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绝望中的哭泣道别
    离开莫迎初家以后，一直到第二天，我始终想着他最后说的话。“我也是高中时发现的，和你一样啊……”这一句就如同此起彼伏的海浪，在我脑中不断地重复着，我的心也随之起起落落，甚至有些坐立不安。我将自己喜欢同性的秘密告诉了莫迎初，莫迎初竟也在临别前那样随意地说出了自己的秘密，而他当时的语气和神情，仿佛只是说了像“今天天气真的不错”这类的话，如此自在、轻易地就告诉了我。我的心情很复杂，他对我的信任使我非常高兴和激动，可突然知道了这样一个让人震惊的事实，我一时间真的很难接受，有点无法反应。
    我们是一样的人，都喜欢男人，认识了两年多，我才知道莫迎初和自己一样，之前从没察觉。我听方瑞恒说过，如果是同类的话，会有一种互相吸引的磁场，或多或少能够感觉出来的。难道是我太迟钝了吗？但我认为自己算是一个细心的人啊。如此说来，莫迎初会不会早就看出我和他一样了？昨天告诉他的时候，他确实没有那么大的反应，确切地说是十分冷静，一直在一旁安慰、鼓励我。在我的想象里，如果朋友知道了这么一件事，肯定会特别惊讶的吧。一想到莫迎初也许从前就知道，我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觉得很别扭，又不好意思。因为他是一个温柔细致的男人，即使看了出来，如果我自己不提，他也绝对不会多问一个字。想着想着，我一下子没了分寸，我们昨天的气氛那么好，已经奠定了非常坚固的友谊关系，如此信任彼此，也说好了今后都要敞开内心，有什么心事不能藏在心里，而是和对方分享。然而现在的真实情况是，我根本没法装作和以前不知道的时候一样，心里十分纠结，该以什么样的状态，用什么表情，怎样交谈，这些全部变成了问题，我恨不得情愿莫迎初没有告诉自己。
    第一次要面对同类，而这个人不是我的男朋友，他是我非常信任的、要好的知己，我很喜欢他，但这种喜欢又是有别于爱情的，这样的关系处理起来真是不容易，我脑子开始发胀。突然又想到了莫迎初昨天的话，当下摆在我面前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方瑞恒吗？现在哪是想其他的时候，我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必须要解决好我和方瑞恒之间的问题。我真心喜欢他，假如不明不白地无疾而终，我不能忍受。这一次，我愿意再选择主动，他任性也好，沉默也好，我不可以这么做，如果两个人都是这样，比谁更有耐心，谁更狠心，那我们就真的完了，这不是我要的爱情。下定了决心，我拨通了方瑞恒的电话，手机紧紧地贴在耳边，心里忐忑不安，连等待的嘟嘟声都显得无比漫长，冰冷生硬。
    他会不接电话吗？是不是从今以后就要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这种可怕的想法在头脑中一闪而过，我害怕地握紧了手机，手指也变得冰凉。嘟嘟声停止的瞬间，电话那头静静的，他接了。我甚至忘了呼吸，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就这样沉默了几秒钟后，我听见电话里有点像叹气的声音，心好像一下被冻结了，我不敢想象，方瑞恒现在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他已经厌倦了吗，想结束我们的关系了？我想和他见面，想看着他，摸摸他的脸，这种迫切的渴望快要把心撕裂了。我忍着疼痛，打破了沉默。
    “喂…。。”我们又一次几乎同时开口，我鼻子突然有点发酸，不自觉地回忆起了过去，我和方瑞恒很有默契，经常是这样的，不过每一次他都喜欢让我先说。可为什么我恍惚地感觉，这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呢？
    “瑞恒，你这几天还好吗？我晚上想和你见面，有时间吗？”我抢过了主导权，很想立刻知道他的态度，没等他继续开口就先说了出来。
    “嗯，我下了班开车去接你吧。我还可以，你呢？”
    我舒了口气，刚才担心他会拒绝的心总算落了下去。但又忍不住在意，他没有叫我的名字……从前他在句末都会加上“甜甜”的，难道是我太计较、太敏感了吗？两个人的关系僵硬、冷淡的时候，连这种细微的小事都会注意，也总是不自觉地拿过去和现在比较，这一切都能影响到自己的情绪，人类就是这种动物吧。他在公司，肯定不方便说话的。想找出一大推理由安慰自己，可落下的心已经空了一大块。我强打起精神，不想让自己消极难过的情绪影响到方瑞恒，我仍旧在不安，害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令他更加厌倦，感到反感。
