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章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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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噼啪”一声烛花爆开,在这寂静了太久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空洞。烛火幽曳,却在四四一十六盏露水白莲灯罩的折射下将四周照得通明,也将角落阴影里一个雾淡的身影映得深浅斑驳。
    婉婷抱膝孤坐于墙边,下颌抵在膝头,不声不响,略显凝滞的目光落在地上一点,长久地注视着,仿佛跌入一场回忆,沉睡未醒。她睁开眼时便已身在此处,适应下满眼晃晃的灯辉,身边便只剩突兀的空旷。
    殿堂广鹜,只有矮几坐榻陈于一侧,四围墙内每五步便雕嵌一像,坐地通顶,高华庄严,像面神情淡渺,风姿飘逸,长袍素带,分明就是望尘异境十二境史的模样。地面天顶玉石光冷,平滑似晶,灯洒其上粼粼点点,如若秋湖映月,碧波一荡,拂开碎影涟漪。
    然而再华丽的表象,再高远的肃穆也掩盖不住千年光阴沉淀下让人望尘莫及的寒冷与孤寂,一点一滴从每一块砖石每一雕每一刻深处渗透出来,氤氲蔓延,浸彻骨髓,仿佛时光岁月轮回流转,纷繁霓裳尽数退色,天地间只剩下无边无际永无止境的寂寞无声。
    即便从未来此,但几乎是一醒来,婉婷便认出这个地方----修阎塔,望尘异境中让人闻名却步的监牢,这里供奉着望尘异境灌溉红尘的教义,也锁死了望尘异境中被惩罚的灵魂。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他们便是在这样的心灰意冷下走完无止尽的荒芜岁月。想要折磨她,幻境使找到了最佳的地点。
    记不起是如何来到这里,婉婷只觉昏沉,醒来后便这样一直坐到现在。中毒,解毒,失败,死亡,鬼界,牢房,甚至连她死时冷秋尘悲痛的呼唤她都记得,却独独失掉了那之后的记忆,一切如做了一场噩梦,却在醒来的时候忘掉了最后至关重要的一段。
    对,至关重要,不知为何她本能地觉得那一段极为关键,隐约与冷秋尘相关。一如既往,一旦与他有关,便触及到她心底最珍贵的角落,失了这段记忆,胸口空落落地绝望,刀割般地钝痛,丝丝酸涩看不见抓不到,却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她不知道自己在这儿蜷了几个时辰,只是绞尽脑汁想将记忆寻回,然而仿佛有人故意将她的思绪掐断,截掉,然后掩埋入土,至沉至深。
    她沮丧地将脸埋在膝间,脑海中有片断闪烁,却总是理不到一起,然而越想心中越是滞闷难过,直堵得她要喘不过气来。
    正懊恼间,忽听“隆隆”石门开启的响声传来,有沉缓的脚步声来自楼下。她循声望去,见楼梯处转出一人,玄袍云带,眉目肃然也正往这边看过来,正是幻境使。见她弱小的身影缩在一角,在这空墙高壁的大殿下越发显得单薄,幻境使脚下顿了顿,眼底深波一澜,又悄无声息地卷了下去。
    他行至婉婷身前,看了她片刻,方道:“怎么不在榻上休息?”
    婉婷瞥了他一眼,别过头去,“兔死狐悲,幻境使大人何需假好心?”
    幻境使眼底微光一闪,却将薄怒隐下,只道:“若有需要就同本座讲。”
    婉婷冷哼一声,“需要?进了修阎塔的人哪个到最后不是心如死灰,除了一日三餐苟延残喘外还能有什么需要?婉婷现在孤魂一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连一日三餐都省了,需要就更加不必。到了现在,你我的立场再明白不过,幻境使大人何需放下身段浪费那鲜有的慈悲。”
    她这话说得极不客气,甚至有些咬牙切齿,如果说从望尘异境出逃以前她对眼前这个人还有一丝敬畏与尊崇的话,此时此刻,她对他只剩彻头彻尾地厌恶与不屑。
    幻境使眉一凛,厉声道:“你不要不知好歹!”
