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Part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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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生锈的齿轮在重逢的瞬间轰然而动,时光的洪流熙熙攘攘地将我们推向终点。无论结局是喜是悲,爱离幸福,终有一步之遥。
——Part1
再见竟是这样的光景了。
林瑾瑜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的掌心下,是《Smile》最新一期的杂志,封面上的手链有繁复华丽的环绕,其间缀着几颗做工精巧的水晶铃铛。手心迅速窜上丝丝缕缕的刺痛,彷佛手链一瞬间实体化,将棱角陷入血肉之中。
她费力地将手盖在双眼之上。一叶障目,何尝不是一种无奈的快乐。
她总以为她忘了,可感觉却日渐清晰。
“这次只迟到了五分钟。”
瑾瑜睁开眼,习惯性地挂起笑容。眨眼间的功夫而已,早已发表过罪己言论的楚慕已经大摇大摆地坐下了。
“表现不错。”瑾瑜随意翻了翻菜单。来过这里几次了,自己的口味不曾变过,闭着眼都能点出惯吃的几样菜,只是不想让手闲着而已。或许,也可以借此磨去手心经久不褪的灼热感。
这家小饭馆的上菜速度素来是出了名的快的,这也是瑾瑜在菜色并无特点的前提下乐于到此光顾的原因。
“说吧,找我什么事?你也知道我这种小打工仔整天为了生计累死累活的,可不像你成天闲着到处串门。”
“我要去A城一趟,后天的火车。”菜单往他手上一摔,瑾瑜选择无视他赤裸裸的讽刺。
“又去……催稿?”
“是啊,楚、星、慕、大、作、家!”
楚慕一愣,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敢肯定,人的劣根性在面前这个叫林瑾瑜的人身上绝对有超越人类的进步。不过,若不是她那罕见的劣根性,恐怕他们也不会熟识到这种程度。
想来他们相识也已有两年了。
两年前林瑾瑜刚从C大经济管理系毕业,却当了一个和经济八辈子打不着干系的图书编辑。不是专业出身,又没什么名气,只有一点不被赏识的文字功底,于是以试用编辑的身份在杂志社里兼职了两个月的打杂小妹后,才终于接到她职业生涯中的第一个任务——催稿。当时派给她任务的赵主编还美其名曰要是她真的有办法能让当红写手楚星慕按时交稿,绝对能在业界打出名气。
事实上也是这样的,瑾瑜从此成了无数写手心目中的“鬼见愁”,行内关于“鬼见愁”如何通过催稿傍上前途无量的青年作家也有许多版本被人津津乐道,但每个版本中都有那么一句初出茅庐的小牛犊说的话——“楚星慕?挺诗意的嘛,连星星都仰慕他,干嘛不去干天文观测?指不定哪天发现颗新行星就载入史册了。”
本来也只是同事间的玩笑话,后来不知怎么的就传到了楚星慕的耳朵了。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从此只准人家叫他“楚慕”。是以,才有了今日的楚慕。瑾瑜是有些愧疚的,毕竟是人家家里的长辈用心取的名字,自己居然拿来开玩笑。不过这种愧疚感并未持续多久,瑾瑜那段时间因为工作需要常往楚慕的公寓跑,渐渐相熟之后,才无意中听到楚慕透露了一点口风,无非就是他原本就不满意自己的名字云云。瑾瑜对此颇为忿忿,当下搬出二十四孝教育他,还时不时喊他几声天文学家激激他,楚慕也确实气得够呛。
要不是还有晚上的应酬,瑾瑜是真的不乐意打扰面前这个已经神游天外已久的人的,免得被他冠上一个打扰他构思新作的罪名,到时候就算他不追究,他的大批读者恐怕也会用口水把她淹死。
“时间差不多了,我走了。”
“可是,”楚慕窘迫地挠挠头,“我忘记带钱了耶。”
瑾瑜虽然没有让他付钱的打算,但也忍不住白了他一眼:“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还从来没有因为吃霸王餐招来警察。”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楚慕嘴角一弯,语气戏谑得让人牙痒痒。
好吧,她败了,败在他厚到无人望其项背的脸皮下。
圣诞节将至,瑾瑜所供职的杂志社正准备策划一个一本专刊,好赶在圣诞节的时候上架。瑾瑜负责的与这一块并没有多大的联系,但也有听说赵主编非常重视这次的专刊,打算做成年刊,还特地动用私人关系将《Smile》的主编曲琬珂请来当特约编辑。晚上就是为这个特约编辑举行的欢迎会,地点在全市最负盛名的清波楼。
之前刚刚当上编辑恶补各类杂志,就有听说过曲琬珂这个人了。她在国外上大学时就已经兼任好几本不同风格的时尚杂志小编,大学毕业之后却并未再往这个行业发展,而两个月前以《Smile》的主编回国,也确实说明了这个人能力不凡。能够将曲琬珂请来,总编的面子也真大。
这是瑾瑜第一次见到曲琬珂,很典型的东方美——瓜子脸,柳叶眉,丹凤眼,酒红色的长卷发削去了几分英气,多了几分柔媚。倒是与瑾瑜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大家好,我是曲琬珂,接下来会负责圣诞节的专刊。一本好的杂志是需要一个好的团队共同努力的,希望大家能好好地配合,做出一本优秀的专刊。”
像是什么动员大会的开场白,却让众人心里犯了怵。那种略带威严的气势,与她柔弱的外表有些不符。该不会,又是一个像赵主编一样扮猪吃老虎的厉害角色吧?