    隐藏起失落的心情，我装作没事一样，“我也还可以，不打扰你工作了，还是老地方等你，快到时给我电话吧。”我觉得自己的演技差透了，勉强的笑声都在发颤，那么不自然。明明很想告诉方瑞恒，我想他，想现在就看到他，但说出来的话却完全不是心里的，显得陌生客气。方瑞恒也一定察觉到了，没有再多说什么，答应下来后就挂断了电话。我无力地躺倒在床上，后悔自己没有说出来，晚上见面时一定要补救，我要把心里的想法都告诉他，让他知道，他对我有多么重要。这一次一定要和他打开彼此的心，我在心底坚定地想着。
    方瑞恒今天很准时，我提前在那里等他，他也提早几分钟到了。坐进开着冷气的车里，我终于见到了他，又是那种感觉，仿佛我们已经很久没见过面了。我心里有太多的感受，有太多的话想对他说，看着坐在驾驶座上一点也没变的方瑞恒，我的心忽然踏实了，好像只要能看到他，他就是我的，绝对不会离开我一样。这种很傻的想法转瞬即逝，人心是最难测的，谁也无法永远属于谁，没有任何人是绝对自由的，只忠于一个人是不可能的。仿佛一夕之间，我变得越发多愁善感了，这些实际而残酷的想法不断在脑中盘旋。
    “咱们去哪里吃饭，饿了吧？”我赶快转移注意力，见到方瑞恒了，还瞎想这些。却发现，方瑞恒也在发呆地盯着我，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瑞恒？怎么了？”
    方瑞恒回过神来，依旧看着我，忽然探过身吻了一下我的嘴唇，蜻蜓点水一般，然后在我还未反应过来时，就坐了回去，“我们回家吃吧，一起做饭，好吗甜甜？”没等我说话，他发动了车子，转头对我笑了笑，好像我们之间没有过任何不愉快，那天的事情根本没发生过。
    我不想去方瑞恒的家，那里不再只有快乐的回忆，还有那天晚上的事情。至少现在我还不能释怀，那件事仍然堵在心里，我至今都没听到方瑞恒的解释，那个年轻男人的身影，他们站在一起说话的样子，就宛如一团湿冷的阴影，笼罩在我的心头，难以磨灭。但是面对方瑞恒，我没法拒绝，说不出那个“不”字。心情变得愈加沉重，我们马上可以像原来一样，一起做饭，喂给对方吃，只有我们两个人，可是我开心不起来，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希望到了方瑞恒家，他可以好好地对我说心里话，不要把误解和矛盾越积越多，让我们之间越来越远。
    经过的路段不久前发生了一起车祸，车队排成了一条长龙，缓慢地停停开开，向前蠕动着，本来不算太远的路程已经耗了将近两个小时。我有点晕车了，心里本就不舒服，头也发昏，微微的恶心，浑身说不出的难受。因为这样，更没了说话的气力，方瑞恒看我没有动静，也就保持沉默，车里面只有冷气发出的轻微声响。两个人之间的安静似乎使气温变得更低了，我抱住了胳膊，可以稍微暖和些。
    “冷了吗？”方瑞恒摸了摸我的胳膊，脸上的神情仅比冷气温暖一点。他也许是怪我一路上都没说话，有些生气了。
    我心里暖了一些，他气归气，还是在意着我，握了握他的右手，也是凉凉的。“嗯，有一点儿，把温度稍微调高点吧。”我终于笑了出来，同时又感到一阵悲凉，自己总是这么容易满足，他一句简单的关心，一个平常的微笑都可以令我欣喜。我要求的从来都不多啊。
    “好，”方瑞恒也握住了我的手，表情温和了许多，不像刚才那样冷淡了。
    车子开进了地下车库，我坐直活动了一下颈椎和肩膀，晕车的感觉还在，但比那时好了很多，又因为长时间维持一种坐姿，有点疲乏。开到了位于角落的停车位置，方瑞恒解下安全带，却没有下车的意思，侧身坐在原处看着我。我本来等着和他一起出去，看他没有动，也奇怪地转头看他。方瑞恒慢慢靠了过来，吻住了我，虽然还有些不舒服，但我没有阻止，也动情地回应他。这个位置比较隐蔽，地下车库的光线也不是很亮，所以不太在意。我们之前也在车里亲热过，但方瑞恒想进入更深的下一步时，我都会委婉地拒绝，虽然平时我都顺着他，但在这里做爱我还是不能接受，心里极其不踏实。
    一开始还是温柔细致的亲吻，不一会儿就热烈起来，方瑞恒灵活湿润的舌头在我嘴里用力冲撞着，我努力想跟上他的节奏，却被他搅得晕头转向，身体也热了起来，下面开始有了反应。突然嘴唇感到一阵痛感，他吸吮的力气太大了，紧接着又含住我的舌头，有技巧地舔舐着，我忍不住呻吟出声。理智也在告诉自己，必须要停止了，再这样下去会出事。我真的不想在这里做下去，用手轻轻推着方瑞恒的胸口，但这种力气根本起不上作用。
    嘴唇终于分开了，我大口喘着气，赶快阻止他，“咱们回去做好吗？别在这儿……”