    婉婷凤目一扬,盯着幻境使看了半晌,那透亮的目光仿佛要将他看得透彻,也让幻境使生平第一次在他人的注视下感到极不自在。只听她幽幽的嗓音忽然说道:“当年你也是将娘关在这里,让她受苦,然后再来假装关心她的吧。”
    不知为何,她就是想将他激怒,她渴望看见他愤恨以极,想杀她却又无法动手的表情,那感觉让她痛快。
    幻境使身子一震,蓦地回头,“你说什么?”
    婉婷漠视他的怒意,只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不是吗?修阎塔虽是望尘异境的最高惩罚,但并不轻易使用,毕竟对异境中人来讲千年的与世隔绝,彻骨寂寞太过残忍,所以自望尘异境建立至今,受此刑罚的人不过三个。娘当年与魔界赤阳御使相爱生子虽是大罪,也罪不至永世禁闭修阎塔,你只要派人看着她,不让她再擅自离开望尘异境就好了,可你却将她关起来,为什么?不就是因为她从不曾给过你机会,自始至终都未曾爱过你,所以你才想以这种方式将她锁在身边,让她永永远远只能见你一个人,只能和你一个人说话吗?”
    婉婷收回目光,顿了顿接着道:“你将她软禁,再极尽温柔地关怀备至,可惜娘慧眼识人,从不曾被你的虚伪蒙骗,直到最后她也不曾有一丝一毫将你放在心上,因此你恨,你不甘,你要报复。只可惜千算万算娘却不知十七年后五界大劫中应劫的那个人就是我,而你恐怕在得知娘怀上我时便知道了吧。如果我没猜错,这一劫与应对之法望尘异境的前辈们早有预测,必定也已记录在案,至于应劫之人,你只要根据记录推算便可。你同意让娘生下我,便是为今天布好了一局棋,而娘便是你落下的第一颗子。你欺骗,利用,你口口声声说爱,可实际上你最爱的人是你自己……”
    “够了!”幻境使大喝一声将婉婷的话打断,猛地蹲下身,钳住她下颌,道:“你懂什么!你可知当年我为她付出了多少?我拼尽全力坐上幻境使这个位子,就为让她看到我的能力。我挖心掏肺将整颗心都给她,只为换她看我一眼,可最后我又得到了什么?得到的是她的不闻不问,置之不理,假作不视,和她与外人私通还怀上孽种的消息。你让我如何能甘心,如何能说放手就放手?不错,我是布了一盘棋,我就是要五界皆臣服于我,无论现在她在哪里,我都要让她认清这个世上谁才是强者,谁才有资格拥有她的身体她的心!”
    “你那根本就不是爱!”婉婷一扭头甩开他的钳制,“爱她不该只想占有,而是该让她幸福,让她快乐,让她无忧无虑,而不是将她绑在身边受尽折磨。你不是不甘心,你是太爱你自己,放不掉你那不能输于他人的虚荣心!”
    “闭嘴!”凶戾的爆喝与掌音一齐落下,幻境使怒极,挥臂一掌掴在婉婷脸上。晕眩与火辣的疼痛直冲头顶,婉婷半伏于地,闭目硬撑着等待晕眩过去,幻境使的话却嗡嗡入耳:“哼!你的少主倒是疼你宠你,为你连命都可以不要,最后如何,还不是魂飞魄散,别说与你终成眷属,连转世轮回也是妄想。你记着,想要得到就要成为强者。既然你如此不识好歹,本座也不必再怜惜于你,你就等着看本座如何得到这个天下吧!”
    幻境使说完一拂袖便要离去,却不想被婉婷一把抓住衣摆。他怒目回身,见婉婷定了定神,惊问道:“你说魂飞魄散,是怎么回事?”
