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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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秋独占,九里生香,尚有百步之遥,却已躲不开涵竺楼前千枝桂香。婉婷刚踏进前庭,扑面而来便是两排窈窕桂树,碧枝绿叶,树姿飘逸,串串淡金播撒丛中,无需浅碧深红,一样是花中奇色。
主妃从楼中迎出来,温婉身姿上一身鹅黄色夙纱绣锦曳地罗裙,华髻上别一支柔光莹润的翠玉簪,与月桂棵棵相映成趣,格外别致。她身后魔主远远跟出来,遥立于门口,只是纵容地望着。天气晴好,和灿阳光在他浓黑的衣衫上洒下粼粼珠光,那略显硬朗威严的风华似也被磨去了边角,不再那么锐利。
主妃上前执起婉婷的手,便往涵竺楼走,边走边道:“起得这样早,该好好休息的。”
婉婷抿嘴一笑,道:“赶着来看娘娘宫中好风景。”这一庭桂花暗香淡淡,与昔日魔后裙边圣夕的国色天香相较,素雅妖娆,各有千秋,难分伯仲,只是这一宫可容二花,这一主眼里却是择了素雅,弃了妖娆。
婉婷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冷秋尘,见他风轻云淡得一如既往,将长久以来对主妃的归咎与恨意隐得毫无影迹,不禁心底不忍却又生出暖暖恬意。冷秋尘为了她竟是将万般情绪皆忍在一双渊海涛深的眼底,只让人见得他对她的溺爱。得他如此,此生不往。
几人来到楼前,婉婷敛衽福身,冷秋尘对魔主微微一俯,便算礼过。主妃性子极随和,对这些虚礼规矩最是不耐,不待魔主回应已拉了婉婷进去。魔主并不责怪,只是极无奈地摇了摇头,也跟了进去。
涵竺楼分三层,是魔主建了专门为主妃研医制药的地方。一层有矮几几方,碎花蒲团随意散在几旁。沿壁皆是通顶的书架,架上密密排着古籍新典,俱是医书。一侧珠帘后有药香飘缈,微涩中加着一味甘甜,原来内室便是药炉,正焚着不知名的药草。
主妃拉了婉婷在一方矮几旁坐下,用滚开泉水烫了壶,亲自斟上香茗两盏,将其中一盏递与婉婷。婉婷小心翼翼接过,见主妃并不斟茶给魔主与少主,倒是楼外宫娥进来奉了另外的茶,不由诧异。
主妃看出她的疑惑,嗅着盏中茶香,道:“这茶幽甘细腻,自然要精致的人来品,他们这些粗人还是免了吧。”
魔主少主高贵尊华,涵养深厚,却被主妃说成粗人,婉婷“嗤”地一乐。魔主听见也不驳斥,只作不闻,反倒眉间含笑地自顾自喝茶。婉婷心下了然,魔主对主妃的宠溺丝毫不亚于冷秋尘对自己的。
茶过三巡,闲话也没边没际地扯了些,只是没人提起正事。婉婷深知大家都尽量回避着也是为了她,毕竟生死未卜之事,提起来只有烦恼,倒是她自己,这个时候反而没那么惊惶,生死之事看得淡了,也不过如是。
她又啜了口茶,尤有唇齿留香。她轻轻将茶盏放下,灵动的美眸在众人面上轻轻扫过。主妃见她忽然严肃起来,知道该来的事情总归躲不开,遂也敛起闲适的神情,坐正了身子。
室内有一瞬间的肃静,如时间为逃避开直袭而来的凝重忽地顿住,却将众人最无声的呼吸也衬得清楚。
婉婷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眼睫轻扬,道:“娘娘,请尝试为婉婷解毒。”
她特意用了“尝试”两个字,便是告诉主妃生死有命,能成功自然最好,若不成也无需挂怀。主妃见她如此体谅,越发不忍,而一旁的冷秋尘面色一凝,这两个字听来却是分外刺耳。
主妃审视了她半晌,才问:“你想清楚了?”
