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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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着云母画屏,李莫延听到了一个清朗而有力的声音,“儿臣向父皇请安,父皇福寿安康。”
    澹台风神色柔和,语气疏朗,抬手道:“平身,你来得正好,快来看看谁回来了。”
    李莫延从画屏后缓步而出,这才看清了澹台洛。
    当初的孩童已然出落成翩翩少年,身量已比李莫延高出些许,身形挺拔修长,容颜清俊。面目中,依稀还能辩出少时的轮廓。仍是焦墨一般漆黑的眸子,光芒尽现,亮若朗星,睫毛卷翘而浓密。光洁的额,双眉如剑,直飞入鬓。挺秀的鼻梁下,薄唇紧抿。
    着一袭黛青交领锦袍,绣蟒纹紬。腰饰玉带,带身隐现云龙纹。身前垂有蔽膝,色为赤金,上织四章,为皇子所用。中衣领口素白,并无黻纹。一身打扮,虽符合身份,但相较澹台炎,却简单低调了许多。饶是如此,却仍是衬得他姿如玉树,俊朗不凡。
    这是二人离别五年后的初次会面。那一瞬,李莫延心中怦然,恍惚间,竟有了些“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觉。
    见到李莫延的那一刻,澹台洛显然也怔住了,他讷讷地目视着眼前人,晶亮乌黑的眼眸中,有水光隐现。就这样无声地彼此凝视着,时间仿佛已经停滞,彼时两年间的无数个片段,在脑中一幕幕重现。琐碎却又清晰,真实鲜活,却如梦似幻。澹台洛耳中再无其他声响,周遭的一切,都恍若不存。天地间,像是只有二人一般。
    李莫延回过神时,只觉局促,澹台洛眼中莫名的情绪,让他颇有些不自然。他轻咳了一声,对少年点了点头,笑得十分优雅。
    澹台洛神色瞬间变得清明,眼中的明灭不清刹那间泛成了冷意。随即,便急忙移开了眼。他看向澹台风,眼神中带着疑惑。
    澹台风了然,点了点头,说道:“你们也有五年未见了,有些意外也是自然。”说罢,便抬步行至澹台洛身前,缓声道:“从今日起,莫延,便是你宁王府的太傅了。”说话间,眼神却是直直地投向一旁的李莫延。
    李莫延但笑不语,却见澹台洛抬起头,望向他,面色肃然,果断唤道:“太傅。”
    澹台风却抬手打断道:“不必如此生分,莫延与朕是少年之交,私下里,你便唤他离叔罢。”
    澹台洛面色一僵,看了看李莫延,随后便立刻垂下了眼,此时已近日暮,镂窗紧闭的东厢中仍未掌灯。他就站在那里,静默如雕,背着光,李莫延难以分辨他的神色,只是隐约看见少年领间喉结上下滑动。似在踌躇着什么,片刻后,才听见他从唇间艰难地挤出两个字:“离叔。”
    少年倔强却又隐忍的模样,依稀还是当初的皇子洛,却又有些什么已经不同了。李莫延心中有些许怜惜,些许惆怅,却仍是对着他笑着点了点头,并不作言语。
    接下来便是皇家父子间的日常谈话,父亲问,儿子一一作答,父亲训诫,儿子便俯身顿首称是。澹台洛专注而恭顺,谈话间,却再不曾转头看向李莫延一眼。
    父子二人交谈了半晌,澹台风神色中渐渐露出疲色。若是往常,澹台洛见此情状,便会十分知情识趣地告退,但今日,却一直磨蹭着,迟迟不肯离开。
    澹台风转头看着儿子,却见他眼光时不时地飘向李莫延,神色踌躇,心中便也有几分明了,点头道:“也好,你离叔也正想离开,朕也留他不住,你们也有五年未见,自然是有些话要说的。你,这便带着他回王府罢。”
    二人并行着,漫长的宫道,在黄昏中显得格外静谧幽深。澹台洛异常地沉默,李莫延也不多作言语,彼时曾在这深宫之中相伴过两年,而后又是五年间音讯全无的离别,相识七年有余,这却是澹台洛第一次与李莫延在这宫中同行比肩。
    不知道走了多久,一直到双腿都有些发酸,二人间的沉默,让李莫延觉得很是无趣,他转头看了看澹台洛,戏谑道:“你莫不是打算跟我比脚力,你我二人,就这么一路走回宁王府?”
