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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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淡的花香缠着草药的清涩在鼻端留连,婉婷觉得自己仿佛就是那香气,悠悠荡荡飘了不知多远,终于渐渐落到实处。她浓密的长睫颤了颤,缓缓拾起眼帘,屋内光线很暗,只有坐在案上的一盏梅影攀枝灯燃着,摇曳的火苗透过明红的纱罩撒开暧昧的晕,在四壁映出旖旎的影。暖钵将整室烘得温暖,馨和的气息穿过茜帐透进来,让人昏昏欲睡。灯边一鼎祥鹤团云香炉内熏烟袅袅,缭绕而出,香气幻渺如虚,若有若无,却于不知不觉间将人心舒缓平抚。一切安宁和谐得不真实,于这数月日日以对的生死疲劳之中这一室仿佛海市蜃楼,让人以为仍然身在梦境。
空气于淡烟中如水浮动,忽听门“吱”的一声响,模糊间一道婀娜的身影悄声迈入,轻轻闭了门,婷婷韵步向婉婷走来。婉婷想动一动,无奈刚醒来一丝力气也无。
那人径直来到榻边,伸手撩起帐纱,见婉婷正睁着大眼望着她,不由大喜。“你醒了。”是青荷,她唇边扬开的笑带着意外的惊喜与优柔的温婉。
“青……青荷姐。”婉婷双唇张合了几次,费了好大力气才唤出青荷的名字,而那嗓音干涩沙哑得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青荷笑笑,道:“你刚醒,先别急着说话,我去给你倒杯茶来。”她边说边将半边纱幔钩起,转身便去取茶。
望着她径自忙碌的背影,婉婷心中只觉安慰,时光仿佛回到数年前的某天,她生病的日子,青荷也是这般照顾着她,不疾不徐,不焦不躁,温柔和暖的笑容让人觉得生病也不再是一件坏事。难怪祈煌大人那种冷硬的脾气在青荷面前也只有叹气的份,她的沉静婉约波澜不惊便如佛前香上撩起的青烟,无声无息缠绕在人周围,不知不觉间将人心上的躁乱抚平。
茶盖落在茶盏上发出“咯”的一响,瓷器相碰的声音清脆悦耳,却也将婉婷从回想中惊醒,她目光在室间一转,隔着朦胧的暖光,人还是当时的人,景却已再不是当时的景。
思绪飞扬间,青荷已来到榻边坐下,见婉婷神情迷惑的模样,不由一笑,道:“在想什么这么出神?”说着边将一臂探到她背后,助她坐起。
婉婷倚在她身上,就着她的手啜了口茶,缓了缓才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以前在冰曦小筑的事。”许是香茗润喉,她的声音已平复了少许。
“冰曦小筑……”青荷默念,忽而轻叹,“其实也不过离开几日而已,却总觉着似乎已经很久远了。”
婉婷顿了顿,问:“樱花可还在?”
青荷清甜的气息从耳侧传来:“幻境使将我关起来时满庭樱花开得正好,还等着你回去打理呢,现在也不知怎样了?”
婉婷眼神微微黯淡,声音也显得索然无味:“幻境使屠戮生灵,望尘异境早已不再是圣地,回不回去都已无所谓了。”
青荷对此亦是感叹,又不欲空言安慰,只得沉默。
婉婷似是也对这话题失了兴趣,只是有一口没一口地啜着茶,室内一时静得只余两人轻浅的呼吸,节奏分明。
忽然,婉婷一声长叹,道:“少主助我将灵脉打开了吧。”
青荷对她这忽然转换的话题毫无准备,不由一惊,低头向她看去,只见她双眸一转不转地盯着面前杯中的茶水出神,热茶腾起的气雾如拉开一层帘幕,将她真实的面容隐藏住,唯有那一双水样的眸子纯澈如净空,洞悉一切,穿透一切。
青荷不知冷秋尘受伤昏倒的事她记不记得,只得试探着道:“你知道。”这一句并非疑问。
婉婷点点头:“虽然当时意识并不清醒,但发生了什么多少还是有些感觉的。”
“不错。”青荷道,“少主替你将体内封闭多年的灵力激发了出来,十七年的积累,你的力量不容小觑,你的伤以及所中的毒也都被这股灵力化解得差不多了,你现在只是体力尚未恢复,还不能适应而已。”
婉婷微微挑起唇角,似笑非笑的神情带着一丝不屑一顾,仿佛对这些“好消息”皆不在意,开口只问:“少主呢,他在哪儿?可有受伤?”