婉婷郑重地点头。
主妃叹一口气,接着道:“也好,总比什么都不做听天由命好,只是解毒的过程极其辛苦,你要有准备。”
婉婷听着,也不答话,唇边那一点微笑把持得极好,柔和而无害,倒似在听什么新鲜的故事。主妃对她是极其喜欢的,见她这样懂事未免心酸。
凝重的气氛正压得人有些滞闷,门外忽有宫娥进来禀报炙影求见。
婉婷心中一喜,道:“定是来看我的。”
主妃命人宣了炙影,却见她由幽劫半挽着进来,身后还跟着龙绝。婉婷甚是开怀,忙起身迎上去,拉着炙影的手道:“你们都来了呢。”
三人向魔主等人行过礼,炙影偷眼向冷秋尘瞟去,见他温和的目光始终落在婉婷身上,不由神色微微一黯。
婉婷仿佛毫不察觉,拖着炙影上下打量,见她依旧是一身耀眼的明红,只是省去了媚色容妆,眼底含着轻浅浮淡的一点忧郁,不知是不是身体尚未痊愈的缘故,看上去竟有些不胜娇弱的风情。
婉婷顽皮一笑,道:“一晚不见,炙影越发风情万种了,少主你说是不是?”
她话对着冷秋尘说,却不忘回头冲炙影眨眨眼。炙影脸上一红,低下头去。冷秋尘不置可否,婉婷只觉一方影子兜头罩下,却是冷秋尘已站在她面前,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子,宠溺地说道:“越来越调皮了。”
炙影见气氛轻松,微觉诧异,想也未想便开口:“婉婷姑娘,今日主妃娘娘不是要为你解毒?”
她话音甫落,冷秋尘已变了脸色,主妃与魔主也是对望一眼,并不言语。
炙影见气氛瞬间僵硬下来,立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一时间不知怎么办才好,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倒是婉婷丝毫不以为意,接着炙影的话道:“是啊,刚刚正说到这事你就来了。”说着转过身对主妃道:“娘娘,婉婷已经准备好了。”
主妃起身来到她面前,看了冷秋尘一眼,才开口:“既是如此,你随本宫来。”
主妃旋身在前引路,冷秋尘牵着婉婷的手在后面跟着。楼中有旋梯直通二层,不宽不窄只能两人通过。冷秋尘与婉婷并肩而行,默默地不发一语,面上依旧是让人揣测的镇定自若,只有婉婷知道他牵着她的手是微微抖着的。
这是第一次婉婷清楚地感到他的脆弱与恐惧,他攥着她的手甚为用力,仿佛怕她会忽然消失般,攥得她的骨节隐隐作痛,但她却不吭一声,比起他沉着表象下隐忍的痛彻心扉,这点痛根本无从计算。
这十几级的旋梯,冷秋尘走得极慢,若是可以的话,他会不惜用一生的时间来走,只是他等得,她的毒却等不得。
二层有药室几间及主妃平日研习药理疲惫时休息的寝室。主妃在寝室前立住,回身对冷秋尘道:“解毒之时切忌有人打扰,少主还请在外等候。”
冷秋尘双眉一凌便要拒绝,却被婉婷一把扯住。
他见她翦翦秋水看住自己,徐徐开口:“尘,既然娘娘这样说,你就在外面等着吧,况且我也不想你看见我受不住苦蓬头垢面的狼狈样子。我答应你,定会平安出来见你就是。”
再坦然也终是不舍,说话间她点漆双瞳中有盈盈波光泛上来,因怕冷秋尘难过硬是努力睁大眼睛不让它落下,却不知她强自支撑的举动更让冷秋尘揪心。
他眼底一晃,如疾风骤雨,巨涛翻滚,一浪高过一浪将万物万事都卷了去。他向来是自负的,自小练就的自制与忍耐从不曾崩塌,而此时此地,生平第一次他感到有一股剧痛与惊慌是耐不住的,无法不让他面不改色。
顾不及有旁人在侧,他一把将婉婷收在怀里,他强健的臂膀带着十分的占有与霸道,久久不肯松开。虽不是生离死别,但也正因这对成败的未知才愈加让人惶惑,他对诸事千般的从容态度不到这一刻不知原来也会分崩离析。
直到婉婷因他过分用力而呻吟出声他才将臂松开,她对他羞涩一笑,出人意表地踮起脚尖在他脸侧轻轻一啄,便跳了开去,云霞拂面地来到主妃身边道:“娘娘,我们进去吧。”
主妃微笑着点了点头,便引着婉婷向房中去。