    幻境使微微一怔,随即眯起眼打量了婉婷半刻,忽然讥讽地一笑,俯身道:“怎么,你竟忘了?真是情到深处难从容,接受不了他已魂飞魄散的事实,索性将记忆抹掉,你倒干脆,哈哈……哈哈哈哈……”他说完再不理她,大笑着离开修阎塔。
    婉婷却再也静不下来,他的眼神,他的微笑,他的声音,他的温度,在一片凄迷黑暗中随着幻境使的话倏然炸开,如飞窜的碎石激入脑海,霎那闪现,霎那消失,一刻清晰,一刻模糊。“可愿与我共赴轮回?”隐约有人这样问过她,话语间深沉的牵挂与他双唇的微凉融在一处,曾经是让她沉沦的温柔,此刻却是刺穿她的利刃。
    与其说她忘记了一些事,倒不如说她将晕倒前最后的情景刻意埋葬在脑海深处最阴鹜的角落,不愿去想,不愿面对。轮回在何处?他又在何处?她拒绝相信那个曾经日夜共处,与她从容走过无数时光的人就这样从她生命中消失,去而不返。
    头痛欲裂,婉婷双手抱着头蜷缩在冰冷的地上,思念、无助与混乱争相侵蚀入体,夹杂着碎片纷纷的记忆,将她卷入回忆与忘却矛盾的深潭,挣扎罔效,独留黑暗。
    不知早晚,不分昼夜,唯有满室灯火灿灿燃烧,仿佛永不止歇,永燃不尽,在这一方天地间,时光永不留痕。捉不到时间的影子,亦不知外面如何地覆天翻,只是无论这一墙之外究竟是今夕何夕,对婉婷来讲都再无所谓。朝阳明月,良辰美景都与她无关,她眸中的七彩早随那段刻意忘却的破碎记忆焚烧殆尽,只余劫灰。
    这几日她累了倦了便缩在榻上沉睡,醒着时便倚坐着发呆,刻意回避,刻意不去怀念,却抑制不住过往一些窝心的片断涌上来,积水成河,逐渐将她淹没。难怪被关在这里的人生不如死,不见日月,不闻人声,岁岁年年被寂静孤单包围,怀念成为习惯,向往变作毒瘤在身体中滋生蔓长,直至将人逼疯。这些婉婷不是不懂,却找不到让自己振作的理由。
    这日正睡着,朦胧中忽被一阵打斗声惊醒,婉婷揉了揉仍旧沉重的额头,勉强将身子撑起。本以为是做梦,谁知清醒后那呼喝声却愈发清晰。
    她甩了甩头振作一下情绪方起身,那声音不远不近似是就在周围,却被空阔的石壁荡起回声,仿佛又从四面八方传过来,微弱,但极为清楚。她立在那儿听了半刻,心中微微一动,便向一侧墙壁附耳上去。有打斗声便是还有其他人在这塔里,这声音能传过来说明四面高墙中至少有一处是通透的。几日来一径陷在失落的情绪里,也未曾想过探一探这修阎塔,这时忽然被这打斗声提醒,方意识到说不定塔中能发现娘当年失踪的原委。
    婉婷附在墙上慢慢移动,小心捕捉那声音的来源,石壁坚硬冰凉,刺激得她越发清醒。声音忽而强弱,却不绝于耳,打斗的两方功夫似是不相上下,一时之间胜负难分。
    忽地,那声音在耳旁一扬,瞬时比刚刚清晰了几分,拳脚呼喝声隔墙传来虽略显空洞,却铮铮入耳。婉婷双眼一亮,立刻顿住脚步。她附身仔细听了片刻,唇边竟勾出几日来第一丝笑意。
    微微退后一步,她细细打量面前石壁,壁面平滑光泽,砖砖相扣紧密,并无任何空隙凹痕,不似有机关的模样。她上前试着推了几块砖面,没有丝毫动静。旁边便是一尊境使雕像,即便只是镌刻石雕,却神工鬼斧,丝毫不漏其高华,不掩其风姿,飘渺灵秀与真人无异。婉婷将雕像从头到脚仔细观察,也不禁暗暗赞叹工艺之精妙,一丝一发就连衣衫上每一个褶皱皆栩栩如生,那双嵌以湖蓝晶石的瞳眸将月白的灯火折射成一片冰华浮动,流光潋滟,格外生动。
