶,他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然而无尽血色汹涌上来又将那黑暗冲散,晕眩转瞬即逝,模糊中只见婉婷柔弱的身子晃了晃便倒下去,他用尽全身力气想跑过去接住她却仍动不得半步,心口难过翻搅如潮,急痛攻心,那一声“婉儿”终于随着冲入喉的鲜血破口而出。
    祈煌与辰霄坐于冷秋尘前后,缓缓将灵力推入他身体。接到消息,二人震惊,睡心咒向来用以医伤治病,以减轻清醒所带来的痛苦,十日效力,从无差错,然而今只七日,冷秋尘却已有苏醒的征兆。
    幽劫与龙绝亦已赶来,见祈煌与辰霄半天不发一语,幽劫不免有些急:“少主究竟如何了?”
    祈煌看了他一眼,方道:“体内气息虽乱,但刚刚那一口淤血吐出来,伤势已无大碍,往后只是恢复的问题,不过以他的修为与体质应该不会太久。”
    “不是说睡心咒一下,十日方醒,少主怎么……”幽劫稳,众人俱松了口气,却仍不免有疑虑。
    “不错,睡心咒向来无差错,至于少主为何七日便醒,许是因婉婷施咒时尚不能灵活运用咒力,亦或许……”祈煌顿了顿,叹了口气,“……是少主心中挂念太重吧。”
    众人一听都沉默,门外炙影心中一动,只觉苦涩,一旁无月看了看众人,道:“少主睡了这些时日,梦中喊的都是小姐的名字,刚刚亦是,也不知小姐她究竟去了何处。”
    青荷在一旁听着,忽问:“可派人去寻了?”
    龙绝与幽劫对望一眼,道:“人已派出去了,至今尚无音讯。”
    “这可怎么好,”青荷已提心吊胆数日,此刻越发担忧,“她这一出去便成了待捕的猎物,幻境使随时能找到她,同一个错误,他决不会犯两次,上次婷儿从他手中逃脱,这次若再被抓去,他决不会再给人以可乘之机。”
    “青荷暂且稍安勿躁,”辰霄忽道,“龙绝将军已依循我与祈煌指点遣人密切注意幻境使的动向,他似乎尚未找到婉婷。”
    “一时找不到,不代表永远找不到,她究竟会去哪儿?”
    “本座知道她在何处。”这道清冷的声音一出,众人皆惊,齐齐往声音来处去看,见冷秋尘压抑着咳了两声,缓缓睁开双眼,幽劫与龙绝抢上两步:“少主!”
    其实自被那一梦惊觉,冷秋尘已醒,倦意虽一阵一阵袭过,他却断不敢再睡,虽仍闭着眼,那梦却像一出戏,一遍一遍从他眼前滑过,搅得他烦乱而揪心。众人赶来他知道,众人的对话他听得一字不漏,朦胧中他隐约记得那个风和日丽的晚上,她虚淡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孤独失落,她轻柔的裙裾荡在风里,与梦中那飘渺的衣角渐渐融成一片,难怪他始终追不到,她走得竟如此寂寞而绝然。
    他望一眼围在榻边的众人,对祈煌与辰霄一点头,二人收回灵力,祈煌问:“少主可有不适?”
    他只淡淡道:“没事。”
    “这伤不可小觑,以防反复,少主切不可逞强。”
    他点头,目光一转对龙绝吩咐:“派出去的死士先叫回来吧,稍事歇息,整备待命,随时听候调遣。”
    青荷见他将寻找婉婷的人收回,犹豫片刻,终是耐不住,开口问:“少主刚刚说知道,婷儿究竟在何处?”
    “她在……”话才出口,忽听门外一阵骚乱,一人青衫玉冠,面色焦怒,几步冲进来,身后跟着几个追过来的护卫,追到寝殿门前却驻了脚步,犹豫着不敢进去。
    冷秋尘看一眼来人,对龙绝挥挥手,龙绝对门外喊了声“退下”,众护卫一鞠礼散去。
    冷秋尘与来人对望片刻,方问:“司马公子来此有何贵干?”
    司马靳向来温文尔雅,礼数周全,别说硬闯人府殿,疾声厉色都少有,这时想是真的气极,顾不得其它,厉声道:“冷秋尘,你醒了最好,婉婷失踪多日,你最好有个交待。”
    幽劫听了皱眉,上前一步:“不得无礼!”