“主妃娘娘……”沉朗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主妃与婉婷同时回身。冷秋尘面上早已回复惯常的波澜不惊,然而深瞳尽处却是诚然的托付与乞求。
主妃心下清明,道:“本宫定会竭尽全力。”
门在婉婷身后“哐啷”一声关上,冷秋尘心底亦咯噔一下,有不祥之感欲沉欲浮。他定定看着眼前良久,那晶玉石凤刻浮雕的大门如将他与她分隔在两个世界。阳光射入廊中大窗直照在门上,浮光掠影,斑驳深浅,不尽真实,更加让他觉得她被带入一个他进不去的梦幻。
魔主本站在他身后一直不语,这时见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扇门,不由出声:“尘儿……”
冷秋尘身子微微一颤,也不看他,一转身便上了涵竺楼顶阁。魔主暗叹一声,也跟了上去。
二层回廊里,大病初愈的炙影却有些心慌意乱。就在刚刚婉婷转头的一刹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间看了炙影一眼,那一眼极快,却极深,她甚至可以感觉到那一眼中全盘的交待与嘱托。炙影只觉心头一紧,喉间有苦涩涌上,同是女子,那眼神她读得懂,她依然是抱着必死之心的,她在进那个门前已作了最坏的打算。
蝉翼薄纱随风袅娜,寝室中团枕绣帐与主妃亮丽的容色一般清雅。临窗一方青玉边案上有青花瓷盏盛一汪清水,上浮一枝朱砂丹桂,朱红的一簇缀在羊脂白瓷间如藕臂之上点了一颗朱砂痣。
门才关上,婉婷刚刚轻快的神色便淡了下去,主妃看了看她,指着房中央精织地毯上一个蒲团道:“坐。”
婉婷依言坐下,主妃从角柜里取出一个锦包才在她对面坐好,见她面色略白,忧涩在眸,全无刚才调皮开怀的情绪,不由问道:“是不是心口又痛了?”
婉婷点一点头,道:“嗯,从昨天下午起便一直隐隐约约地痛,今日一早越发难过。”
主妃轻叹一声,心疼地看着她,“傻孩子,何苦一直忍着。”
婉婷浅淡一笑,“怕他担心,为我他已经担了太多心。有时我倒盼他从未认识过我,便也不会压抑他自己那么多情绪。”
“别说傻话,难道你愿意看他永远孤冷无情,一辈子寂寞?”
“至少,他可以没有牵挂,想如何便如何。”
主妃握过婉婷的手,安慰道:“你也是灵力之体,该知道千年不老,岁月长歌,漫漫光阴细如涓水,有个人能让你牵挂才是幸,否则身未枯而思先竭,容不逝而心已老,夜半枯灯一盏相伴,纵有几世荣华,亦生无可恋。”
“娘娘是在说……魔后?”婉婷心下动容,不觉将冷秋尘与主妃之间的恩怨小心翼翼地问出口。
主妃妙目微睁,蕴了一点思忆前尘往事的影子在里头,良久才道:“本宫是前任四象将军之一化锋将军的女儿,与魔主自小相识,青梅竹马,魔主更允诺要娶本宫为后,怎奈魔界血统选配之严,不容置喙,本宫血统尊贵有余却精纯不足,虽与魔主两情相悦,当时太后却断不允魔主立本宫为后,魔主无法,为承传魔界几千年来至高无上的血统,不得不娶太后为其精挑细选的魔后,也就是少主的母后为妻,只是魔主予我至情,对魔后即便给得了后位与权力,却给不了心,无奈魔后亦是贞烈痴情之人,受不了魔主再三冷漠。人界有云:‘寂寞宫花红’,人间几十年的寂寞都不堪忍受,更何况魔界千载。魔后忍不了枯灯一盏,只得自寻他路而去。”
婉婷静静听着,心中涌上酸楚,“这么说,魔后虽然可怜,却也让娘娘与魔主有情人不成眷属,让娘娘无法得到正统的名位。”
主妃摇了摇头,道:“本宫也曾因魔主娶魔后为妻之事与他争执,后来才发现名位虚设,有没有又有何重要,没有人牵挂着,纵是顶一盏后冠威慑天下,也盖不住眼中悲凉。再者历代魔主哪一个不是后宫充盈,妃子满堂,魔主只得我一妃,眷顾至此,我还能有何怨言。本宫唯一遗憾的是无法与魔主有子嗣,你知道‘再生莲花’只有一朵,魔主的那朵已经给了魔后。”说着,主妃聚着明华的眼色顿时散了开去,淡泊中隐然透着些涩楚的味道。
婉婷心中感慨,魔后虽因主妃专宠而死,主妃却也为此付出了代价。高处不胜寒,身为帝王后妃,万般无奈,能有魔主宠眷不改,却终不能圆满,冷秋尘恨她夺母之痛,可她无子之哀又该去怨恨谁?