青荷被她追问得心底微乱,冷秋尘受伤的事她显然不晓,但又无法轻易搪塞过去,瞒与不瞒只在心中一转,青荷不得不瞬间便做下决定:“少主他……他没事,只是元气消耗过多,现在正在休息。”到底顾虑她身子未复原,还是先瞒住。
谁知她话音落下许久,婉婷却毫无反应,青荷差异,却又怕轻易再开口会露出马脚。她最不擅对婉婷说谎,只因婉婷虽天真,但直觉异常敏锐,真与假在她眼中有一道清晰的分界,事实与谎言被她明白地划分了类别,因而她此时的无动于衷只会愈发让青荷紧张,让她觉得自己就要被婉婷细密如丝的心思揣摩透。
果然,“青荷姐,你在撒谎。”
青荷一愣,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婉婷却径自接着道:“如果没有,你何必紧张,你心跳太快了。”婉婷倚着她左半身靠着,她心跳的韵律在婉婷不知何时变得格外锐利的触觉下不断扩大、清晰。
婉婷再不发一语,静待青荷的反应,她的耐心如此显而易见,却越发让青荷的不安显得突兀,让她觉得自己的感情暴露无遗,无所遁形。
然而她仍试图掩饰:“少主真的……真的没事,你不必担心……”
“青荷姐,”婉婷开口打断她的话,她费了一番力气撑着身子坐起,转身面对青荷道:“是少主让你瞒住我的吧,你越这样说,只会让我越发觉得他伤得严重。”她抬手一把握住青荷的皓腕,并不很用力,却足以传达她的坚定,“告诉我,他究竟伤得如何,有多危险?”
青荷被她执著的双眸慑住,急切,忐忑,恳求,心伤,皆被隐隐闪烁的泪光模糊成一团在她眸中跃动,直要溢出眼眶,她无辜的眼神让青荷抵御不住,使青荷觉得任何谎言都是一种罪过,即便那谎言充满善意。她,宁可面对残忍的事实,也不要美好的假象。但冷秋尘为她身负重伤昏迷的事实她又如何能承受,她的善良,她对他难以言诉的情意只会将她拖入自责痛苦的深渊,无法自拔。
青荷张了几次口,才勉强发出声音:“少主他……少主他……”而她只能不断重复着这几个字,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
就在青荷进退维谷之际,忽听门外一道深沉却带着几分喜悦的声音传来:“在说我什么?”随着声音推门而入的是那道熟悉英挺的身影。
二人齐向门口望去,冷秋尘长身玉立,姿容隽冷,唇边笑意却明显而柔和,亦正往这边看过来。
“少主你……”青荷神色大变,几乎是震惊的语气。
冷秋尘却对她的表情视而不见,他的眼里向来只容得下一个身影。婉婷亦是双唇微张,一脸惊讶,握住青荷的手也忘记放开。冷秋尘看到她这模样不由“嗤”地一笑:“怎么,才一日不见,便不认识了?”
