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往事只堪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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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流似箭,十载一梦间。
玉雪凝琼,瑶池月皎,举目时风景无限处,银装素裹。
晚风清冷,青荷却焦躁满怀,丝毫无赏景之心。斗指子,时值冬至,阴极而阳始至,月华鼎盛,乃罗•娑祭日,祭圣,不行祭者,严惩不贷,而婉婷自晚膳后说出去走走便不知去向,子时将至,她仍身影杳无。
且说罗•娑乃成双巨竹,居望尘异境中,岁逾数千载,通天灌地,是异境能量之泉之源。罗•娑竹叶灵力无限,难以衡侧,释放蔓缠,往复交织成无声无形无色之界,将望尘异境这尘世外的一隅广泽封入异重空间,凌于五界,驾于红尘。而罗•娑竹三百年一开花,三百年一结果,竹果生长成熟亦需三百年,前后耗费近逾千年岁月,所谓光阴如金,遂格外珍贵。
竹果似桃,呈亮通透,果汁饱满,果核光鉴如石,若值罗•娑果成熟坠落,其灵至极,足以冲出结界,破入凡尘。其核入天神之界,作天庭之心,以撑神界不朽,其汁则泼洒凡间,滋润万物,以保生息平衡。为育此果,罗•娑竹需每载以月练滋养之琼华圣水浇灌,是以望尘异境择夜极而日弱之冬至时分来行罗•娑祭,以汲取了月华之精的琼华圣水来浇灌罗•娑竹。
异境中人守竹育果护五界,保天行地运,春去秋来,日升月落,分分不息,是以罗•娑祭至尊至圣,需以顶礼之仪虔诚膜拜,而此刻距圣祭将行只余半个时辰,婉婷却不知在哪里逍遥,青荷急得于冰曦小筑门口来回不停踱步,脚步匆乱。
婉婷却恍不知愁,罚与不罚,全不在乎,左右都已罚惯了,从小到大她被罚的次数还少么?而良辰美景难得,错过便一去不返,不趁此无人盯着她的时机好好欣赏,岂不浪费?
夜宇如锦,月圆似盘,垂于织羽湖尽头,在湖心映出粼粼倒影,湖波一荡,便碎了一池荧荧珠光。湖边花海妖娆依旧,妩媚娇羞,暗香凛冽,诱得人心湖荡漾,如醉如痴。七岁时婉婷始知这花名为落离,母亲极爱。
她倚坐于湖边一棵高树上,极目远眺,即便她对此地有恨,却也不得不承认望尘异境确是灵犀仙境。岛群一片绵延不绝,交叠错落悬浮于空,岛岛之间七彩云梯贯连,绮丽炫目,华织错叠,一层一层铺展开去,无穷无尽,无止无休。若在白日,天光澄澈之时,举目四望,云峰雾海,时卷时舒,朦胧缥缈,让人看不真切,却遐想联翩。
此夜,碧空如洗,月明星稀,风静云动,婉婷坐于这个高度,刚好能把望尘异境尽收眼底。遥遥只见异境心岛之上焰火通明,两只巨竹拔地而起,伸展着姿态刺向浩浩长空。罗•娑竹枝叶相连处悬着颗靛青色的果子,充实饱满,摇摇欲坠,她掐指算来,此竟已是罗•娑竹所孕第五果,从出芽至今已沥八百九十九载风云时光,月华洗礼,明年便是成熟之期。
心岛侧面便是冰曦小筑。婉婷最喜樱花,特别是樱花盛开时节,微风拂过,扫起花零如雨,落在发上襟上,留下满鼻淡香悠悠,且惬意,且宁静,且凋零,且哀伤。此时借着月色,隐约可见冰曦小筑内星星点点泛着微光,该是青荷姐点起了露花灯。
心岛的另一侧则为净世殿,雕梁画栋,幻紫流金,坚毅的棱角于暗夜之中更显威严肃穆,是望尘异境十二异境使者商议要务之所。十二境使散居环净世殿呈半月形铺开,境使散居与冰曦小筑隔空相望,目力所及,小筑内一花一木一览无余,即便无人提及,婉婷也对个中涵义再明白不过——便于监视。她一直对此感到难以理解,究竟母亲在此有着怎样的过去,才会让众人将作为女儿的她置于如此境地。
思及此,她不禁悠悠轻叹,原本的好心情似乌云蔽日,霎时黯淡。这些年来她的不甘与好奇与日俱增,只是一切仍如一盘难解的棋局,混乱得让人不知从何下手,她一直等着青荷对她说实话,可青荷宁可望窗兴叹,也不愿正视她的疑问。
晚风轻拂,清冽得让人无比清醒,雪压枝头,“噗”一声落在肩头,凉意浸衣,她却只觉痛快,她随手拾起滑落在身畔的枯叶举在眼前,迎着月光叶中脉络蜿蜒清晰,条条可见,世间万物,皆有既定的轨迹可寻,为何独独人心如此难以揣测?