看她透析一切的眉目间是若有似无的浅淡,婉婷不由道:“少主不该恨娘娘。”
主妃苦涩地一笑,“不妨,本宫并不怪他,想来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终究是无奈,终究渴盼有朝一日可以被谅解。
婉婷欲再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却又蹙着眉握住心口。主妃见她如此知道时间拖得久了,毒性发作得越发频繁,遂调转话题道:“不说这些了,为你解毒要紧。”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琉璃瓶来,倒了一粒丹丸递与婉婷,说道:“含在舌下,一会儿解毒会异常辛苦,这药丸有阵痛的作用。”
婉婷接过含了,又按主妃吩咐盘膝坐好。
“准备好了?”主妃问。
婉婷凝神静气地点点头。主妃再不犹豫,一挥手将她心口几处大穴封住:“先封你几处大穴,就算解毒失败也不至于立刻毒气攻心。”
说罢将一旁的锦包打开,婉婷只见包中密密麻麻别着数百根细如发丝的银针,三寸长度,针针锋锐,主妃抽出一支,解释:“这是引毒针,由魔界百年煅化的精钢而制,百毒淬炼而成,遇毒吸毒,见毒引毒,直至被毒性浸透为止。一会儿本宫会将引毒针打入你的经脉,引毒针自会吸取你身体中的毒并将之引出体外。尸毒并不是问题,倒是你身体中的另一种毒引毒针从未见过,能否将之引出本宫也不能确定。”
婉婷点头道:“无妨,尽力便是。”说完,她应主妃要求转过身,将衣衫一撩,凝脂白皙的玉背立时尽露眼前,清削的双肩衬着骨骼完美的弧度,不盈一握。
主妃将一针捻于指间,手腕一旋,已有真气凝聚在掌。她将针尖对准婉婷背心,道:“你忍着点。”言必,手掌一抖,灵力透指直灌银针,银针得力,微微一亮直窜出去,不偏不倚地刺入婉婷背心处,直没而入,立时不见了踪影。
婉婷只觉背心一寒,不及细想,便有什么东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身体里。她背脊微微一缩,便感到一股钻心的疼痛直袭而来。那痛楚如利刃灌体,万箭穿心,由背心处沿经髓脉络遍蔓于四肢百骸,又随着她急促的呼吸直缩入心,一张一合,游刃有余,让她觉得每一下呼吸都是噬心的折磨。
脑中一热,气血直冲头顶,婉婷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只听背后主妃清亮的声音如一道闪电划破黑暗:“撑住,一定要清醒。一旦晕倒,经脉血液流动滞缓,引毒针沉陷体内出不来,药石罔效。”
婉婷被她高澈的声音一击,拉回些许神志。只是疼痛如潮,呼啸着一波一浪拍打过来,直欲将她淹没。她深知不好,如此下去毒尚未引出,她恐怕要先支持不住。婉婷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心一横,索性举起右臂朝上面一口咬了下去。
小臂上突来的疼痛尖锐,一时压过了身体里的痛。口中有一丝温热与腥甜渗透进来,让她微微清醒。
主妃见她稍稍镇定,不再犹豫。聚着的真气在指尖凝起青色眩光,她剑指一伸便向引毒针射入的方向点下去。只见婉婷身体立时被青光笼罩,那光“突”地往外一窜,霎时再笼回时她体内七经八脉的线路已在青光映射下从被照得半透明的皮肤下显现出来。不细看去,曲折蜿蜒,迂回绵长,倒像是刺了满背碧色的纹身,而纷繁细纹下一颗晶亮的银针更是看的清楚。
婉婷只觉眼前一晃,体内霎时灼烫起来,原本钻心的疼痛猛地一滞,仿佛被谁点着了似的立刻沿着她的经脉走势熊熊燃烧,越烧越旺。身体愈发炙热,那灼痛的温度让她觉得自己就快活活被烧死了。
她难过地呻吟出声:“烫……”