    她的目光从雕像的双眸一路逡巡而下,那像如变作真人,踏云而来,悠悠落在她眼中,在她清波眼底映出一抹云带飞扬的影子。婉婷眉梢略略一挑,目光在那束腰长带上凝住,侧头研究了半晌,忽然向另一尊雕像走去,只见她在第二尊像前稍稍驻足,便又去看下一尊,如此这般沿大殿绕了一圈,将所有雕像一一看过,才复又回到第一尊来。
    似乎有所发现,她沉寂了许久的眼底这时隐隐泛起一丝喜悦,上前一步伸手触摸那长带。原来全殿十二尊境使像,有十一尊的束带皆系在右侧,独独这一尊系于左侧,缠结外一缕飘带飞起,却短了两分,虽不影响雕像的整体仙华,看久了却总让人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婉婷抬手捋过那段飘带,一痕一刻划过指腹,清心透凉,她手指在带尾略一停顿,倏地向外一用力,随着石面摩擦一声轻响,那短了的两分竟被她拽了出来。只见雕像像身微微一震,整座像体蓦地向前滑出,婉婷一惊缩手,连忙向后让开两步。
    雕像直至全部滑出墙外才停住,婉婷惊异稍定,往像后探去,见原本置像的墙内竟有一道石门,门扉紧闭,严丝合缝,之前被雕像遮住,根本难以发觉。她上前伸手一推,那石门倒未设任何机关,应手而开,借着殿内灯火可以看到门后一道长梯蜿蜒向上,直没于深远幽黑的转弯处。
    婉婷倍感诧异,没想到塔内一道通往下一层的石梯也修得如此费尽心思,黑暗深处事物难辨,似是包藏着无限神秘,引人遐思,诱人探索,这让她越发好奇,更加想一探究竟。她回到殿内自架上取过一盏灯,便往石门内寻了进去。
    石梯光鉴,绵长曲折,昏暗之中无限深邃。婉婷举灯莹照,白光泻地,也只照出周身半丈距离,却足以让她望壁兴叹。阶梯两侧浮雕满壁,刀工玲珑一路寻墙而上,细细看来,一侧雕的是几千年来五界兴衰,风云变幻,谁主沉浮,另一侧则为望尘异境的兴建发展灌溉五界之路,十二境使轮换交替亦在其上,精雕细琢,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都仔细推敲过。
    面对这如史诗般的壁刻,婉婷只觉心潮澎湃,震惊赞叹纷纷涌上,一时竟看入了迷。一步一步拾级而上,神界天宫玉亭瑶池烟波浩淼,诸神遥立俯视人间风神俊秀;魔界深沉玉宇琼楼寒光迸现,千年一主孤绝天下睥睨众生;人界帝王挥手江山改朝换代,金戈铁马冷剑戎装谁与争锋;鬼界众卿六道轮回生死研判,黄泉忘川奈河桥边饮汤忘情;妖界五族纷争扰攘声震千古,川河峰岳钟灵毓秀各占一方;望尘异境境使罗娑各述其职,千载一祭灌溉俗世哺育红尘。如诗刻卷一路铺展,尽写天地诸般事,壮阔苍凉无际,却也有细雨柔情似水,让人傲气擎天时亦转出脉脉感伤。
    那感伤似是染到了心里,婉婷目光一收微微低头,手上灯台只一晃,又将她笼在浅淡的薄光中。她定了定神继续看下去,见图上刻到十二境使上一次祭祀罗•娑双竹之日便忽然断了,五界的记载亦在相应的时日终止不前,她不觉奇怪,但转念一想,随即又自嘲地笑了起来,笑自己多虑,距上一次罗•娑祭不过一年不到,许是那之后的事还没来得及刻上去,况且幻境使如今正忙着收服五界,哪里有时间理会这些。