正出神间,不远处忽而传来“簌簌”轻响,婉婷一惊起身,举目四望,却见风吹枝乱,花海波起,她只道听错,不觉对自己过于警觉苦笑一番,复又倚回树上,然而不过须臾,那怪声再起,婉婷冥神静听,那声音虽轻,但断断续续并非幻觉,疑窦亦随之而来,她不觉蹙眉,此时众人该都因罗•娑祭忙得不可开交,谁会如她这般悠闲,来此处逍遥?
她探起身子循声望去,这次看得仔细,人在高处也望得远些,湖边大石间隐约有一方影子投下,只是淡淡一团看不真切。这风高夜静下一道不明来路的黑影,她知道自己该怕的,但心底却有股莫名的兴奋冲上来,连她自己都吓一跳,许是望尘异境一成不变的生活与十二境使对她的严加看管真的让她烦闷透了。
她静待片刻,见那影子始终躲着不肯出来,理智告诉她该尽快离开禀报十二境使,但腿脚早先理智一步派上用场。她轻盈一跃跳下树枝,蹑手蹑脚便往湖边寻去,距离越近,响声也越清楚,那“簌簌”的怪音竟渐渐变成支吾的低鸣,婉婷在见到那方影子的主人后蓦地顿住步子,悬着的一口气却如释重负般松了下来。
树影婆娑间居然缩着只小兽,滚圆的一团儿藏在角落,似猫似狐,却又非猫非狐,也说不清到底为何,只是一身毛发白胜瑞雪,顺滑洁亮之极,一双羽翅小巧,服贴安稳地收于背后。他似并未意识到婉婷的到来,只一味将脸埋在小手里,哀鸣不住,似是受了极大委屈,让人听了甚是心疼。
婉婷好奇心大胜,又怕惊了它,悄声倚坐于石上,刻意咳了两声,才小心翼翼启齿:“呃……那个……别哭……”
小兽显然并未想到会有人出现,还是被吓到了,他鸣声猛然收住,婉婷的话亦断在这突如其来的寂静里。倏然间,他双翼大张,展起的羽翅要比想象中宽阔劲长得多,姿态眩目,狭小的石缝间根本束不住,婉婷不禁惊诧万分,他身子亦跟着疾速窜出,敏锐迅捷,势不可挡。毫无防备下婉婷被他半边羽翼扫上肩膀,撞倒在地,小兽趁机退开几步,拉开与她的距离,满身戒备。
婉婷柳眉一攒,撑起身子,边揉着被撞得生疼的肩边抱怨:“你力气还真大!”
小兽也不理会她说什么,双目圆睁,炯炯有神,一味地死盯住她,显然将她当作了敌人。婉婷抬手阻住他不友善的目光,尽量将声音放缓:“你别怕,我并无恶意,只是好奇……你究竟是谁,怎会在这儿,望尘异境外人是无法进来的?”