“撑着点!”她越是想倒下,主妃嘹亮的声音越是在恍惚中穿刺而来。
婉婷死死咬住下唇,越是疼痛她咬得越紧,口中腥甜的味道也越发滚烫。
事不宜迟,主妃以指力灌透婉婷皮肤,引导着引毒针在她经脉中游走。银针所到之处,有赤褐的暗影被吸附上来,银针明澈的光芒也随着附着物的增加越来越黯淡,不一刻已变成晦暗的黝青色,隐约泛着磷光。
吸满毒物的银针再无用处,若不及时从身体中导出反而有毒性回流的危险。主妃不敢耽搁,迅速将引毒针导回背心处。她一手握住婉婷肩膀以防她挣扎,另一手微微用力向外牵引,引毒针被灵力吸附,顺着主妃手势被一寸一寸拔了出来。
主妃用丝绢迅速将浸了毒的银针取过,翻手捏过另一枚银针又毫不犹豫地打了进去。
婉婷本就痛苦难当,这时银针一出一进,灼寒相替,交错撕扯,如要将她全身脉络撕得粉碎,又仿佛将她从火窟扔到冰窖,转而又投回火窟里,她再也受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秋高气爽,云白满天,明媚的阳光映着碧蓝天色投下,肆无忌惮地洒在冷秋尘纯白缎银丝龙纹的外袍上,熠熠生辉。只是,日色再暖,也暖不到他眼底,那深峦的锐目在那极少出现在他身上的纯白衬托下越发显得寒冷如冰。
他负手立于涵竺阁顶阁,目光在青天碧草,琉璃华瓦,永巷宫墙间找不到焦点,心亦在鸟声啁啾,玉树盈香,霜叶渐红中没有着落,那唯一能使他专注的人此刻正在忍受难以估量的折磨,生死未卜。他不懂,为何他行鞭策马,决胜千里,却掌控不住她渐行渐远的生命。
魔主与他并肩而立,身上黑暗蝠纹的锦缎在晴光万丈下缠织出一道深沉与尊贵。他登高远眺,看尽天下,却独独看不透他这独子的一心一念,而今日,冷秋尘密不透风的淡漠中终于露出一道蜿蜒的裂缝,让他一探间便感叹不已。
“千年风雨,你如何将她守住?”冷秋尘空茫的声音响起,近在耳边却如远在天涯。
魔主明白他在问什么,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不带丝毫怨恨地问起自己与主妃的感情。魔主沉默半晌,缓缓回答:“不在守,而在心。”
冷秋尘疑惑的目光转过来,落在魔主脸上。
魔主顿了顿,接着道:“有些事情光靠守是守不住的,你要当它是信仰,困境逆境,逢生逢死,宁负天下,独不负她。”
冷秋尘身体微微一震,魔主的话如月荒之夜中一点微弱的星光,虽不明亮,却耀着他的情,遮着他的恨。
“宁负天下,独不负她”,当年父皇就是为了对主妃的这份信仰而断送掉母后的感情乃至生命,只是不爱过不知情之深,未痴心不晓爱之痛,为了婉婷,他亦可负尽天下风景,负尽千般媚色。
只听魔主又道:“她的生死我驾驭不了,但信仰永驻于心。”
冷秋尘又别转头去,将目光撒开,细细咀嚼魔主的话,良久,终于将目光贯注在正寒宫宫墙尽处的一点红上。“只缘身在此山中”,他在宫中数载,日夜被绚丽的华彩包围着,从来没有发现宫墙尽处的那一片枫木在初秋时节就已殷红得如此妖艳。
沉默间,忽有撕心的叫声从二楼寝房中传来。冷秋尘闻声一颤,脸色立时寒如霜降,一转身头也不回便大步往寝室去。魔主见他走得匆忙,并未阻拦。他这唯一的儿子与自己一样,一遇到“她”的事便乱了分寸,拦怕也是拦不住的。
冷秋尘赶到二层时,正遇上炙影等人听见叫声从一楼跑上来。就在几人急迫对望的当口,婉婷痛苦的叫声再次响起。冷秋尘知道婉婷对病痛一向能忍则忍,若非痛到极致,她绝不会如此叫喊。
越想心底焦忧越甚,他长臂扬起,一掌便将门撞开。还没进屋,便看见婉婷半裸着身子撑坐在那儿,零乱的衣衫勉强掩住胸口,莹脂皓雪地露出大片春色。随后跟进来的众人见了此景俱是一愕,幽劫与龙绝更是立马别过头去。
冷秋尘身子一闪,已俯身将婉婷挡在胸前,厉喝一声:“出去!”