猜测归猜测,大家还是很珍惜这样难得的机会,七嘴八舌开始挖曲琬珂的八卦。
“曲主编有没有男朋友?方便透露一下是谁么?”
曲琬珂倒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你们都认识的,Silence。”
一阵眩晕袭来,瑾瑜疾步走出包厢。在门外顿了顿,确定没人注意到她而跟出来才踉踉跄跄地往走廊尽头的洗手间走去。
冰冷辛辣的液体似乎还残存在喉咙里,灼热感传到胃便激起一阵刺痛。上一次喝酒应该是四年前了,那是自己第一次喝酒,也是那时才发现自己是敏感体质,对许多东西都过敏,包括酒精。虽然起了满身红疙瘩的感觉很难受,但从那时起,瑾瑜就认定,酒是个好东西。
寒冷的水浇了满头满脸,瑾瑜才稍稍清醒。可是有些东西,是比酒的副作用更可怕的,清醒时就会随时出现,让人痛不欲生。
譬如,回忆。譬如,思念。
著名珠宝设计师Simence,原名——苏葭寒。
苏葭寒……苏葭寒……
四年了。
这个名字她整整念了四年。
一千多个夜晚,她都是咬牙切齿地枕着这个名字入眠,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让他也尝尝自己受过的苦痛。
可是,她骗不了自己。
每次午夜梦回,喊着他的名字惊醒时,只会感到无尽的空白。那是一种比死更可怕的虚无。伴着这种纠缠滋生的,只会是爱,不会是恨。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着自己越陷越深,却根本没有挣脱的念头。
因为,无论如何告诫自己,都只会是一场徒劳的困兽之斗。
她是困兽,他是捕兽夹。可笑的是,她愿意画地为牢。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间,意识才开始慢慢回笼。酒劲刚刚上来,喉咙像着了火一样难受。瑾瑜扶着墙挪到洗手间门口,身体却蓦地僵硬了。
几步开外的地方站着一个男人,他随意地倚着墙,双手放在西装裤的口袋里。那样熟悉的侧脸,那样随性的姿势,却给人截然不同的感觉。或许,是自己喝醉了的原因?
瑾瑜迟疑了一下,试探着开口:“楚慕?”
那男人抬起头来,眼中掠过一丝惊讶,或许不止惊讶,还有其他的很多东西,只是出现得太快,也消失得太快,让人来不及捕捉,最后只剩惊讶。
只一瞬,就足够让瑾瑜分清两个眉眼相似的人了。他不是楚慕。她所知道的楚慕,眼里没有这样的阴霾。
他是Silence,也是苏葭寒,曲琬珂口中的男朋友。
瑾瑜低下头,从他身侧走过。
只是下意识的,想逃。她也很想笑一笑,像多年不见的普通朋友一样同他打招呼。可是,太难了。对一个在感情上一败涂地的人来说,真的很难。
至少她做不到。逃,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
“瑾瑜……”他的声音依旧清朗,可她却几乎认不得了。曾经瑾瑜一直认为最适合苏葭寒的职业是心理医生,说得久了,他自己也这么认为了。可是后来他想,一个连自己的心都治不好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去带着别人走出迷宫呢?
过道很窄,他说话时呼出的气撩起瑾瑜鬓边的几缕细发。他们靠得那样近,像从前一样。心中泛起的波澜持续不到一秒就被无情地制止住了,双脚继续机械地往前挪动。
“林瑾瑜!”他生气时总是这样,音调会比平常高上几分,语速也会快一些。
他箍住她的手腕,力度掌握得恰到好处,既没有弄疼她,也不会轻易让她挣脱。
瑾瑜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不敢开口,也不敢动,怕眼泪会受到惊扰而落下。片刻,她的目光聚焦在他骨节分明的手腕上,那上面正绑着一条红绳。
两只手,都带着一样的红绳手链,多像热恋中情侣相互紧握的手。《Smile》封面上的红绳手链,前身便是这两条手链。
“放手。”瑾瑜直直迎上他的眼睛,压抑得很是辛苦。她现在的眼神一定很伤人,否则苏葭寒也不会愣住,然后慢慢地放开手。
他从来都不是轻易妥协的人。
一步步,像踏在刀刃上,锥心蚀骨的痛。
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与他的重逢,或许是一个温暖的拥抱,或许是一个释然的微笑。最糟糕的,不过是属于陌生人之间不经意的眼神触碰。不该是这样的开场白,两人是同样的漠然。不过这样也好,感情总是会淡的。
这四年里,她都是靠着习惯去回忆的。
看到好吃的好玩的,想要和苏葭寒分享;每晚睡觉前,会自然而然地看看手机,希望他像以前一样提醒她睡前喝一杯牛奶;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再也不会有人帮她随身带胃药,再也不会有人牵着她的手为她戴上一条亲手编织的红绳手链。
再也,不会有。
这些用四年时间培养起来的习惯,她可以用另一个四年改,一个四年不够,还有第二个四年,第三个四年……总会戒掉的。
能在四年后再次见面,已经足够了。她不敢再奢望更多了。而今这般疏离,两人又不再是旧时模样,各自有了各自的生活,也就注定了两人之间不可弥补不可修复的裂痕。
头疼欲裂。
摇摇晃晃又走了几步,瑾瑜终于支撑不住挨着墙蹲了下去。苏葭寒抢前几步,将她扶了起来。
“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良久没有回应。
这个城市的夜晚太喧嚣。
苏葭寒也不知道自己的心为什么会在这个从未到过的城市里升腾起一种久违的归属感——他曾经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的东西。也许,是因为身边的她?是她让他相信这个世界的美好,是她在他生活最晦暗的时候带来了倾城的日光,又有什么理由,能不由她赐予他这种归属感呢?