他边说边径直走到婉婷身边坐下,留下身后的门半敞着,就在他方要再开口之际,门外倏尔一阵嘈杂,紧接着炙影幽劫以及龙绝一个接一个涌了进来,祈煌与辰霄虽落后半步,却亦相继出现在门口。
婉婷与青荷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吓了一跳,不由自主齐齐看住闯进的众人,只见炙影三人面带忧急,眉头紧锁,一副欲言又止的焦灼神色望一眼冷秋尘,又看看婉婷,似是有什么话碍于她的存在而无法开口。
青荷迷惑地望向门口,正与祈煌看过来的目光撞上,她以眼神询问,祈煌却只是暗叹一声,垂眸摇了摇头。
“怎么回事?”婉婷望着炙影问道,炙影却紧抿着双唇,一句话也不说,她只得又疑惑地望向冷秋尘,冷秋尘却对众人仿若不见,只伸臂揽过她的身子,在她额上印下一吻,道:“你醒了就好。”
一旁炙影早已耐不住性子,上前一步唤道:“少主!”
冷秋尘在她的语声中面色一冷,“够了,都出去!”
炙影仍不罢休,“可是……”
冷秋尘却已无耐性听:“怎么,难道你想抗命?”他始终落在婉婷身上的温柔目光这时毫无预兆地投射过来,锐利而无情,炙影只觉一股寒气爬上背脊,整个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微微怔愣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受伤,却再不敢接一句,掩在云袖中的双拳握了两握,终于退一步垂首恭敬地道:“属下不敢。”
婉婷因冷秋尘一反常态的冷漠暴躁而诧异,她将自己与他的距离撑开些许,怯怯地叫了声:“尘。”
冷秋尘在她细软的声音中一晃神,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过于凌厉,他闭目缓了缓,再睁眼时,目光已从炙影面上移开,语气亦平和了些许:“算了,都出去。”
幽劫从后扯了扯炙影的手臂,低声道:“炙影,我们先出去。”
虽不甘心,炙影却也知无法再留在这里,只得随幽劫与龙绝退出门外。青荷满心疑问急着找出答案,见婉婷有冷秋尘陪着,也随着众人离开。
眼看着房门在青荷背后合上,婉婷心中却愈加迷惑而狐疑,刚刚炙影临出门前丢给她愤怒的一瞥仍旧炽火般灼烧在她脸上,她绝不会看错。
闪神间,冷秋尘便要扶她躺下,他掌上异于往常炙烫的温度透过丝薄的睡衫传到皮肤上让她蓦然回神,她身子一僵,猛地回过头:“等等……”许是用了太多的精神与气力在讲话与吃惊上,她才开口,便觉眼前一旋,身子晃了晃就往前倒,冷秋尘大惊之下一把抱住她,急唤:“婉儿,振作些,婉儿!”
婉婷将额枕在他肩头,好一阵才将急促的喘息压住,她抓着他臂上的衣衫撑起身子,涣散的目光半晌才聚回他面上,她的声音有些虚弱:“究竟发生什么,炙影他们为何紧张成那样?”
冷秋尘望着她的苍白格外不忍,却也知不给她满意的答案她绝不会作罢,只得叹了口气,道:“他们太小题大作了。”
“何事小题大作?”
冷秋尘看住她片刻,才道:“你保证听完就睡下,否则我不会说。”
婉婷见他表情严肃,绝无商量的余地,只得点头,冷秋尘这才回答:“为你解开灵脉时,我被你体内冲出的灵力扫到,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得轻描淡写,不给她丝毫反应的余地,“好了,答案已经给你,你可以安心休息了。”说着又要将她压回枕上。
听到此,婉婷哪肯任由他摆布,硬是握住他落在她肩头的手边试图制止他的动作边道:“你让我如何能安心休息,你究竟伤得如何,严不严重,为何炙影他们一路闯到寝殿里来?还有,你的手怎么这么烫,你是不是在发烧?”说着她便伸手往他额上探。
冷秋尘一把抓住她不安分的小手,将头微微偏开,另一手箍住她硬是倾过来的身子,道:“婉儿,你听我说。”婉婷哪那么容易便会轻易罢休。
“婉儿,”他的声音不得不仰起些许,手上的力道亦相应重了些,“你听我说。”
他语声中掺杂的些许威严终于引起婉婷注意,她望着他愣了愣,他趁她静下的片刻,道:“我消耗太多功力,体温有所上升在所难免,我这不是好好坐在你面前,我若伤得严重,哪还能来看你,你以为你体内积压了十七年的力量是开玩笑的么?”