小兽不答,眼里那股研索的意味有点歇斯底里,仿佛要将她的目的挖透,仿佛要将她印在眼底。婉婷被他眸中蕴藏的力量吓住,一时竟再开不了口,只能愣愣回望。然而意想不到地,僵持间小兽的表情竟逐渐融化在她含着七分震惊,两分好奇,却仍存有一分柔和的眼神里,他眉目的舒展显而易见,面上紧绷的线条亦慢慢松弛,还显出几分熟人相见时的欣喜,可那喜悦不过盘桓了片刻,便被一涌而上的委屈所取代,他满目愁怨地瞪着婉婷,好像婉婷便是他落魄境况的罪魁祸首,最后他将鼻子一皱,索性“哇”一声扑进婉婷怀中揪着她衣襟号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婉婷吓了一跳,既不知他的伤心所为何来,亦不晓如何安慰,只得僵立在原地任他肆无忌惮,刚刚那一点警觉也在他的泪水中早已化作绕指温柔。小兽抱着她,一双羽翼死死将她箍住,起初她还觉温暖,时间一久便闷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她身子稍稍挣了挣,闷声道:“放……放开,喘不过气了。”
小兽这才意识到自己过分失态,脸上一热,眼泪也收起些许。他拢起双翅,掩饰性地在婉婷前襟抹了抹脸,退开半步,只是抓着她的手不肯放松丝毫。
婉婷呼出口气,并不介意被他这样抓着,她抱过他坐于石上,为仍在抽噎的他顺了顺背才道:“你认得我。”这一句她极为肯定,显然适才他眼中的欢喜被她捕捉得清楚。
小兽惊异于她敏锐的观察力,也不否认:“是又如何?”
婉婷因他的态度而挑眉:“你脾气不大好。”
小兽瞪她一眼:“你若憋在这里十七年,脾气会好才怪。”
婉婷侧头思索片刻方道:“的确,我脾气也不大好。”说着她一点他的头,“老实说吧,你是谁,从哪儿来,怎么进来望尘异境,又怎会认得我?你最好实话实说,不然我把你交给十二境使处置。”
小兽“嗤”一声对她的威胁颇为不屑:“就凭你也能留住本殿下,本殿下若想跑,你哪有机会在此同本殿下讲话?”
“殿下?”婉婷只抓住了这两个字,其它的根本没往耳里去。
小兽扬了扬巴掌大的小脸,答:“不错,本殿下乃翅灵族少主西莫。”
婉婷倍感讶异:“翅灵族,你来自妖界?”
西莫显然对自己的身份颇为自傲:“不错,算你还不太孤陋寡闻。”
婉婷皱眉:“既是翅灵族少主,不安安分分地在妖界做你的少主,潜入望尘异境有何目的?”
西莫双目一翻:“什么‘目的’,说得这么难听,本殿下还不是为了救你母亲才被困在这鬼地方十七年。”
婉婷眸光蓦地一紧,一瞬不瞬将他看住,抱着他的手上力道亦不由加重:“你说什么,救我母亲?你识得我母亲?”
西莫被她这么大的反应吓了一跳,刚刚那副自大的表情立时褪而无踪,他审视了她的神情片刻,稍稍犹豫着开口:“他们什么也没告诉你。”语气中竟有些同情的意味。
“他们?”婉婷狐疑更深。
“十二境使。”西莫小心地答。
婉婷心中翻腾,有些压抑不住地激动,她闭了闭眼试图压下起伏的心绪,十七年,终于被她等到了么,等到一切真相大白的一刻?
她深吸一口气,望向西莫的眸中有种说不出的迫切与期待,下面的话几乎是一字一字咬着牙说出口的,她怕说得太快会控制不住自己声音里的颤抖:“十二境使该告诉我什么,我要你原原本本一分不漏地说给我听。”
西莫被她这样的情绪慑住,不安地动了动,半晌方叹一口气,道:“我早该想到他们什么也不会对你说。”他语气中对十二境使多有排斥,“好吧,那就由我来说,但我也不清楚全部,你莫抱太多期待。”
婉婷急切地点头:“无妨,就说你清楚的,知道多少说多少。”
西莫抚一抚她的手臂,让她稍安勿躁。他仰头仔细想了想才复又开口:“你可知十二境使中洛境使之职?”