    方瑞恒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猛得放倒副驾驶的座椅，我毫无防备，惊得向后倒去。他压过来一把搂住我，继续用力地吻着，手在我身上不停地游移，挑逗地抚摸着我的腰和臀部，力气一点点地增大。我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力气快要流走了，在接吻的间隙含糊地说着“不行”，方瑞恒的动作根本没有放慢，他开始粗暴地解我的皮带，我一下子清醒了，慌忙用手制止他。方瑞恒用嘴堵着我，激烈的舌吻完全剥夺了我开口的机会，我只好用力推他，气恼地加大了手臂的力量，另一只手拼命阻止他解我的皮带。我用力反抗后，方瑞恒也不好控制，他不再费事拉皮带，直接伸进我有些松开的裤腰里，不再是路上时那种冰凉的触感，发烫的手使劲地揉弄着我的股间。刚才兴奋的感觉已经不见了，我根本没有心情继续下去，既紧张被人看到，又因为方瑞恒的粗暴无礼感到愤怒，半抬头的脆弱早已柔软萎缩，被他用力地揉搓后钻心地疼。我痛得叫了出来，力气一下子变大了几倍，一把就推开了伏在我身上的方瑞恒。
    方瑞恒也惊住了，他瞪大了眼睛，低头看着一脸怒火的我，完全没有想到我会这么执著地反抗，力气突然变得这么大。我抽着气，下面的疼那样深刻，更重要的是，我想象不到自己有一天会这样反抗我最喜欢的人。粗重地喘息着，我真想朝方瑞恒好看的脸一拳打过去。还是忍住了……我下不了手，颤抖地握紧拳头，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你就不行！苏糖你是真心喜欢我吗！”方瑞恒大声地喊了出来，声音回响在车里显得那么刺耳和无情。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开眼睛吃惊地看着方瑞恒，愣住了。他也发现自己冲动失言了，匆忙别过脸去，看向另一边不再说话。幽暗的车里静静的，我和方瑞恒保持着各自的姿势，两个人的衣服早就凌乱了，头发也没了型，这幅画面看起来也许很可笑，但我此时一点也笑不出来了。嗓子干涩，从喉咙一直到心脏，火烧火燎地疼。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更久，时间无声地走着，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一开口竟然有点沙哑了，嘴唇恐怕也肿了起来。
    “我真的不行，回去怎样都可以，但我不想在车上。”我盯着方瑞恒的侧脸，他没有想转过来看我的迹象，脸上的阴影暧昧不明，我突然好像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了。下面一句话我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才逼着自己说出来。
    “我不行，有别人可以对吗？你和那个人在车上，”我有点说不出来了，心脏像被刀片划着，一下比一下疼，“你们在车上，做过，是吗……”
    方瑞恒终于看我了，他脸上惊愕的表情说明了一切。有点心虚地理了一下歪向一边的衣领，又看着我的眼睛，欲言又止，似乎很痛苦，想解释却不说。
    “瑞恒，你还喜欢我吗？”他刚才叫我“苏糖”了，交往这么久以来，他从来没再那样叫过我，那一声好像把我们之间所有的亲密，所有的感情牵绊全部扯断了。可我做不到，我还是想亲切地叫他“瑞恒”，就像我不忍心用拳头打他一样，我们不能那样。
    “我喜欢你甜甜，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呢？”
    “你也喜欢他吗？”
    方瑞恒一下子哑口无言，他脸上的表情更加痛苦了，说话断断续续，“我，我承认我也喜欢他，但我最喜欢的是你啊，你，你应该明白啊，他没法和你比的……”
    听到他亲口承认了自己的心，我整个人仿佛被挖空了，灵魂、心脏，全都没了，茫然地看着方瑞恒开开合合的嘴，刚才还那样激烈吻我的人，现在却告诉我，他也喜欢别人，但是最喜欢我，我是不是应该高兴，感激他对我的真心？
    方瑞恒还在自顾自地说着，“我们都是男人，你应该懂的，很多时候难免会冲动，对其他人动心，所以，所以我，我不想你伤心的甜甜，你对我是最重要的，我不想失去你，你明白吗？”