    然而终还是有些不甘心,婉婷举着灯台依旧一点一点沿墙照去,心底一线波动,无端期待着些什么。随着她的深入,墙上仍是一片空白,只有烛光映在石壁上低迷晃动的光晕。她轻声一叹,似是对自己的执拗感到一丝无奈,摇了摇头,终于将烛火移开。哪知只一刹那,她复又将烛火移回,刚刚灯尾扫到的一角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将灯台凑前举高,烛灯光淡,却恰好清楚地映出墙边一列八个行楷小字:五珠聚花,天下大同。
    身体微微一震,五珠聚花,天下大同,这分明是娘失踪前为爹留下的话。她身子一斜,靠于壁上,从望尘异境出走后所遭遇的事情纷至沓来出现在脑海,细想起来,事事相连,都逃不脱幻境使想要五界归一的目的,然而这之中却总觉得漏掉些什么,一些一早已该分明的事到现在却尚不清楚。
    她蹙眉细辨,凝神静想,露水白莲灯下面上一层清韵流转,时明时暗。倏然间灯中火苗一跳,映在婉婷眸心如有精光绽放。她猛然直起身,是了,那一直不明不白的事便是一统五界的方法。一直以来都为躲避幻境使的追捕而奔波,却将这最为关键的一步给忽略掉了。自己总是在逃避,却忘记了主动,若要让天下不落于幻境使之手,这天下之主不如由她来做。
    她复又看向那八个字,隐隐觉得与收服五界有关,只是这八个字又是何含义?若说五珠聚花的“花”是指映月冰花的话,那“五珠”又指什么?转头将目光投回石壁,壁上浮雕在昏暗中只有模糊起伏的影子,她忽然明白,这浮雕并不仅仅是对五界及望尘异境兴衰变幻的记录,而本是望尘异境祖先对天地的预言,然而预言到此却出现了异数,这世上多了幻境使与她。双星蔽卦,万象不知,千推万算也只得出“五珠聚花,天下大同”几个字,而壁上那片空白并不是因为遗忘或者漏刻,而是乾坤生乱,参不透结果已不知该刻些什么。然得天下的方法必有所记载,不然幻境使不会如此胸有成竹,娘也不会特意留下那几个字作为线索,只不知这记载又在哪里。
    正想着,一声厉喝传来,婉婷蓦地惊醒,才发现自己被这浮雕吸引太过入神,竟忘了寻来此处的因由,一路已攀到那打斗声之上。她立刻收拾了心神往那声音来处寻去,随着阶梯盘旋而下,那声音渐响,直寻到原本关着她的大殿上一层时只余一墙之隔。她附耳倾听,墙后除却打斗声外还有隐约的说话声。片刻诧异后她依墙搜索,终于在一块砖石之下寻得机关。
    一按之下,石门洞开,呼喝说话声瞬时清晰,然而还未及看清眼前,便有劲风扑袭,迎面而来,吹得人几乎目不能视,她本能地用手去挡,模糊间忽见一青一蓝两个身影倏然斜刺里穿出,将袭来的劲气架了开去。但真气放出,再难收回,虽然因有人阻挡削弱几分,却依然直击上婉婷胸口。
    “婉婷!”
    “婉婉!”
    随着两声急呼,婉婷手中露水白莲灯“啪”的一声摔得粉碎,身后便是楼梯,那一击之力甚大,她脚下一错,一步踏空,身子摇了两摇便向后倒。千钧一发之际,两道人影一左一右闪电般飞掠至她身边,一把将她托住。
    惊魂未定,胸口又被劲气逼得一阵翻涌,婉婷闭眼缓了口气才抬头去看救她的两人。这一眼看去,她不由愣住,难怪适才那两声呼唤熟悉,望着眼前两人,她一时之间竟激动得无法言语。左侧一人青衫倜傥,面如温玉,数月不见,入骨优雅愈深,柔和双目如湛湛晴日,轻暖地泻洒遍身,而右侧一人蓝袍银甲,俊朗挺拔,目若天河中星光熠灿,稚嫩褪去,眉目间贵气益显,一双羽翅半拢,金黄如日。这两人此刻震惊之余都一瞬不瞬一脸担忧地看住她。
    她盯着两人半晌,方动了动唇,半天才开口唤道:“司马?西莫?”声音依旧带着些难以置信的颤抖。
    还是西莫性急抢先开口:“婉婉,怎么是你?”
