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韶京洗尽铅华，静若处子，天空微亮，雾霭在坊中街上轻轻飘散，仿佛是用每间屋子中熟睡人儿的魂梦织成。永宁坊里的一间屋子仍亮着灯，主人一夜无梦，狭窄的空间里，一人头发凌乱，眼圈发黑，喃喃自语，握着毛笔的手微微颤抖，笔下一幅长卷惊人心魄，百种兰花傲立，相映成辉，风姿绰约。
    “哈哈哈哈……”鲁箕痴痴地笑起来，扔掉手中毛笔，笔滚到桌边错叠的书上，笔尖残墨在书页上洇开，洇污了扉页上的四个大字“百兰图鉴”！这些书是新买的，为此鲁箕用完了最后一枚铜板，这幅画是绝美的，为此鲁箕费尽心机，呕心沥血。但绝美的画上，因为作者的孤傲，还有一处未及上色。鲁箕已经没有钱，也没有时间外出卖颜料了。
    所幸……鲁箕拿起刀，闭眼，向左手无名指划去，殷红的血珠点点滴在瓷盘中，而五味杂承的泪珠则滚到了发白青衫的前襟上……缺少的颜色是——胭脂，未上色的部分是画面上除兰以外的唯一一种花，王朝的象征，盘绕的——紫凌霄花。
    “西原王殿下，时限已经到了，该启程了。”元正尊牵马走到昱身边。
    天尽头，此时红霞万丈，景色壮阔，使人心中忽然豪气干云。
    昱点头翻身上马，微笑着对元正尊说：“将军还记得昨晚薄州营口的那首诗吗？”
    元正尊上马，与昱并骑，恣意地大声吟诵：“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胭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昱仰头而笑，这是他至今笑得最爽快的一次，他不知道自己就因何而笑，只觉得不该辜负老天爷赏赐的这个时间，这片天空，这片旷野，身边这个落拓不羁的声音，这份胸臆，于是他跟随元正尊一同大声吟咏：“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胭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每个字仿佛一把钥匙，渐渐将天空打开，太阳从地平线下喷薄而出，大地一片灿烂金黄。只见赭默荒原上一队人马向西奔驰，他们的背后都披上了金色鳞甲，好似神兵天降。
    “元将军千万别死，等着我的黄金台！！”
    “元某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完成，不会这么快就死的！到是殿下，能不能在西原造起一座黄金台，全看今日的造化了！”
    “彼此彼此。”
    话语随着西风急速向后退去，消失了踪影，而牧平关则近在眼前了。
    “报！右贤王军队突然袭击王庭！”来人气喘吁吁。
    营帐中，头扎单枚垂练髻，上插山鹰尾翎，脖挂狼牙、东珠项链的魁梧男子，扬了扬粗浓的剑眉：“真的是右贤王的人马？”
    “他们穿着右贤王庭将士的铠甲，架着右贤王的旗帜，说着翟语，在今天天没亮时，杀到克鲁胡尔沁草原，大王的战士被杀，大王的粮食、女人也被他们抢了去！”
    “阿其那（混蛋、蠢猪）！！且绨！背信弃义的家伙，天父一定会惩罚你的！！”翊稀邪站起，拔出银质匕首，狠狠插在地图上右贤王的领地，“南人有这样一句话，你不仁，我不义。传我令，调集两万勇士抢走贫瘠的钮呼尔草原，不给且绨阿其那留一杯马奶，一个女人！”
    营中一双眼睛与翊稀邪相交：“慢！”翊稀邪突然叫住后方使者，“来了多少人？”
    “天黑，看不清，但右贤王的士兵到底是草原獭子，没打多久，抢了东西就走！”
    翊稀邪重重坐下，露出与黝黑皮肤形成强烈对比的雪白牙齿：“呵呵，差点就上了南羊羔子的当了！”他拔起匕首，用刀尖在牧平关的位置划了一个叉。
    “大王不好了！右贤王全军回撤，杀向……杀向……”
    翊稀邪冲下座位：“且绨如何？”
    “快杀到王庭了！！”
    “啊！”翊稀邪掀翻桌子，“且绨阿其那！！”
    满身血污的邵向衡泪流满面，天上真有神灵能够听到人间的祷告吗？他邵向衡今天竟然又赚到了一辈子，望着关下一片紫红，一片无息，他向东伏身跪拜：“上天保佑，皇上保佑。”抬头的瞬间，他隐约看到东方极远处，又一支人马疾驰而来，他的心猛然抽紧。