    “本王的车驾,在安泰门外侯着,”澹台洛脚步未停,甚至未曾转头看向李莫延。仍是目视着前方,语气冷肃,十足的皇子气势,片刻后,又说道:“本王真没想到,今生还能在宫中见到太傅。”
    李莫延有片刻怔然。太傅!果真还是生分了。也对,他本来就是真龙之子,皇室血脉。而自己也不过在其年幼落魄时给他当过两年没有名分的先生。五年!五年的时光,能让幼枝成树,能让绿萝开花,草木尚且如此,更何况最难捉摸的人心?李莫延转头看着澹台洛,少年侧脸的轮廓坚毅而又冷漠。而当年那个追在自己身后,一声一声唤着“离叔”的孩子,终究,是不见了。
    李莫延正暗暗自嘲,却听见澹台洛问道:“太傅是何时到的京城?”
    李莫延如实答道:“刚到两日。”
    “现下落脚何处。”
    “城南大街,如归客栈。”
    澹台洛顿了顿,冷声道:“太傅可知道,本王十四岁封王后,便迁于宫外另立了府邸?”
    李莫延轻笑,应道:“陛下为殿下授封时,曾诏告于天下,离,自是知道的。”
    澹台洛却停下了脚步,仍是望着前方,目光却变得深邃悠远,静默了片刻,叹道:“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他微颤着声,短短的两句,竟说得十分艰难。胸口上下起伏,似乎话还未曾说完,便已经难以为继。他深深吸了口气,稍稍停顿,片刻后,才缓声道:“当年,太傅离开时说的话,本王时时记着。”
    秋日黄昏,已是清凉,秋风吹过后,静谧的宫道让人只觉阵阵萧瑟。夕阳的残韵染出漫天彤霭,少年的侧脸,被那余晖镀上一层琥珀色的光晕。本是十分英挺坚毅的轮廓,此时却和缓地起伏着,一寸寸缠绵的曲线,如柔笔勾勒,万般愁绪延绵而出。双眉微蹙,那对乌黑的眼眸,漾在水光下,竟有些晦暗不明。
    这样的澹台洛,这样少年多思的澹台洛,让李莫延心中某处渐渐柔软,带着些许愧疚,个中滋味,泛着淡淡的酸涩。就在方才,他还在以为,五年的分别,已经足够少年将那些过往一一忘却。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那是他离开前,对澹台洛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告诉少年,只要能将离人放在心上,一直放在心上,便是隔着千山万水,便是各自天涯两端,那份情思,也总不会被割断,不管分开五年,十年,也会如同朝夕相伴一般。
    当年,他便是这般对少年许诺的,虽然这些话,他自身也从未真地信过。对于李莫延来说,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情分,能敌得过茫茫殊途,荏苒光阴。那时的他,只是认为终有一天,澹台洛会因为忘却而释然。而少年的认真和执持,显然超过了他的预料,终究,还是李莫延自己,先忘了。
    对着这样的澹台洛,一向口灿莲花李莫延竟也不知该作何言语。他的忧愁与抑郁,从来只会暗自消受,因此,也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的辗转奔徙,他的无奈,永远不愿为他人言说,更何况,此时道出任何理由,也只能算是借口。
    他无言以对,只能沉默,片刻后,却听澹台洛冷冷说道:“太傅不必为难,如今,已没什么要紧了。”
    说完,澹台洛便拂袖抬步,继续前行。二人间,再次变得沉默。而他说的不要紧,却并未让李莫延宽慰半分,相伴无言中,尴尬扩大了数倍。
    李莫延只觉局促,半晌后,问道:“兰妃娘娘可还安好?”
    澹台洛眼中闪过一丝阴骛,再次顿住了脚步,怔忪了片刻,才冷声应道:“太傅离京的次年,母妃便仙去了。”
    李莫延心中酸涩更甚,他无法想象这五年中,澹台洛究竟遭遇过怎样的艰辛。十三岁丧母,失去彼时身边最后一丝温暖,十四岁才封王,那么其间的一年内,他又是怎样孤单地度过了冷宫中的最后的岁月。李莫延想问他更多,却有不忍,他深知少年的倔强,便也明了此时说什么,都是赘言。
    他抬起手,想要拍拍少年的肩,澹台洛却突然抬步而去。李莫延的手,尴尬地顿在了空中,片刻后才讪笑着收回,顺势抚了抚衣袖,随即,便大步跟了上去。
    李莫延随着澹台洛出了安泰门,果然看见有一乘马车在候着,只是日常所用,并不奢华。架车人是一名体态健硕修长的青年男子,身着鸦青色箭袖劲装,戴着银制面具,大半个左脸都被遮住,下颌轮廓却十分硬朗。
    青年见到澹台洛便立即上前行礼,当望见澹台洛身后的李莫延时,却立刻僵住了。随即,便上前对着澹台洛低语了一阵,李莫延稍觉尴尬,只能侧身看向别处,他并不能听见青年说了什么,转回头时,却发现澹台洛神色变得十分复杂。
    正在此时,马车的帘幔从里被掀开,一名十分俊秀的青年从车中探出了身,当他的目光寻见澹台洛的那一刻,面色变得欣然,随后,便启唇轻唤道:“沉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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