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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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一直不停地下。
    远隔几十里之外在韩府中等候消息的映雪从晨起就坐卧难安,一颗心悬着没着没落地直发慌。
    她天天听着宏达打探回来的消息,虽然自起轩醒后就一直说他“有起色了”“今儿又大好了些”,但终究没个准信儿,她担惊受怕,想着那未来的女婿要真的被烧坏了该如何是好?那个俊秀的孩子当初为了让自己同意这门牵扯着前情旧怨的婚事没少受罪,那其间种种死去活来的波折想想都让人心悸而后怕,谁曾料到愁雾散尽喜事将来的时候,却凭空生出这起劫数?
    她甚至想到了最坏的结果,那就是自己如玉般的女儿很可能要伴着一个被大火毁坏了形貌的丈夫郁郁终老一生,想到这儿,作为母亲的映雪心都碎了,转而念及这些年她早寡后抚养女儿的种种辛酸苦楚——虽说在韩府衣食无忧,但终究是寄人篱下——难道乐梅也和她一样薄命?于是,不说夜夜以泪洗面,心中却每每长叹,怅惘郁结。
    这还不算,隔三岔五地映雪还要应对焦灼中乐梅的种种疑虑——婚期一再延迟,会不会是个不祥的兆头?乐梅本就是个聪慧的女子,狐疑中东想西猜的不找她这个娘来谈谈心又找谁说去?可乐梅就算想破头也万不会猜到这是所有人联手扯出来的弥天大谎——大伙儿出发点是为了她好,怕她承受不住,不想让她经历这样非人的煎熬,想将一个稍微圆满些的结果直接呈现在她面前。
    可这结果真能圆满的吗?
    映雪就在这两头挂心的日子里望眼欲穿地熬到这天,这天宏达和父亲一早就去了万里家,这天起轩拆纱布。
    直盼到晚饭过后,宏达才挪脚进了父母那屋,映雪得了信儿也从自己屋里悄悄赶过来——这一切都没让乐梅知晓。
    映雪待丫头们将门窗掩好后,转身就迫不及待地一连串发问:“起轩怎么样?结果怎么样……”随着她的追问其他人的脸色愈发难看。
    宏达看了眼站他左边的爹娘——长辈们都一脸惨淡之色,他为难地开口道:“舅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映雪的腿有点发软,她扶着桌沿,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宏达,急道:“你倒是快说呀,他到底怎么样了?毁容了?残废了?”韩夫人早近前来扶着她,韩老爷也连声劝她别急先坐下。
    宏达一咬牙干脆一口气说道:“起轩的脸毁了,一条腿也废了,他要退婚,并且让大家告诉乐梅,就说他已经死了。”后面的话越说越快。
    映雪晕眩着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一时五内俱焚,心乱如麻。
    窗外还是雷电交加,她脑海中却只重复盘旋着几个字:完了……我的乐梅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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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柯夫人早被众人劝回去了,士鹏并管家在万里家呆得久些,直到天色都暗了,才准备动身。
    临行前自然少不了一番言语感激之辞,虽然结果仍让大家心痛不已,但不可否认万里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了,柯老爷话说得不多,最后却执意要给万里父子俩跪下,万里忙近前施力拦住道:“伯父,快别这样……”
    士鹏看着眼前帅气挺拔的青年,再想到从早上那番折腾之后就再没出过屋的起轩——想到他现在惨不忍睹的样子,一时又忍不住老泪纵横,在场的人无不唏嘘感叹。
    上午起轩回屋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放心,我不会再寻死了。”
    众人正暗自念佛不迭,他却又道:“我要退婚。你们告诉乐梅,就说……我已经死了。”起轩的语气淡然而笃定,那漠然的神情不象个年轻人,倒象是万念俱灰的枯槁老人。
    起轩的病还需要静养,精神上的打击也需要漫长的时日来逐步恢复,众人历经了上午的惨痛,面对这样的起轩还忍心说什么呢?只得依言照办。
    柯府决定明儿一早派人来把起轩接回寒松园去,一是老太太挂念孙子已然病倒,二是起轩这样一直住在万里家中也不是长久之计。
    士鹏走前又往那屋看了看儿子并絮絮说了几句话,一行人带着沮丧的神情离开了。
    夜未央。
    雨住风歇,院子里偶尔飘过几片枯叶,残红落败,就如人短暂而脆弱的生命。