    冷秋尘抬手示意他无妨,反身下了榻,缓缓走到司马靳面前,瞳光四道隔空撞上,目剑无声无形,却划出锋利寒彻的刀光刃影,四周空气蓦然一紧。半晌,冷秋尘不疾不徐地开口:“本座何需向你交代什么?”
    司马靳眉头一锁:“她离开那晚发生的事我都听说了,她爱你重你处处为你心里容不下他人我才甘愿退居其后,她说你护她疼她珍她惜她我才忍痛袖手旁观,可你怎么对她的,你若连自己手下都管不好,护不得她周全,任得她被人欺负,伤心流泪,你根本不配让她那般牵肠挂肚,辗转思念,你可知她被关在修阎塔以为你已魂飞魄散时所经受的折磨,那时她已魂体分离,连死都不能,若不是为了帮众人逃脱,她恨不得敲散了自己魂魄随了你去,而你却任人将她骂走,让她独在外面对四面八方的危险,你如何对得起她?”
    冷秋尘越听面色越沉,司马靳所说每一字每一句皆如钢钉钉入他胸口,让他无言以对,她为他所默默付出与承受的苦楚让他震动的同时亦痛彻心扉。他身子晃了晃,有些不稳,龙绝连忙在旁将他扶住,这时炙影忽从门外闪出来:“你别怪少主,都是我的错。”
    冷秋尘与司马靳听了这个声音眸色俱是一冷,不约而同喝道:“住口!”
    炙影一怔,被两人口吻中的排斥击中,更觉难过,却也深知这时说什么也没用,只得垂头躲开。司马靳紧盯了她半刻,转回头接道:“若不是知道有西莫陪着她,就算你重伤难愈命不久矣,我押也要押你去将她寻回,哪容得你在此安心受顾?”
    冷秋尘听了这句话眸中一亮:“你说西莫同她一块儿走的?”
    “是又如何?”司马靳见他眼中光彩,益发不悦,“他护得了她一时,护不了她一世,若与幻境使撞上,也只能缚手就戮。”
    司马靳的说法更加证实了冷秋尘心中猜测,他唇边隐有一丝弧度挑起:“你太小看婉儿了,她不会这么轻易就被幻境使找到。”他转向龙绝,“你立刻带人前往煦阳谷,务必要快,无论婉儿下一步要去何处都要将她拦下。”
    司马靳一怔:“煦阳谷?”
    冷秋尘这才继续刚才的话:“若本座猜得不错,她此刻应身在翅灵族领地煦阳谷。”
    青荷讶异,“就算她与西莫在一起,也不见得就会去煦阳谷,少主如何这般肯定?”
    “本座曾对她讲过她母亲与西莫的父亲交情匪浅,且西莫的父亲去世当日曾抓着她道出‘冰花映月’一事,她不难猜出五界大劫的线索就在煦阳谷,依她的性子恐怕离开魔界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那里。”
    “你不去追?”青荷问。
    冷秋尘苦笑:“她的脾气你还不知么,她选择离开,就算再难再痛恐怕也会忍着不见本座,就算见了,怕是也会假作横楣冷对,既是如此,何必让她为难,本座暂且旁观也好,况且本座尚有要事要即刻入宫面见父皇,待事情一了,就算要本座追她到天涯海角也在所不惜。”
    司马靳深深望着他,眼中有一种进退两难确又不得不放手的复杂情绪编网交织,他自认用情不比他少,但他身上那种为她可负尽天下的力量与霸气他自认难以企及,沉默良久,他方道:“你最好别去得太晚,这次若再出什么差错,就算要与你刀剑相向,我司马靳也决不会再让她留在你身边。”
    新月如钩,洒下清华皎皎,与圣殿之中夜明灯轻浅的光辉相映成趣,照着捧书夜读的两人。玉盏中清茶已冷,西莫啜了一口不由皱眉,低头见茶叶因泡了太久而显出一种颓暗的褐色,早已没了光泽,不禁撇撇嘴又将玉盏放回去。他将面前一书推开,反手正要去拿另一册,忽听婉婷将书一摔,赌气不耐地道:“不看了,这要看到猴年马月去,等看完头发都白了,”她说着一瞪西莫,“你们翅灵族干嘛存这么多书?”
    西莫看着她撅嘴的模样笑:“你找不到线索反倒怪书多,这是什么道理?”