    “将军，是……是元将军啊！”瞭望的士兵趴在地上失声痛哭，这是种怎样的重逢，怎样的喜极而泣啊。
    邵向衡瘫坐地上，恶梦终于结束了。
    “将军，快看关上旗语。”
    “翟人真的撤走了！！？？”元正尊难以置信。
    “撤走的不仅是左贤王还有右贤王！！”昱克制着颤抖的声音，此时他才发现，缰绳早已被他的手汗和鲜血濡湿，左手伤口又崩裂出新血，雪白纱布布满深浅不一的红。
    元正尊驻马在昱的面前：“殿下神机妙算。”看着昱年轻欣喜的双眼，元正尊感到心情非常复杂，以至于脸上没有应有的笑意，他这么认为是因为发现昱的眼神赫然变得敌视，没有笑容就要把我生吞活剥吗？元正尊觉得昱的表情愈发不对劲。
    “元将军，这就是你们的承诺吗？”
    元正尊听到身后传来喊杀声，从远处土丘后冲出一批人马，令元正尊觉得最可怖的是他们都穿着紫凌霄将士的铠甲，邵向衡，你疯了吗！！
    “真是一批忠臣良将啊！”昱和仅剩的数百西原将士驱马后撤，涉明炀不在身边，今日恐在劫难逃，苍天难道你真的要灭了我西原，昱提起长刀，朔风吹得头盔上的缨子急速摇摆，映在瞳孔中跳跃成仇恨的杀气，“元将军，真是忠臣良将啊！真是一批忠臣良将啊！”
    “殿下！！”元正尊第一次体会到自己的无能，面对现在的局面，他到底该做什么？是帮朝廷杀了西原王这个救命恩人？还是放了西原王这个朝廷的心头大患？！
    元正尊的迟疑，使昱彻底绝望，他和西原士兵喊杀着冲向元正尊的队伍。
    埋伏的队伍混入元正尊的人马。“是邵将军的命令吗？”元正尊大声问，却没人回应，双方已杀成一片。元正尊觉得不对劲，再次大声问：“是邵将军的命令吗？”
    只见昱在阵前拼命挥舞着长刀，十七岁少年俊秀英挺的脸庞上溅满鲜血，不知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元正尊看过成千上万人在沙场上拼却生死，却从未像今日般不忍，甚至痛彻心扉。鲜血从昱的脸上滚落，红了衣领。
    “不！！”元正尊忽然一脸惊恐扭曲的表情，“不要打了，住手！住手！西原和紫凌霄的士兵统统南撤！统统南撤！！”
    人马霎时一片混乱，尘土间紫凌霄将士竟互砍起来。
    元正尊策马向前，号喊：“西原王殿下，他们是翟人，开左衽的是翟人！你快离开，快离开！！”
    尘土飞扬，昱发现紫凌霄士兵相互反目成仇，元正尊正朝这边驰来，隐约听见他喊着，敌人、离开！昱握紧长刀。
    “元大将军想亲手取我首级？”昱嘲弄地笑着，“何必劳您大驾？哦，对了，黄金台上皇恩浩荡，值得您这么做。”
    “殿下，我们被骗了！埋伏的人马是易装的翟人，你快走！这里我们顶着！”元正尊双额青筋暴起，脸上大汗淋漓。
    昱蹙眉，他一时没有明白元正尊这席话的意思，只见元正尊身后一紫凌霄士卒举着双刀向他砍来，昱提起长刀向元正尊劈去，元正尊提枪横挡。
    “没想到元将军是这般小人！”昱愤怒，手中加力。
    元正尊挡着昱的长刀，继续大喊：“殿下快离开，我们上当了！”
    “再上你们的当吗？”
    “殿下快离开！埋伏的是翟人啊，不是正廷的军队！我们都上当了！！”
    昱被喊得心烦意乱，他大喝：“元将军，你……”
    昱的双眼猛地一片迷离，迷离的红色，这几日天天见着的艳丽颜色，现在，世界仿佛被罩上了一层滚烫的红色幕布，真的谢幕了吗？
    “元将军！！”昱惊呼，一个紫凌霄士兵竟用大刀洞穿了他们将领的后背，并且脸上还挂着邪恶的笑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元正尊的血流满昱的全脸，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殿……下。”元正尊吃力地抬头，“是翟人，我们被骗了！”那握惯长枪，久经沙场的双手松垂了下来。
    长枪落地，一阵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