婉婷似乎仍不肯完全相信,她清澈的眼神如一道光,深深透入他眼底,想要粉碎他所有的解释与伪装,冷秋尘极力筑起的权威与说服力几乎被一举击溃。
这片刻的凝视如若过了一个世纪,终于,她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不再那样咄咄逼人,她似信了他的话,任由他扶着躺下,冷秋尘伸手在她额上抚了抚,道:“天晚了,乖乖睡觉,我明日再来看你。”这话听着像哄小孩子,让婉婷不由一笑。
许是体力尚未恢复的缘故,她在他的温暖注视下很快便沉入梦乡。见她呼吸渐渐均匀,冷秋尘自一进屋便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闷痛却如追兵紧随而至,捶击在胸腔,让他疲于抵御。他按着心口闭了闭眼,那痛却无论如何压不下,面前一切渐渐开始旋转,他知道自己就快撑不住。他再看一眼婉婷,就算她熟睡着,他也知自己不能在此地在她面前倒下,他深吸一口稳住心神,起身匆匆离去。
门外众人等得焦灼,炙影更是烦躁得不停来回踱步,她大红的衣衫太耀眼,青荷觉得自己被晃得眼都要花了。她实在看不下去,悄悄将祁煌拉到一旁问道:“究竟怎么回事,少主不是……”
祁煌低叹一声,道:“少主重伤千真万确,但他一醒便说什么也要过来看看,怎么拦也拦不住,且下了话要对婉婷瞒着他的伤势,他这时只不过是硬撑而已。”
青荷动容:“他来时婉婷正追问他是否安好,差点就把我的实话逼出来,可就说要隐瞒,他的伤非同小可,又能瞒多久,以婉婷的细密心思很快就会起疑心的。”
“能瞒一刻就先瞒一刻吧,”祁煌无奈道,“既然少主决定了,就必定已想到此点,关键看他能坚持多久不倒下。只是这伤麻烦得很,他多操劳一分,痊愈起来便越困难。”
青荷心中涌动,只替这两人难过,他们之前经历过几番磨难她并不清楚,她只知这以后还不晓得会有多少离情别恨。她在望尘异境中俯瞰红尘这么久,这“善者亡、逆者猖”的种种不公她依旧看不透,道不透。
思绪翻飞间,门开启的响动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众人几乎是同一时刻向寝殿看去。冷秋尘侧身迈出,轻声将门闭上,缓缓向众人走来。殿前光暗,他的身影掩在阴影里,无人能看清他的脸色,数双眼眸只能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缓慢前行,他异于往常约略沉重的步调一时揪住所有人的心。
流云浮动,遮住月色的最后一缕薄云随风而去,皎洁的月光投在冷秋尘的侧面上,照出他紫浓深沉的长发与苍白无色的面颊间鲜明的对比。龙绝不放心地往前迎了一步,试探着唤道:“少主。”
冷秋尘并未回答,身子却猛地一顿便往前载去,众人大惊失色,炙影龙绝不禁大叫:“少主!”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影在众人尚未及反应前闪到他面前一把将他托住,是祁煌,他并未显示出任何惊异慌乱,一切似早已在预料之中。他一手抵住冷秋尘背心,将真力源源不断地输入他体内,冷秋尘在他的及时应变下缓过些神志,撑着他的手臂直起身子,仍不由一晃,龙绝亦连忙从旁将他扶住。
炙影已急得快哭出来,她嗓音颤抖着道:“少主,你这又是何苦?!”