“当然。”婉婷毫不犹豫地答,“洛境使执记世笔,携探命轮,掌兴衰册,每十年入世一次,汲天、地、人、魔、妖五界之气,测天地盛降,记红尘运转,望尘异境虽无法扭转俗世命运,但至少可按此详记保五界阴阳平衡,因而洛境使入世之行至关重要,必不可少。”
西莫对他的回答颇为满意,又问:“你可知你母亲当年便身兼洛境使之职?”
“知道又如何?”婉婷不解。
“十七年前便是洛境使入世之期。”
婉婷脑中一转,立时便想到:“十七年前母亲入世时可是发生过什么?”
西莫对她敏捷的思维露出赞赏之意:“的确,十七年前你母亲琪离入世执行司职,原定一年之期返回望尘异境,不想却在这一年之中遇到她此生最不该遇到的人。”
“谁?”婉婷急切地问。
“你父亲——魔界赤阳御使君楚。”
“什么?不可能!”婉婷立时否定,“异境中人是不允许与外界结合的……”她说到此豁然顿住,只因她忽然想到自己在望尘异境的处境,想到周围人看她的眼神,想到十二境使对她的监视,忽然所有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她难以置信地瞪着西莫,西莫一字未说,只是给了她一个确定的眼神。
半晌,她似乎仍不相信,道:“你是说我……我有望尘异境与魔……魔界的双重血统?”
“这点你不必再怀疑。”
婉婷的震惊一时难以平复,气息亦有些不稳,她颤抖着一手紧紧握住胸口,似是想把狂跳的心攥住。
“说下去。”她沙哑的嗓音划破静谧的夜色,弹出风中一丝不安的波澜。
西莫边回忆边接着道:“那种感情我没经历过,说不清,但如果你信命的话这大概就是所谓命中注定,那段与他们相处的日子我除了觉得快乐别无其它,”他双眸中有怀念涌上,仿佛记忆中有一片不染铅尘的净土,“之后不多久便有了你,那种开花结果的满足难以言述,但我敢肯定当时在他们眼中连残花败柳恐怕也如春花秋月一般吸引人。然而好景不长,”他的语气忽然急转直下,“与外族结合是望尘异境大忌,尤其琪离大人还身为境使,更属知法犯法。望尘异境掌管尘世,此事又怎会轻易蒙混过去,任他们再如何躲避最终仍无法逃脱望尘异境的天眼,身属魔界的赤阳御使众境使无法制裁,他们便趁御使疏于防范之际将琪离大人抓回,原本琪离大人当立刻被处以重罚,但她以身怀有孕,稚雏无辜,不可轻易杀生为名得以将你保住,并暂缓受罚,但她也并不好过,被软禁起来严加看管,直至你出生。”
婉婷见西莫忽然停下,急忙问:“之后呢?”
西莫摇头:“之后我便再无琪离大人的消息。”
婉婷心底一沉,不甘道:“怎会没有消息,总该有点什么!”
西莫还是摇头:“没有,自从你出生,十七年来我再也未曾见过琪离大人。”
“十七年未曾见过,我不信,”刚有的一点线索便断在这里,婉婷有些难以接受,“难道她会凭空消失?我不相信!”
西莫见她情绪不稳,担忧地握了握她的手,道:“婉婉,你先冷静下来,我所言绝无虚假,琪离大人确实再未出现过。”
“婉婉……婉婉……”这两个字立时抓住婉婷的注意力,她垂眸轻声默念,倏然猛地将头抬起,清锐的目光投向西莫,“对了,你还未回答我你怎会认得我,又怎会知道我的名字,我母亲的事你为何会如此清楚?”