    婉婷不回答,只是抓着他衣袖上下打量,见他安然无恙,忽然一把将他紧紧抱住,自他们失踪后一直以来的忧心焦急伤感委屈一并涌上,一时之间再也压抑不住,竟抱着他大哭起来。只听她边哭边道:“西莫,你没事,你没事……”
    西莫被她突如其来的情绪吓了一跳,听她前前后后就说着一句“你没事”,知她为自己定是担足了心,于是也不敢动,只任她抱着。他抬眸看了一眼司马靳,见他眉间蹙痕浅淡,也不说话,目光中隐着一点惊喜哀伤夹杂的和煦,只悠悠落在婉婷身上。
    西莫无法,一手轻轻回抱住婉婷,另一手扫着她的后背,安慰道:“婉婉别哭,没事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听话,快别哭了。”从前他幼犊之身矮小,都是婉婷抱着他,觉醒之后他比婉婷要高出整整半个头,现在她埋首在他胸前,哭得如此伤心,等着他来安慰,他不免有些不知所措的忙乱。
    甲胄微凉,渐渐冷却下心上的汹涌,婉婷稍稍止了泪,从西莫胸前直起身来,见西莫朗星般的双目正看着自己,如此真实近在眼前,一颗心放下,重逢的喜悦紧追而来,她不由破涕为笑,西莫倒是被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举动逗得乐了,抬手揉揉她的发,道:“又哭又笑的,这是怎么了?”
    婉婷也不理他,一味边抹泪边笑得没心没肺。片刻,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静熟悉的声音:“婉婷。”
    语声温和,带着平静而安逸的关怀,许久未曾听到如此淡雅的声音,如清流细淌,缓缓落在她周身。身体微微一颤,不由自主收了笑容,婉婷将眼泪擦净,深吸一口气才慢慢转过身。面前司马靳如玉竹青峰,长身而立,清瘦了些许,却丝毫不掩他温雅丰神,眉心蹙痕已逝,湛眸之中疼惜之情渐起,唇边浅笑淡淡,正看着婉婷。
    被他眼中情意一耀,婉婷低头避开,她目光落在他长衫衣摆上,碧色如翠,却在边底处染了一抹深色,她皱眉定睛去看,那颜色已干,有些泛黑,仔细辨认不难看出是血迹。她心间一提,蓦地抬起头,见司马靳面色尚好,不似受伤的样子,一颗心方才又渐渐放下来。然而只这一个起伏她便已认识到再如何躲避他的感情,终究还是担心的,相处的那段时日历历在目,他已成为她生命之中抹不去的一道身影。
    酸楚的泪水再次直冲眼底,她一垂眸试图掩饰,却被一只手用力带入怀中。泪水透衣,泛着凉意,却让司马靳悬了数月的心瞬间平静。那日在幻境使面前,她舍身救自己与西莫的事记忆犹新,他无奈地长叹一声,抚着她的发道:“不要再为救别人而拿自己做赌注,为谁也不要,实在让人放心不下啊。”
    他环着她,数月时间如隔了几世春秋,镇日猜测焦心她的生死下落,心底那种忧急如焚束手无策的感觉几欲将他逼疯。此时相见,他发觉只要知道她平安,其他一切都可忽略不计。
    渐渐收拾了心绪,婉婷起身撑开自己与司马靳的距离,司马靳眼底复杂一闪即逝,婉婷却只作不见,别转头问西莫:“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西莫答:“是被仇先生囚禁在这儿的,他们也是。”说着他对殿中抬了抬头。
    婉婷这才注意到大殿中还立着十几人,仙风道骨,浓胡虬髯,冷冽无方,裙裾飘逸,甚至银发青鳞,众人形态各异,却貌似熟悉,婉婷双眸一亮,已将众人认出,在场的都是当日去赴雪蓑山试剑楼之约的各界领袖。想当时去赴约的过百人,就算有死伤也该有数十人在,而此刻就剩下这十几个,那些消失了的,怕已都成了幻境使的盘中餐,而这剩下的,若她再晚来一步,不知还能不能见得到。
    “仇先生有没有对你们如何?”
    西莫摇头,“除却每隔一段时间提走两人,并没有怎么样。”
    婉婷点点头,“你们可知被提走那些人去哪儿了?”
    说到此,只见西莫脸色一沉,眸中闪过一抹恨意,半晌才咬牙切齿掷出一句:“怎会不知,都被仇先生吸尽灵气而亡。”
    “是啊,尸体都被送回各门各派,无所顾忌的挑衅。”
    婉婷话音才落,西莫一拳捶在墙上,恨恨道:“他也太过猖狂!”
    婉婷苦涩一笑,“他本就有猖狂的资本,他料定我们都奈何他不得。”
    “真的没办法么?”西莫问。
    婉婷摇头,声音里透着些许无奈,“至少现在没有。看看我就知道了,办法用尽,最后还不是被抓了来。”
    西莫听罢眉头一皱,上下将婉婷打量,这才发觉她苍白得不正常,心下隐隐不安,不由道:“对了婉婉,我正要问你,你怎会忽然出现在这儿?”