    婉婷沮丧地趴在案上,将脸往手肘中一埋,爬着头发抱怨:“你父王干嘛把它藏那么好,究竟在哪儿啊,真是急死人了。”她倏而抬起面孔,“哎,西莫,你会不会通灵,不然把你父皇在天之灵请出来问问。”她不待西莫回答,已给了自己答案,复又将脸埋回去。
    也难怪她如此,圣殿之中三大箱书并排放着,每箱可容百余册,第一箱才读了不过一半。几日来,两人废寝忘食,书已阅过这样的四五箱,却还不够菊星阁的一层。西莫一叹,来到她身旁蹲下,轻拍一拍她的头:“算了,别找了,咱们出去透透气。”
    婉婷从肘间露出两只眼睛来,无辜地看着他,仿佛在说“不是我不想看,实在是书太多”,西莫被她看得有些受不住,“嗤”地一笑,拉着她起来:“好啦好啦,知道不怨你,都怨翅灵族存书太多。”她分明在耍赖,他偏偏拿他没辙。
    婉婷对他吐了吐舌头,随他出了殿。夜已过半,轻云飞骑却精神尚好,守夜的未睡,等着换班的也未睡,反倒点起篝火围坐着闲聊,这时见西莫拉了婉婷前来,不约而同都站起。西莫挥了挥手,让几人不必多礼,也与婉婷围着篝火坐下,问:“怎么还不歇息?”
    统领丹叶答:“王还未歇息,属下怎能歇息。”
    西莫笑笑:“本王这一回来,把尔等的作息也打乱了吧?”
    “王您说什么呢,”丹叶实在,听了这话有些急,“王归谷,属下等高兴还来不及,什么打乱不打乱的。”
    西莫怎会不知众人忠心,忙安抚:“你莫急,本王不过说说。”他顿了顿,“对了,最近銮兽族可有异动?”
    丹叶一听不由冷哼一声:“还能如何,不过烧杀抢掠,扰乱人间,族里已派人前去制止了,雪狼族与祉水族亦已与我族结盟,派兵镇压。”
    “如此便好,能做得隐蔽些就尽量隐蔽些,别吓着人。”西莫嘱咐。
    “已经尽量隐蔽了,可銮兽族人大肆招摇过市,妖界的存在恐早已暴露。”
    西莫叹一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而今先走一步算一步吧。”
    丹叶看一看西莫,又望一眼婉婷,下一句不觉犹豫。西莫将他的踌躇看在眼里,道:“有什么但说无妨。”
    丹叶想了想才开口:“容属下多嘴,王与婉婷姑娘究竟在找什么?”
    西莫仰首望天,月明星稀,穹宇似缎,抖开一道弧,轻轻笼起这硝烟迭起的世间,静谧,遥远,神秘,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一切又俱不在其中,生死枯荣不过是一场轮回的终结,另一场轮回的开端,或许对天来说,逝去的与留下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沉默良久,他方道:“找挽救世间之法。”
    丹叶虽不尽懂,却仍问:“可有线索?”
    西莫摇头,有些无奈:“你派人传本王口谕去秘城,”他明朗的目光投在夜色里,也变得深似苍宇,“让大家都警戒着吧,更大的仗还在后头呢,而且不远了。”
    丹叶轻声道了声“是”便不再言语,有种不好的预感窜上心头,让人不安。凉风吹得火苗一阵晃动,柴木“啪”的一声爆破开来,夜也变得萧瑟。一直沉默的婉婷望着众人,忽然扯着西莫衣袖问:“可有酒?”
    西莫微微一怔:“你要酒做什么?”
    “自然是拿来喝,难不成用来洗衣服么?”婉婷一副你“明知故问”的神情。
    被她这样一打岔,令人忐忑的气氛也淡了,西莫笑:“你会喝?”
    “你又没同我拼过酒怎知我不会,况且今朝有酒今朝醉,反正要醉的,会不会喝又有什么关系?”