冷秋尘抬手挡住她的话:“本座……没事。”他的声音虚弱,说完后闭眼调息好久才将胸中闷痛压住。
炙影一跺脚,不由扬声:“这叫没事怎样才叫有事?为了她……为了她值得吗?”因为惊急气怒,因为护主心切,她的语气中已有责备的意味。
冷秋尘虽合着双眸,眉间却一凝:“炙影!”他声音虽低,却带着明显的警告。
然而炙影的脾气一旦被挑起又岂是轻易能压得下的,更何况是面对为他人将生命至于一线的冷秋尘,她跟随冷秋尘这么多年,何曾见他受过如此重的伤,何曾见过自己仰慕的少主为谁如此不顾一切。
她指着寝殿大门怒道:“少主,你想一想,自从和她在一起你为她付出了多少,甚至连命也可以不要,而她呢,为你做过什么,只是一味地给你添麻烦而已!”
冷秋尘在他的话中猛然睁开双眸,眉目间的愠怒隐而欲发,渊海深沉的双眸浓烈得似能将月辉星光都吞噬:“炙影,你说太多了。”
幽劫在他的眼神中一慌,上前一步将炙影拉住:“炙影,快别说了。”
哪知炙影一把甩开他的手道:“我偏要说,少主不该再将婉婷姑娘留在身边,为了少主自身安危着想,恳请少主明日就将她送出魔界!”
幽劫与龙绝大惊,不由自主同时向冷秋尘看去,冷秋尘面色平静如常,只是一双紫瞳渐沉渐冷,二人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前兆。他深深望住炙影,目寒如霜,半晌,他推开祁煌和龙绝的扶持,道:“炙影,你可还记得若无婉儿救你,你今日根本没机会站在此地与本座理论,本座可从不记得教过你忘恩负义!”
“是,炙影是忘恩负义。”炙影并未因此善罢甘休,“但若没有她,炙影当日根本不会去见什么幻境使,根本不会受伤,少主今日更不可能伤重至此,将她留在身边,只会是少主的负担,对少主一点好处都没有!”
一旁青荷听完眉头大皱,忍不住开口:“炙影姑娘,你这么说未免太过分了。”
许是失望生气之极,冷秋尘反倒出奇地冷静,只是他眼中的情感随着时间的消融一丝一丝抽离,就连看着炙影时那最后一点愠怒都消逝殆尽。眼见着他的面色越来越冷漠,炙影这才感到些许心慌,然而话已至此,再也不可能收回,更何况这些话憋在她心中已久,今日再也忍不住,不吐不快。
冷秋尘不语,众人亦屏息静气,他的沉默像一张网,幕天席地遮过来,让人喘不过气。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怒火爆发,等得心焦,但他只是负手转开身,没有凌厉,没有苛责,甚至连声音都不曾扬起半分,只道:“炙影,你走吧。”再不看她一眼。
炙影一怔,一时没会意他的话,倒是幽劫与龙绝急道:“少主,不可!”
炙影这才反应过来,震惊地向前迈了一步,难以置信地抓住冷秋尘的衣袖:“少主说什……什么?”
冷秋尘长叹一声:“本座已给过你一次机会,你却仍不知收敛,幽劫,带她走。”
“可是少主……”幽劫还欲再劝,却被冷秋尘打断,“别让本座说第二遍。”
幽劫虽急,却也知炙影的确做得太过分,且不谈她说婉婷的话是否有理,单是顶撞少主这一点就乱了尊卑,其罪难赦,冷秋尘这时又正在气头上,就算劝也是劝不动的。他与龙绝对望一眼,龙绝亦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幽劫只得轻声规劝:“炙影,先下去吧。”
炙影不听,执拗地握着冷秋尘的衣袖,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侧面,似在寻觅什么,但他俊美无畴的面容上却找不出丝毫回心转意的痕迹,适才震惊之余忘了痛,此刻他的无视,他的淡漠,他的冰冷一并袭来,让她胸中翻搅,脸色越来越灰,她心间激烈的火焰就如被人当头泼下一桶雪水,只余劫烬残烟仍在做最后的挣扎。
终于,在索求回应而不可得后,她颓丧地将手松开,再发不出一语,绝望地任由幽劫指引着便要离开。