    婉婷却不回答,只看着他浅浅一笑,那笑却凄凉无比。西莫越发忧心,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问道:“婉婉,你到底怎么了,别光笑不说话,到底怎么……”他话才说了一半忽觉不对,用力攥了攥婉婷的手,又双手握着她手臂上下探了探,脸色猛地一变,“你身子怎么这么凉?”适才沉浸在重逢的震惊与喜悦中没有察觉,这时平静下来才感到婉婷从头到脚冰得异样。
    司马靳似也觉出不对,一把将她拖至身前,见她脸色淡淡没有一丝血色,与一袭轻纱白裙几乎融在一块儿,自她身中尸毒后,苍白是常有的事,但也绝不至此,此时身上更是一点温度都没有,冷得彻骨,脑中一个念头划过,他不觉大惊失色,“婉婷,你……”
    婉婷似是怕自己冻到他,微微向后退了一步,道:“别猜了,正如你们所想,我已是魂魄之身,是被仇先生从地府抓回来的。”
    司马靳与西莫浑身遽震,难以置信地盯住她,一时谁都说不出话来。婉婷看着他们的表情不在意地笑了笑,道:“没什么的,天下生灵终有一死,何必如此在意。”
    西莫只觉剧痛缠心,几乎压得他崩溃,明知她在硬撑着坚强,安慰别人,而见她将自己的生死说得如此轻松,还有那无所谓的表情这时竟让他觉得甚为可恨,他不由大吼一声:“婉婉,你能不能停止安慰别人,想一想你自己,担心一下你自己!你怎么会,怎么会……”他想问出凶手,然而那“死”字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出乎意料地,司马靳震惊过后反倒异常冷静,他眼底一如既往的晴湛如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霹雳撕开,云雾席卷漫天昏黄,一阵风横扫而过,却倏忽间一切又被吸入那黑洞般的眸心深处,如天崩地裂般的惊痛突袭过后一切便被掩盖在一片温文之下,然而那撕裂的痕迹终是留下了,再难抹平。他一步上前将婉婷笼在自己的影子里,双眸凝在她面上良久,方道:“无妨,你是生是死我都护着便是。”
    “司马,你……”婉婷微微动容,却感如此情意无以为报,她的心给了一人,就无论如何再也容不下其他。
    似是猜到婉婷想说什么,司马靳摆了摆手,道:“你不必有负担,单以你我之交便当如此。你能舍命护我,难道我就不能?”
    婉婷明白至此也不能再多说,有些距离她只能如此这般维持着,再多的她给不了,也给不起。她深深望了他许久,心中不免感慨,到底知己难求,从望尘异境到人界所遇第一人便真心待她如此,又何尝不是她的幸。她苍白的唇边淡淡带出一抹笑,道了声“多谢”。只这一声,司马靳便知她已不再抗拒他的守护,但也只这一声,在她与他之间划下一道雷池,方寸的距离,却再难逾越。
    西莫见事已至此,也知无法挽回,只一径握着婉婷的手不愿松开,仿佛一松开她便会烟消云散。婉婷知他难过,便也让他握着。
    司马靳将她让进殿内,她目光往殿中央扫去,见面前一众人等也都面带好奇疑惑之色地望着她。她忽然想起什么,转身问道:“刚刚好像有打斗的声音,我正是寻着那声音找来的,怎么回事?”