    万里走进起轩的屋子时,起轩正安静地靠着床头不知在想什么。
    万里端着药走过来坐下,原以为起轩或许会对他说起关于乐梅的事——人的心思压抑太久终要释放一回,不料却听床上那人忽道:“小的时候有一次大哥被佣人的烟斗烫伤了手……”万里微愕却也释然:至少起轩还没有完全封闭自己,不管他想说什么,只要他还有向人倾诉的欲望,一切就不算太糟。
    同时万里留意到,从起轩将“退婚”二字说出口的那一刻起他身上流露出一种听天由命的无奈,从前那个意气飞扬的起轩消失了,现在的起轩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沧桑感,但无论如何,能够面对现实就是迈出了一大步,虽然这种“成熟”付出的代价未免太惨烈了些。
    万里随手将药碗置于桌面上,抬头凝视着靠在床头的人,起轩的眼睛没朝着万里的方向,那张受伤的脸却完全袒露于他眼前,右颊还算好,仅有几处不太集中的伤痕,左边的脸却完全毁了,大面积的残伤近看尤显可怖。
    万里带着鼓励的意味看着对方,想听他继续往下说。
    起轩却忽然抬起眼睫望过来,道:“你不觉得可怕?”转而低头自嘲地一笑,“我自己都觉得恐怖……”
    万里明了他话中的意思,缓缓摇头道:“你全身上下我都看过了,有什么可怕?”万里才说完这句话就察觉到起轩明显的局促,他本来想再调侃一句——就象出事前两人间的相处那样,却略顿了一下就转开话题道:“我记得有人以前说过最可怕的是人心的扭曲……”
    起轩沉默。
    “对了,你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呢。”万里温和地一笑,将已经不太烫的汤药端过来递给对方,一面问:“后来呢?”
    “……后来那人被太爷打了板子撵出去了。”起轩喝下药,又接过万里递来的甘草片含在舌下,表情忽然有些心不在焉起来,从万里坐着的位置仍能看到他长而浓密的睫毛上下忽闪,黑亮的眼中神情不定——这似乎是起轩脸上和从前相比唯一没变的地方。
    万里将空碗放好,又一脸认真地继续问:“这事儿你是听大人讲的吧?”
    柯家太爷过世的时候起轩才刚出生没多久,万里听他爹提起过。
    起轩点点头,慢声道:“我娘就是那年死的……”
    他的声音又低又哑,每一个字倒象是从沙纸里碾出来的,万里猝不及防地听到这么个事儿,只“啊?”一声就完全愣住了。
    从小玩到大的起轩家境殷实、仆从如云,这些万里都从未羡慕过,倒很是羡慕嫉妒他有一个温柔美丽的娘亲。
    那个看上去很心疼起轩的女人竟不是起轩的亲娘?这真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后来我爹告诉我,我娘是为了救大哥才……”起轩似乎是从万里的表情中感觉到他心中所想,接着轻声道:“是她带大了我,这些年也一直对我很好,我从小就管她叫娘,如果不是八岁那年我偶然间听到了她和爹的对话,这件事也许到死我都不会知道吧。”
    八岁那年?记忆中似乎是有那么一次起轩红着眼睛找到他大哭过一场,难道就是那回?万里有些模糊地想,在万里的印象中儿时的起轩身子虽瘦弱,性子却倔得很,有一次从树上掉下来连裤子都摔烂了他都没哭……
    万里想到这儿忽然有些气闷,起轩小小年纪就藏了这么重的心事,也真难为他,便问:“那时候你怎么不和我说呢?”
    起轩看着他蹙起的眉头,正色道:“要是跟你说了,你就不会再用嫉妒羡慕的眼神看着我了……”
    “我几时用那样的眼神看过你?”万里才说完就意识到起轩居然是在和他开玩笑,他心中一宽忍不住就笑出声来。
    起轩也弯了弯唇角,久违的轻松感让二人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稍倾,起轩从角落里推出个盒子——正是那天他让万里拿过来的刻着梅花记号的小木盒,对万里说:“这个,还是你帮我收着吧。”
    照万里以前的性子,势必要讽刺他几句:你和乐梅的信物,凭什么要我保管?
    但万里没说话,只默默地伸手接过来,起轩看着他的动作,眼中仿佛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
    烛影微摇,满室静谧。
    多久不曾有过这样安祥的气氛了?
    万里暗忖:让时间再多停留一会儿吧,就让我看着面前这人的双眼,就这样平静安然地度过余生,不再有不安、惶恐、纠结与痛苦,也不再理会关于乐梅、韩府、退婚、假死的种种种种……一切的磨难,都快些过去吧。
    可是,这些,真的能“过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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