“等一等。”谁知她一步尚未迈出,忽听一个轻盈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众人不由随声望去,见婉婷不知何时醒过来,正立在半开的殿门旁远远望着这里,刚刚气氛剑拔弩张,竟谁也没注意到。众人一愣,皆不知她在那里站了多久,他们的对话她听了多少去,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倒是婉婷自己从容地步下殿前石阶,在众人面前站定。
她只在寝衣外披了件薄衫,阔长的云袖垂着,任微风徐徐撩拨,她清浅的眸一一从众人面上掠过,仿佛不曾将关注给予任何人,却又好像将每个人的心事看在眼里。须臾,还是青荷先回过神来,迎上前:“你怎么这样就跑出来,小心受凉。”
婉婷将衣襟拢了拢,道:“无妨,青荷姐勿需担心。”
她淡然无所谓的神色让冷秋尘心里一凉,炙影的话她恐怕全数听了去,还放在了心里。他眉心一紧,举步便想带她离开,可他身子方动,潜藏的伤逝立刻便又肆虐起来,他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耳际嗡鸣作响,喉间腥甜,一口血抑制不住,竟咳了出来。
耳边一阵嘈杂,似乎有人在焦急地唤他,但又听不清楚,混沌中却有一双纤柔的手轻轻将他扶住,那指间的微凉触在他发烫的皮肤上让他清醒了些许。他侧头去看,见婉婷双手挽住他的手臂正立在他身边,她满面疲倦,纤瘦的身体摇摇欲坠,却仍勉力以一只削肩撑住他的重量。她秀眉略略簇着,目光并不在他身上,洁白的月光从背后照过来,将她笼在薄薄的莹辉里,使她的表情看上去遥远而恍惚,她眉间一抹若隐若现的忧伤与显而易见的气恼让冷秋尘的心又揪了起来。
他试探着唤了声:“婉儿?”
片刻的沉默后,她开口:“竟然为我受这么重的伤,”她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一字一字清晰地传入冷秋尘耳里,她边说边微仰起头望住他,“为何瞒着我,难道我就如此不值得信任么?”她的语调随着最后几个字稍稍加重,质问与心痛,担忧与焦急在字句间反反复复,让冷秋尘一向的镇定也随之动摇。
“我……”他微微怔忡,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她的话。一旁炙影本就已对她颇为不满,这时更耐不住性子,上前一步厉声道:“少主瞒你是怕你担心,你怎么如此不知好歹!”
炙影的叱责拉过她的注意力,她出人意料“嗤”地一笑,笑容却甚为苦涩:“不知好歹,我好像真是如此呢。”
冷秋尘从未见她这样笑过,心底竟有些发慌:“婉儿,你不需听她胡言。”
“不,”婉婷截住他的话,她将冷秋尘交到龙绝手中扶住,迎上炙影灼烧搬的目光,问:“炙影,你我相处这么久,我在你眼中真的只是个麻烦么?”
炙影急火攻心,想也不想便答:“你还有胆问我,少主护你,助你,救你性命,甚至连自己安危也不顾,你又为少主带来什么,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与危险而已,你说,你可曾让少主有一日省心过,你在少主身边不只是个麻烦,更是个累赘,说不定哪天少主会因你连性命也丢掉。”
她的话犀利如箭,迎面击来,让婉婷无力招架,更加无言以对。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将胸臆间的难过强自压下,又转至幽劫面前问:“幽劫,你认为呢?”
少主这次重伤本就让幽劫大为担忧,冷秋尘为婉婷不顾伤势亦让他对婉婷有所不满与抱怨,而炙影的话他虽觉不尽属实,却也开始动摇,此刻婉婷问到他,他竟一时难以说出反对炙影的话,婉婷见他一声不出,瞧了自己片刻后只是神色尴尬地将目光转开,一颗心仿佛坠了口铜钟似地沉。她略显无助地再转向龙绝:“龙绝将军?”