    西莫将心间难过压下,叹了口气,回答:“我们也是无计可施才想出这个办法勉力一试,想借假装打斗将仇先生引来,看大家合力一拼能否冲出去。”
    婉婷不禁摇了摇头,“没用的,幸亏你们引来的是我,而不是仇先生,否则以仇先生之力,你们也只是白白多送几条命而已,就连尘的功力与仇先生几次交手都险些负伤,更别提他这数月吸噬各界高手的精灵之气,功力越发深不可测。况且这里是望尘异境修阎塔,塔外暗扣奇魂之阵镇守,此阵阵眼在塔外,只能从外破阵,镇外还有众境使守着,你们即便能冲出仇先生的攻击也一样无路可走,到时也只是加快自己的死亡而已。”
    众人越听越惊,皆锁眉不语,被幽禁了数月只想着逃出去,却未曾计算如此做法的可行之处,这时听眼前女子一一分析,不免庆幸自己的冲动尚未酿成无可挽回的后果。然而众人惊诧的同时也对婉婷的身份越发狐疑,不知她如何对此处的情况了解得如此清楚,除却西莫与司马靳两个知情人外,众人对什么望尘异境,修阎塔,奇魂阵,境使更是听得一头雾水。有人按耐不住已经想要开口询问,不料西莫却先道:“尘?你是说冷先生?”
    婉婷点点头。
    “你一直都与他在一起?”
    “不错,那日试剑楼之约后他将我从仇先生手下救走,我便一直随他在魔界,以躲避仇先生的追捕。”
    “他既然一直保护你,你又怎么会……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人又在哪儿?”
    婉婷见他问得急,心中亦跟着泛起不安,她强作镇定,道:“这事说来话长,他此时在……”
    西莫见话说了一半忽然顿住,不免心急,又加了一句:“在哪儿?”
    “他在……他在……”这两个字在婉婷嘴边绕了半天只是说不出下文,她只记得自己死前身在魔界,她想说他现在也应该在那里,但隐约又觉得不对,幻境使的话蓦然在脑中闪过,“真是情到深处难从容,接受不了他已魂飞魄散的事实,索性将记忆抹掉,你倒干脆……”魂飞魄散,他是这样说的,可她记不起这是何时发生的事,便拒绝相信。
    黑暗,光明,奔流飞溅的河水,刀山剑树的高台,如有人在她面前将另一个世界打碎,飞溅的粉末穿入额头,冲得她脑中生疼,耳旁似是有人在唤她的名字,那声音如若隔了几个时空传来,空洞得嗡嗡作响。
    面前一方黑影罩下,一人忽然握住她的手臂,沉声问道:“你方才所说的可是魔界少主冷秋尘?”
    她忍下剧烈的头痛抬起头,纤眉紧锁,眼前微微模糊,但这人面目刚硬如铁,不怒而威,穿透她摇晃的视线直落入眼底,一双棕褐色的眸子正横眉厉目地看住她。这人她认得,如此棱角分明的轮廓见过一次便再忘不掉,“你是……缁阴烈使。”
    缁阴烈使握着他的手一紧,“既然知道还不回答。”
    “少主他……”额间“突”地一跳,仿佛有尖锥穿刺出来,婉婷痛哼一声,一句话断在嘴边,手掌抵额弯下身去。
    缁阴烈使似乎还不罢休,“少主他怎样了,快说!”
    司马靳见婉婷痛得厉害,缁阴烈使却仍逼迫不放,不禁恼怒,一贯温和的面色一冷,一把架开他的手,将婉婷揽入胸口,喝道:“够了,没见她痛成这样!”
    缁阴烈使微微一怔,眉心紧了紧,与司马靳对视片刻,倒也没再继续追问。依在司马靳肩头,婉婷目光却仍旧落在缁阴烈使身上未曾离开,那一身玄袍上猩红丝线细绣的火焰从脚面一直攀爬至胸口,格外炙烈,朦胧间那深浓的颜色与她记忆中无边无垠妖冶燃烧的红渐渐融成一片,那种开到荼糜的极艳极香铺天盖地的涌来,冲得人窒息,也媚得人蛊惑。
    就在她以为自己将要被淹没之时,远方黑洞顿开,疾风夹着强劲的吸力卷起漫无边际的漩涡,霎时间花飞溅碎,如血雨满天,俱被那乖张的大口吞噬下去,而她却始终像个外人,定定站在原地看燎原的鲜艳转眼便成荒芜。
    花叶生生两不见,相念相惜永相失。脑中灵光一现,顿时清如明镜,冷秋尘被越卷越远,直至被吞没的身影如一道带刺的钢鞭,一计抽在婉婷心底,带出剜剐撕扯的疼痛,满身疮痍的凄凉,一无所有的荒芜,仿佛昭示着他与她终究是彼岸生生不见的花叶,今世相错,世世相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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