炙影等人尚未从错愕中回神,皆站着未动,冷秋尘不由怒从心起,声音一扬,再次喝道:“都出去,听见没有!”
他这一声立时将众人震醒,众人只听身后另一个沉稳的声音也说道:“这里没你们的事,都先出来吧。”却是魔主。
纵是对婉婷担忧,众人也只得先退出去。
主妃似是早已料到冷秋尘会闯进来,视若无睹,仍一刻不停地将引毒针一根一根导入婉婷经脉里。倒是婉婷忽然见到他,大惊失色,咬着牙勉强出声道:“出……出去。”
冷秋尘有一瞬间的怔忡,只听她接着说道:“我不要你……不要你看见我这么狼狈,好丑。”她声音到最后已极虚弱,一句话说完,已是气喘不已。
冷秋尘见她痛得冷汗涔涔,嘴唇咬得血肿发紫,一张小脸更是苍白得毫无颜色,哪里还维持得住理智,大吼道:“住手,快住手!你没见她痛成这个样子,快点住手!”
主妃手上丝毫不缓,亦大喝:“现在停下就真的功亏一篑,你难道想她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可是……可是她那么痛……”冷秋尘声音喑哑,一双眉攥得死紧,婉婷每一下痛苦的呻吟都如在他心间剜下一块肉,顷刻间血肉模糊,可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倍受折磨。
他半跪在她身前,双手撑起她几欲倾倒的身体,让她伏在自己胸前,既然无法替她受痛,唯有予她支撑。
婉婷已痛得再说不出一句话,只凭着心底的那点坚持维系着最后一点清醒的神志。恍惚间,有一双手温柔地笼来,将她安置在一个安稳的怀抱。鼻间有淡香飘忽,是日日伴她安睡的味道,此刻却伴她支持到最后一刻。
她吃力地扬起头,见冷秋尘一向飞扬的凌眉此刻纵如峰峦,不知是不是神思不清,眼也跟着花了,她在他那蕴着心疼,焦忧和急痛的眼底还看到一层前所未见的深浓雾气,风一吹便化作涓水,细细流淌。
她用尽所有力量抬起一只手摸上他的眉心,闭着眼定了定神,才用极微弱的声音说道:“你皱着眉的样子很……很吓人。”
冷秋尘心下惊急,哪有心思和她说这些,却见主妃递过一个眼神,似是让他与婉婷说话。分寸大乱下,他一时未能领会,疑惑地望过去,只听主妃道:“她必须保持清醒。”
冷秋尘立时会意,主妃是让他与婉婷讲话以防她受不住痛晕倒。
他抓过她的柔荑,握在掌中,苦涩地扯起唇角,“我样子再吓人,你又何时怕过。”
婉婷想笑一笑,只是剧痛再次袭来,那刚浮起的微笑终是僵在唇边,转作一声痛苦的喘息。
冷秋尘见她将嘴唇咬得青紫,鲜血直流,心下愈发不忍。他极小心地将她身体微微托高,让她的头依在自己肩上,道:“别咬自己,痛就咬我的肩膀。”
婉婷咬牙将疼痛忍下,摇摇头:“我咬人从不留情的,我怕你受不了。”
如此之下她依旧说笑,冷秋尘知道她是怕自己担心,只是她越是这样,他越有对自己的痛恨含胸,痛恨自己总是无法护她周全,让她吃尽苦楚。
许久,婉婷静默地伏于他身前没有响动,冷秋尘见她苍悴的脸上皆是汗珠,额前碎发早已浸湿粘在额角,一双手紧紧握住他臂上衣袖,只是闭目不语,心下不由一惊,忙唤道:“婉儿,婉儿,醒醒,不要睡,婉儿……”
听得他呼唤的她轻轻动了动,声音微哑:“我是不是……唔……是不是很丑?”
冷秋尘闻言一愣,旋即怜惜起她那小小的虚荣心,“痛成这样还想着美丑。”
“人家是女孩子,变丑了怕你不要我。”
冷秋尘脸色一柔,温和地抚着她的后脑,原本的冷冽威严冰消融逝。主妃忙碌间看见他的神情竟有一瞬间的恍惚,几乎以为是自己的眼神出了问题。眼前之人哪里还是那个呼风唤雨,无惧天地的魔界少主,再如何刚强无畏,这一刻也不过是个害怕痛失挚爱的普通男人。
只听他沉重的语气中极力维持着异样的平静,“就算现在不要也来不及了,你会放过我吗?”