从来没见过有人像她一样喝醉了不是发呆就是睡觉。现在的她那么安静,褪去了全身的刺,像一只酣睡的小猫。苏葭寒侧过头看副驾驶座上近在咫尺的人,心中突然涌上一阵莫名的恐惧。他将食指探到她的鼻下,直到感受到她平稳缓和的气息,才终于心安。
转瞬,苏葭寒无奈地苦笑,原来自己也学会了患得患失。
醒来的时候,瑾瑜有几分钟没缓过神来。
那是个梦吧?否则又怎么会见到他?
艰难地坐起身,瑾瑜全身的血液瞬间凝结了一般,全身开始不可抑制地发抖。
“葭寒葭寒,我们以后结婚了就买一个大大的房子好不好?要有大大的落地窗,窗外是一片蔚蓝的海洋。早晨可以伴着第一缕阳光醒来,黄昏可以一起坐在窗户边看夕阳西下……”
“不用上班么?哪有那么闲?”
“还有还有,那个房子的一面墙壁要刷成蓝色,另一面要刷成绿色。这样啊,每天一转身就看到满满的一片蓝色,就像住在海里一样,再一转身就能看到一片绿色的森林!”
“嗯,连旅费都省了。”
当时苏葭寒两句话就把她给气跑了,可是他不知道她还没说完。她还想和他一起走过春夏秋冬,直到她和他垂垂老矣,还可以相拥而眠。所谓生同衾,死同穴,也不过如此了吧。
年少时的憧憬总美好得让人赞叹,而当这个美好的憧憬在隔过离别后真实地呈现在眼前时,又美好得让人心碎。
眼前的这个房间,有大大的落地窗,窗外是一片澄澈的海洋。房间里的墙壁一面是蓝的,上面还吊着大大小小各种热带鱼的挂饰;另一面是绿的,错落有致地贴着各种树木花草和小动物的壁纸。
主人的良苦用心,可见一斑。
瑾瑜攥紧了拳头,指甲刻下的印痕同掌纹交错在一起,倍显狰狞。她可以不负责任地理解为苏葭寒是为了省些旅费么?
床头有豆浆和馒头。
豆浆和馒头……
她是南方人,从小就喜欢喝豆浆时边吃油条,到大学时也没改变。后来这件事被苏葭寒知道,油条马上因为“对身体不好”被打入食物拒绝往来户,直到现在她都没有再吃过。他离开后的日子里,她一直尽力保留着一些他存在的痕迹。慢慢的,也就成了习惯。
豆浆很香,是她喝惯了的天香楼豆浆。
“吃好之后好好休息一下,我晚点送你回去。”苏葭寒倚在门边,一身白色家居休闲服平添了几分儒雅。
“嗯。”
房间里的气氛很压抑。瑾瑜的嘴巴是没闲着,也想随便扯点什么话题来讲能缓一缓这种尴尬的境地,可是她又实在想不出什么话题适合一对阔别四年的恋人。而且,还是从来从有明确断了关系的一对恋人。
兴许是看出了她的不自在,苏葭寒漫不经心地开口:“你,还好吗?”
真是笑话!当年他走得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就离开,甚至连一个解释都不愿意施舍给她。而四年后重逢,他居然问她——还好吗?
良久,她才开口:“我有男朋友了。”
所以,没有苏葭寒,林瑾瑜也过得不错。
“那么,这个东西还给你。”苏葭寒的手一扬,有什么东西从他手中飞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后落在床单上。
瑾瑜垂下眼睑看清之后,心头一酸,潮气涌上眼眶。
床单上赫然躺着一条红绳手链,再抬眼望去,苏葭寒的手腕上依然系着一条红绳手链,与杂志封面上的那一条如出一辙,比之床单上的这条,造价不知增了几倍。
原来,他早已解下她为他编织的手链,她还以为他心中至少会有一点半点的留恋。
“好。”林瑾瑜也解下手链,默默地放在床单上。
两条手链,缠绕成了一个结。
回忆将生活围成一个圈的噩梦,也许该就此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