只有龙绝意见不同,他眼见婉婷神色中悲伤渐重,愈加不忍,急忙道:“婉婷姑娘切莫胡思乱想,有姑娘在少主身边,少主的转变显而易见,就算偶有危险,以少主之力亦不足为惧,姑娘尽管安心便是,幽劫,你说是不是?”他不停对幽劫使眼色,谁知幽劫仍旧不吭一声,龙绝不禁发急:“哎,你倒是说句话。”
龙绝的好意婉婷怎会不知,她微微抿嘴,笑得苍凉:“将军,算了,何必勉强,婉婷宁愿听实话也不愿被敷衍,将军的好意婉婷铭记在心。”说着他转身看了看众人,道,“相信不用婉婷多言,众位也会全心照顾少主,如此婉婷便放心了。”
冷秋尘越听越觉不对,不禁大皱眉头,他探出半步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拉过身前:“婉儿,你在胡说什么?”
婉婷半仰起纤巧的下巴望住他,道:“尘,你这不对我说实话的毛病要改一改,动不动就动气要赶人的问题也要解决一下,别再让你的属下为你担心了,为了你的族民为了魔界你要保重自己,为我不顾安危,”她摇摇头,“太不值了。”
她说这番话时始终微笑着,只是那笑中的绝望与不舍让冷秋尘的心越来越凉,“婉儿,你……”他想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却觉一阵倦意突袭而来,让他手脚酸软,神志越来越模糊,连再开口的力量也没有。他一惊,低头去看,见婉婷的手不知何时已搭在他心口上,有温和的灵气自她掌中传入他胸口,在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间流转不息,舒服得让他昏昏欲睡,他竟忘记她的灵力已被激发,她属于灵魔的双血统让她拥有着与他几乎相当的能力,但他深知他此刻不能睡,绝对不能睡,若此时睡了,他将会后悔万分。
然而伤重如此他又怎敌得过这源源不绝的灵力,他愈渐昏沉的神志趋着他的身体向前倒去,四周亭楼殿阁缓缓退到黑暗的后面,什么人什么声音都再也闯不进这片混沌的空间,只有婉婷的身影依旧被他固执地慑在眼底,他看得见她眼中浓郁的眷恋,同时还有离别的坚决,他急切地想将她留住,但每一次奋力的挣扎只是让他更快地堕入到黑暗里去,终于,在他耗尽最后一丝气力试图抓住她后,她绝色的容颜与记忆他的眼神在他垂落的视线中越来越远。
龙绝与幽劫从两旁架住倒下的冷秋尘,炙影却一把扯住婉婷的手臂,厉声问:“你对少主做了什么?”
婉婷并未回答,甚至未看她一眼,只是拉下她钳制住她的手,转身对祁煌道:“祁煌大人,我对少主下了睡心咒,他十日之内不会醒来,有劳大人在这十日内尽量将少主的伤势治愈。”
祁煌点头:“这你尽管放心便是,可是……”祁煌欲言又止,思虑片刻还是忍不住问,“你呢?”
“我?”婉婷只是摇头,却不曾回答,她转而向龙绝问道:“将军,界外幻境使可还在?”
“幻境使一时攻不下魔界天龙阵,已率众撤离数日,最近一直没有动静。”龙绝答。
“多谢将军。”她回头再看一眼幻紫莹辉的落尘寝殿,轻叹一声:“这里,我不该来的。”说罢,便向相反的方向缓缓踱去。
众人一时不能反应,眼见她越走越远,直至几乎在黑夜之中消失成一点,这才意识到她不是开玩笑。青荷大急:“婉婷,你去哪儿?”她边追边想将她叫住,龙绝亦高声叫道:“婉婷姑娘!”
“谁也别跟来!”她没有停下,甚至没有回头,她的声音依旧柔缓清澈,却带着让人不可企及的距离与疏远,抗拒与威严,将众人慑在当场,再不敢上前一步。深夜的光线中已看不清她纤细的轮廓,只有她薄衫的一角轻盈地在微风中飘着,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角虚白,连宫灯彩烛亦皆褪去明华,不敢峥嵘,然而就是这一点颜色也是留不住的,众人的心亦在不知不觉中随着这一抹色泽的淡去蓦然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