婉婷蹙了蹙眉,终于勉力轻笑一声,道:“说的是呢,你小心点,我恐怕生生世世都不会放过你。”
冷秋尘亦微笑着道:“就算你会放过我,我也不会放过你。”
正说着,仿佛忽有一道闪电穿过身子,婉婷全身一抽,似有什么东西从四肢百骸顷刻聚到胸口上来,心头一缩,如有万蚁噬心,一片一片将她的血肉割扯下来,惨不忍睹。
婉婷倒吸一口气,原本的疼痛早已将她的意志消磨殆尽,这时她终于再也承受不住,惊声痛叫。
冷秋尘手上一紧,她那凄惨的一声让他的心猛地一揪,脸色大变,道:“怎么回事?”
只见一直从容的主妃这时额上也隐隐浮起一层汗珠,神情肃穆,灵力运用起来似也极为吃力。冷秋尘已知不妥,再喝问一句:“发生什么事?”
主妃聚气凝神,一翻掌又将一团真气打入婉婷身体,才道:“她身上奇毒厉害,被吸除后竟能再生,尸毒已被它噬尽,这时反噬引毒针。你速运功将她心脉护住,本宫必须将引毒针取出,否则银针入心,回天乏术。”情势紧迫,主妃说到最后已是焦迫万分。
冷秋尘深知千钧一发,立刻将婉婷身子扶正,手臂微震,华光聚掌,一掌便向婉婷心口推下去。
主妃亦不敢松懈半分,只见婉婷背处引毒针上毒物越聚越多,银针锋芒被压下,竟有被吞没之势。
主妃深吸一口气,将全身灵气皆凝于右手两指。灵力从指尖飞射而出,将引毒针附住,引毒针受到主妃全身之力牵引,一分一分从包裹的毒物之中解脱出来。主妃见机不可失,右臂猛力向外一扯,引毒针“嗖”的一声从婉婷背心窜出,擦着主妃耳际直飞而过,打入她背后的窗框上,直没入顶。
毒物没了引毒针作目标,瞬间向婉婷心口聚去。婉婷只觉心头被一只强而有力的大手死死攥住,大力揉碾着,仿佛不将之碾碎不罢休般。
剧痛之中有分秒的清醒,她似乎意识到解毒并未成功,只是对死她并未有多深的恐惧,唯一让她不舍的却是冷秋尘,终还是对不住他的,又要放他孤独一人。
她奋力想挣开眼睛再看一看,将那冷峻的容颜牢牢记住,然而仿佛有人恶作剧般盖住她的双眼,面前一片黑暗;她努力想开口对他说让他好好活着,但总有什么粘稠的东西从嘴里流出来,将喉咙堵住,使她发不出一个音;她用力想抬起手握住他,只是身体里有什么在一丝一缕流逝,她全身力气用尽却也抬不起一根手指。唯一可以感知的是他惊恸而遥远的呼唤,然而就连那呼唤也如南迁的雁,越飞越远。
有茫白而耀眼的光照过来,仿佛多年前望尘异境旭日晨曦的颜色,将她笼入一片和平与宁静里,身子顿时轻起来,如被棉絮裹着升入云端。遥遥望出去,天地间一片与世无争的天青碧色,只是这安宁的背后再也找不到那一汪浓紫温情的幽潭。
倏然间,有水一样的湿润滴在脸上。婉婷诧异,晴朗的碧空下,是露?是雨?明澈的一滴沿着脸庞滑下,流入口中,竟是咸涩的味道。心中有酸楚痛涩如迷蒙的大雾漫上来,婉婷霎时一惊,如梦乍醒。云端遥远,却有一道悲痛的呼唤穿越千山万水而来,清晰可辨。那声音如此悲切粗重,如一只受伤的兽,在荒山寂岭间喷薄出最深沉的心痛。
再顾不得其它,也不问这云是带她飘往哪里,只知若任其飘远就再无回头的余地。婉婷一提步,飞身纵下,高远宁淡的景色“唰”地不知去向,只余无垠黑暗与她轻盈的身子向那一声声撕裂的呼唤直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