    西莫侧头思索,想她这几日看书看得也乏了烦了,喝口酒放松放松也无不可,遂道:“也对,不过线索还未找到,你我都不能醉,你必须答应我只能浅尝,否则这提议本王驳回。”
    婉婷不情愿地一皱鼻子:“好吧,这个我答应,那还不快把你上好的封存拿出来给大伙尝尝。”
    西莫看她急切的模样,不由笑对丹叶道:“去把父王存的‘金蕊’拿两壶来给大家尝尝。”
    婉婷对王的没大没小丹叶这几日也看惯了,这时见王吩咐,也乐得和大伙喝两杯,便笑着去了,不一会儿转回来,手上已多了只托盘,盘上两只酒壶与一打酒盏在篝火的映照下闪闪发亮。
    婉婷好奇心起,接过酒壶便捧在手里把玩,见纯银的壶身上一朵菊花金漆绘成,重蕊叠瓣,张扬怒放,栩栩如生。她看得正出神,忽被西莫一把夺过酒壶:“你是看壶还是喝酒?”说着斟了一杯递给她。
    婉婷接过,见酒色清淡如琥珀,小啜一口,落喉香甜,入腹生温,只觉舒爽,不由道:“琥珀美酒,纯而不烈,甘而不腻,你父王可真会享受。”边说边一口口将余下的饮尽,一伸手将空杯举到西莫跟前,显是让他再斟满。
    不一会儿便饮了数杯,待西莫察觉,婉婷已绯晕双颊,眸色生醺,见她还要再倒,他忙伸手一挡:“这酒后劲儿不小,少喝点儿。”
    婉婷转身躲开:“怕什么,就当今夜一场梦,醉一醉又有何妨?”
    “你刚刚答应过我什么,怎么转眼就不算了?”话虽这么说,但西莫知她极少如这般任性,便也由着她。
    婉婷不理,起身边饮边在城里乱走,脚步晃晃悠悠,到底还是醉了。西莫不放心,悄声跟在后面,见她漫无目的也不知要上哪儿去,神情迷茫,好似在想什么,又好像迷了路。他也不欲打扰,难得她肯这般放纵自己,想要醉生梦死一番,他又何必强将她拉回现实?
    忽见她倚着一树停下来,微微仰首,望月而歌,起初还有些断续,唱了几句便连贯起来,轻灵的歌声穿梭在木林树海之间,仿佛初春吹起的一缕风,将严冬残余的清索与萧条全都扫去,令听者心安。西莫望着她的侧面轻叹,他认出那首歌谣,他俩初出望尘异境在清州外城迷路初遇冷秋尘的那个夜晚,她曾抱着还未觉醒心情忐忑的他唱过,此刻她再次选择这么欢快的曲调,并不衬她忧伤愁郁的心情,却将适才自己与丹叶对话中蔓生的沉重淡去,远处有说笑声传来,众轻云飞骑该正在把酒言笑吧。
    听到那笑声,婉婷也一笑,收了歌声道:“就像你说的,好日子不多了,何必让大伙不安,今夜月色好,就让大伙放纵放纵吧。”
    西莫走上两步,站在她身边陪她赏月:“大伙是放纵了,你却寂寞。”
    “寂寞?”婉婷扭头看他一眼,复又对月举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有什么可寂寞的,何况还有你陪着。”
    西莫垂眸专注地凝望她,仿佛要望穿她看似潇洒的笑容背后究竟掩盖了多少思念与悲伤。婉婷被他望得有些心虚,将酒壶一举呈到明月下,月光从壶背后照过来,壶身银色的背景暗下去,金黄的菊花却大放异彩。
    “真好看。”她欲将西莫的注意力岔开,不想自己却被这酒壶吸引住:“这里真是处处可见菊花盛放。”
    “这有何稀奇,”西莫道,“翅灵族煦阳谷的标志便是菊,哪里没有金菊花开才奇怪。”
    这话听在耳里,醉意朦胧间便觉有些意味深长,婉婷咀嚼着,眼前怒放的菊花渐渐模糊,另一道影像却缓缓浮起。灵光乍现,她眼底猛然一亮,一把抓住西莫,有些克制不住的激动夹在声音里:“走,去菊星阁。”
    西莫吓了一跳:“现在?”
    “对。”
    “大半夜的,干嘛去这么急?”
    婉婷回头,唇边浮着轻浅的笑意:“去碰碰运气。”
    许久没见她这般笑过,西莫只觉眼前一晃,已被她拉着奔出去两步,突见她脚下一个踉跄,人重心不稳便往前倒,壶中的酒也泼出来,他眼明手快急急抄住她,顺手将她手中壶盏接过:“醉成这样还到处乱跑,今晚哪儿也不许去,立刻回去歇着。”
    “可是……”婉婷还要再讨价还价,被西莫一句话堵住:“不行!”
    她见没的商量,只得做个鬼脸退一步道:“那名日一早。”
    “好,明日一早我带你去。”西莫承诺她,说着打横将她抱起,振翅便往圣殿飞去。
    婉婷窝在他臂弯,安心闭上双眸,许是心里有了底,那份焦急烦乱也平静下来,“金蕊”的后劲很快上来,还未到圣殿她便熟睡在西莫怀中,一夜好眠,今宵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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