    我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了，自从方瑞恒承认他心里也有别人的那一刻起。我当然知道男人会花心，会禁不住诱惑，我更明白作为同性恋者的艰难，要面对多少的舆论和压力，这条路走下去将是怎样的艰辛。我也从来没有奢望过能和方瑞恒一辈子在一起，那是太遥远的事情。我只是希望和自己喜欢的人，和他真心地在一起，能走多久就走多久，心里只有彼此，至少在还有爱的时候，如果不爱了，是不能勉强的。所以我根本接受不了方瑞恒的这种理论，同时喜欢着几个人，然后告诉其中的一个，自己最喜欢的是你，其他人没法和你相比。也许别人能够认可，只要他还喜欢我，最喜欢的是我，这就足够了。可是我办不到，我心里只能装着一个人，一次只能爱一个，再也容不下别人。
    我的心已经碎得难以拼凑了，可我还是不想放弃，不想放下我眼前的这个男人，我有多么喜欢他，只有我自己才明白。
    “瑞恒，我只问你一句，你今后也会继续喜欢他，是吗？”
    方瑞恒怔怔地看着我，他的眼睛里有太多复杂的东西，我曾经以为自己读懂了，到了此刻我才发觉，我可能真的不懂他。他闭上眼睛，随后睁开的时候，眼里不再有痛苦和犹豫，剩下的只有坚定了。
    “我放不下他，而且，他爸爸是我们公司现在最大的合作伙伴，有上千万的投资，我不能离开他……甜甜，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好不好？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这没有任何妨碍，你就当没有他这个人，好吗？”方瑞恒的神情和语气透着诚恳，以及不可动摇的决心，尽管在幽暗的环境里，我还是可以看到他眼里的光，这一点真的没有变，他和高中时一样，那么自信和骄傲。
    我默默地整理好衣服和乱了的头发，平静的表面下是从未有过的绝望。我忽然间意识到，我喜欢的方瑞恒其实早就不是当初的那一个了。高中时自信耀眼的阳光少年，没有任何利益关系，没有那些复杂的想法，我只是喜欢那时简简单单的他，如果那就是真正的他……我没有后悔，此刻的感觉再绝望，再如何痛彻心扉，我都没有后悔喜欢他，也没有后悔和他交往过。这两年来我真的快乐过，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现在梦醒了，我看清了我们的不同，我无可奈何，却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过去，方瑞恒也一样。重逢后的我们太过激动，已经是成年人的两个人，许多事情都改变了，人也变了，但爱的心情可以把很多事实悄悄地忽略掉，眼中只有对方的好，只有炽热的眷恋，其他的全都不重要。
    方瑞恒耐心地等着我，他充满期待的明亮眼神中掺了一丝焦急，因为我迟迟没有说话。整理好了一切，我的心是否也整理好了？两年的时光如此短暂，我舍不得他，但我却知道，勉强下去谁也不会快乐，这样的感情对我们双方都是折磨。我希望我喜欢的人开心地活着，我们两个人能够快乐地在一起，而不是伪装出幸福的样子，疲惫难过。
    “瑞恒，”方瑞恒见我终于有了反应，眼神顿时一亮，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对不起，我们分开吧，我接受不了你心里有别人，我的爱是自私的。”
    方瑞恒脸上的震惊和不解是我不曾见过的，他像个吓坏了的孩子，肩膀有些颤抖。
    我稍稍向前倾身，保持着最后理性的距离，我怕自己会忍不住抱住他，那样我很可能就放不下他了。用手抚着他的脸颊，我无比温柔地摸着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睁大眼睛拼命地忍耐着。方瑞恒的眼睛也红了，他张了张口，哽咽住，没有说话。
    “瑞恒，谢谢你和我在一起，这是我高中以来实现地最美的梦想。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多喜欢……”
    不敢再看方瑞恒的脸，扭过头一把拉开车门，我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眼泪崩溃般地淌了下来，我咬紧嘴唇，不出一声。顺着原路朝外走去，脚步越来越慢，我身上的力量正流失殆尽。开车进来的车主从车窗里好奇地打量我，我拖着步子朝外走着，早已不在乎他人的眼光。
    走出车库，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疼痛的感觉蔓延到全身，我用劲最后的力气走到墙边的角落，虚脱地蹲下身，靠在墙壁上。用双臂紧紧地搂住自己，想象着方瑞恒身上的温暖，我把脸埋在膝盖间，终于大声地哭了出来。
    “方瑞恒……”低低地唤着他的名字，我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