西莫似对此早有准备,说道:“我当年离族入世历练不久,遇上素与翅灵族不和的銮兽族人围击,是你父母救下我,之后我便一直与他二人同行,你母亲被捉回当日你父亲恰好有事外出,我功力有限无法施救,只得施了隐身咒跟来这里,不想却再也未能出去,我之所以一眼便将你认出,是因你的模样与琪离大人如出一辙,至于你的名字,是你出生前便为你取好的,那时他们常常挂在嘴边,我又怎会不知?”
婉婷听罢不觉悲从中来,许是觉得荒唐之极,她不哭反笑,却笑得凄凉:“原来如此,难怪所有人都对我深怀戒备,原来我身体里流有魔的血,原来对望尘异境来说我不过是个孽种,十二境使会留我这样的人活于世间,实在荒谬!”
西莫的心在她的语声慌乱一跳,连忙道:“婉婉你胡说什么,什么孽中不孽种的,被琪离大人听到不打你屁股才怪。你不必如此沮丧,没有琪离大人的消息或许便是好消息,她许是被关起来无法见人,许是已经离开望尘异境,既然你这么想知道她的下落,与其在此垂头丧气,不若提起精神来小心打探她的下落。”
婉婷从来一点即透,西莫的话更如醍醐灌顶,让她蓦然清醒,她感激地望了他一眼,立时收拾起低落的心绪,道:“不错,我不该就此放弃,多谢你。”
西莫自得地扬了扬下巴:“不必。”他夸张的动作逗得婉婷也一乐。
就在此时,远处鸣钟洪亮,声声灌耳,婉婷一怔,望一望远处高悬的明月,已是子时。
“不好,我忘了还有罗•娑祭,再不回去就惨了。”她看了看西莫,“你随我回冰曦小筑吧。”说着便要离开。
“等等。”西莫遥遥望一眼心岛方向,却步不前,“不行,我不能去,若被十二境使发现,你我都不会好过。”
“但我既已知你身在此间,总不能再丢你在这儿。”婉婷垂眸想一想,道:“不如这样,你先施咒隐身跟着我,待时机成熟,我再想办法将你送出去如何?。”
西莫略一迟疑,终于点头:“也只有如此了。”
青荷远远望见婉婷飞奔而回的身影时不由松了口气,适才那阵钟声简直撞上了她心尖儿,她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扯住她就走,边走边轻声责备:“婷儿你跑哪儿去了,祭钟都响过了,你可知我有多急?”
婉婷调皮地吐吐舌头,亲昵地挽住青荷一只手臂,撒娇道:“青荷姐别气,我这不是回来了,我们此时去正好赶得急。”
与心岛只隔一层云梯,说话已至,但终还是稍晚一步,祭坛前众人早已站列齐致,只余婉婷与青荷的位置尚空着。二人一踏入心岛,便惹来一众异样的目光,鄙夷,厌恶,窥视,同情,疏远,层罗迭出,此起彼伏,只是没有友善,看得人心发凉,婉婷步子稍缓,却将头扬起,无论她的血统如何,她心怀坦荡,无惧于任何人,无惧于天地,又怎会惧怕众人不怀好意的眼神?
十二境使被坛下突变的气氛所惊动,同时往坛下看去,境使之首幻境使一眼便锁住姗姗来迟的婉婷与青荷,不禁蹙眉,婉婷似是也感受到他锐利的目光,不由回望。面对他显而易见的不悦她并未躲闪,许是因得知父亲母亲被迫分离的原委,她素来对他的敬畏竟辗转作一丝恨意,她凤眸清亮,遥遥迎住他的高高在上,毫不退缩。
幻境使因她无声的顶撞而挑眉,却也并未多加指摘,只道:“还不快站好。”
婉婷压下心间的抵触,别开双眸,拉着青荷站入各自的位置。
罗•娑祭坛设于罗•梭竹前,形出八角,八只华彩琉璃鼎各置一角,幻彩绚烂,绯光熠熠,祭坛当央一只紫青樽中琼华圣水瑶光粼漓,清澈透底。
幻境使广袖一挥,众境使立时各就其位,钟声再响,回荡连绵,穿越深蓝如洗的远空,消失在天涯尽头。
众境使凝眉敛神,灵力灌掌,掌风过处,带出十二色光尾如虹,似玉带急舞,上下翻飞,光尾随掌风走势流动不息,于双掌间凝成光云变幻,幻境使深沉而嘹亮的嗓音在望尘异境上空蔓延开来:“求月之华,耀吾之水,灌孕罗娑,滋净世尘。”
祭坛下众人应声跪地,双手合十举至额心,随之郑重念道:“求月之华,耀吾之水,灌孕罗娑,滋净世尘。”一时间齐整之音响彻云霄,穿梭激荡于参差错落的岛屿间,回声一浪接一浪,不绝于耳。
祭词念过三遍,十二境使双掌微推,胸前光云霎时流转幻变,云华渐扩,缓缓突破掌印包裹,光丝纠缠,编织成茧,将十二境使全身罩住。夜寒风止,鸟静虫息,望尘异境之中似乎只余这耀如白昼的光芒,与月之华练交相辉映。
月芒似锋,云光如电,在岛空之间交融成一片,于紫青樽上空幽幽盘旋,琼华圣水以十二境使灵力为引,缓缓将明月皓皎尽数吸入。
眩目的光亮随着夜的拉长渐消渐淡,月色亦褪成纱幕般一层浅白,十二境使掌风稍动,灵力翻转,于半空分作两路,直向紫青樽两侧击去,樽身受力震动,发出共鸣之声,嗡嗡作响。
随着众境使灵力逾重,紫青樽壁震动愈加剧烈,樽中圣水激荡跳跃,直欲破樽而出。水波回旋击撞,于樽中卷起一个漩涡,漩涡深阔,越卷越急,月影星光皆被卷起,淹没在其尽处。忽然,一道水带从漩涡中心冲天而起,似蛟龙出海,飞捷迅猛,直取罗•娑双竹,水龙于半途一分为二,沿双竹粗壮的竹干盘旋而上,满竹枝叶于水劲带动下沙沙作响。水带穿梭不息,流过竹叶片片,最后遇于树顶之上,水带似有灵,能辨物,猛然一个飞转,直对双竹间所悬的罗•娑果,双龙取珠,圣水疾冲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间没入罗•娑果心,罗•娑果倏然大亮,碧绿荧光伴着月白辉晕耀人眼目,那光闪了几闪,终于越来越浅,直至平息。
十二境使缓缓收了灵力,华彩琉璃鼎炫光渐灭,风归浪静,冬夜清冷如昨,众人在幻境使的令下慢慢散去,婉婷也牵了青荷欲走,不想刚转身便被叫住。
“婉婷,你过来。”幻境使声沉韵和,却总带着一股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婉婷无奈停步,将衣裙略整,回身走上几步,屈膝一礼,道:“婉婷见过幻境使大人。”
幻境使紧抿的唇边溢出“嗯”的一声,问:“为何来迟?”
婉婷对这种质问似乎早习以为常,并不惊慌,只淡淡答:“去织羽湖边赏月忘记时间,耽搁了。”
“赏月?”幻境使浓眉一扬,“本座到不知你还有这种闲情逸致,”他脸色一沉,声音立转,厉声道:“藐视圣祭该当何罪,你自己说!”
一旁的青荷听着发急,上前一步道:“大人息怒……”
幻境使抬眸打断她的话,目光锋锐:“督导不严,与其同罪。”
“这……可是……”青荷还欲解释,却被婉婷投来的眼神阻住,只见她单膝跪地,拜道:“藐视圣祭,戒食戒眠守竹三日,不得擅自离开,以示惩戒。”
幻境使负手而立,垂眸瞟了她一眼:“知道就好。”
“婉婷认罚,”她仰眸看住幻境使,“只是有一事相求大人……”
幻境使负手而立,思虑片刻方开口:“说。”
婉婷遂道:“恳请大人放过青荷姐。”
幻境使冷哼一声:“自身难保,还为他人求情,你倒是颇重情义,好,本座就答应你。”
“谢幻境使大人。”婉婷又是一拜。
青荷却不忍:“婉婷错不至此,这责罚未免太重,请大人开恩……”
幻境使再不理睬,亦不逗留,只一扬手:“休得多言,立即执行。”说罢拂袖而去。
直至幻境使步出心岛,婉婷才站起身,青荷一把拉住她的手,凝着她清绝固执的容颜,眼里泪光轻泛:“你这又是何苦?”
婉婷轻声安慰:“青荷姐不必难过,这点责罚能奈我何,倒是你总被我连累,我所能为你做的也仅此而已。”
青荷不晓她已知自己身份,只诧异地望着她:“你这说的什么话?!”
正交谈间,十二境使中司赏罚的祀境使已悄声来到青荷身后,他于半步外停住,目光有意无意地从青荷身上扫过,深黑的眼眸浓重如墨,却带过一缕浅淡的温柔。青荷背对他不曾察觉,却被婉婷清楚地捕捉到,她双睫一一扬,与他对望不语。
青荷随她的目光转身,微微一愣,鞠下礼去:“见过祀境使大人。”
祀境使伸手一扶,开口:“免了。”
婉婷玩味地一笑,却惹来祀境使大皱的双眉,他对着竹前曲径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会引她去罗•娑竹下,婉婷却摆手道:“不必了,不过丈许的路,婉婷自己会走,夜已深,大人不若替婉婷送青荷姐回冰曦小筑,她一人我不放心。”
冰曦小筑不过数十级云梯之遥,何需相送,祀境使挑眉,因她敏锐的判断力而诧异,亦因她妄猜他的心思而不悦。
青荷听过却一惊,连忙道:“婷儿你在说什么,”她忙向祀境使陪礼,“婷儿不懂事,大人莫怪。”
祀境使的面色在她的惊慌中一柔,不再与婉婷计较,他一手环过青荷,虚扶于她背后,半就半迫地陪她往冰曦小筑走。
青荷不敢拒绝,边走边又回头看了看,婉婷调皮地冲她一眨眼,挥挥手,催促着她离开。
片刻,烛熄灯残,人影杳无,只留罗•娑青光微现,婉婷沿着曲径漫步,步履空落而彷徨,她于竹下停住步子,仰望长天,悠悠一叹。
这些年了,伤忧痛悲她无力计较,便只能忘记,但每到夜晚之时,心里那一缕哀哀凄酸,却总是见缝插针,让她无处躲藏,让她明白刻意遗忘也不过自欺欺人而已,然而她寂寞她并无意让人陪她寂寞,祀境使对青荷的一注目光,或注注目光,浓烈如酒,道尽千言,别人也许不见,但青荷心思细腻,不可能不见,但却只作无视,是为了她,而不敢。她时常见青荷凭窗发呆,孤单爬满眼角眉梢,而这孤单,便是她的自责。
婉婷倚竹而坐,穹宇高远,星辉闪烁,撒了她一身晕色,也倒映出她的落寞。
见周围没别人,西莫收了隐身咒,他仗义地拍拍婉婷的肩,道:“有本殿下陪你,你烦什么。”
婉婷苦笑,却有一丝感动于心,她抚一抚他毛茸茸的头,说道:“好在遇见你。”
西莫见她仍没什么精神,亦叹:“唉,真是十七年如一日啊,那个幻境使依旧那么让人讨厌。”
婉婷“嗤”地一笑:“你当心被他听到,不剥了你的皮才怪。”
见她重拾笑颜,他才放心一些,他飞开几步环顾寂静的四周,众岛灯火虽灿,却总觉冰冷,让人冷入心里,他不解地摇摇头:“真不知琪离大人在想什么的,会把你独自留在这鬼地方。”
婉婷眼底一凉,道:“我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