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此刻，刀光火影，弓如霹雳弦惊。死的人来不及叫喊，杀的人也不愿多话。兵刃声铿锵刺耳，高手们死不瞑目，黑色泛蓝的天幕被割出一道道血痕——
    这注定是被铭记的一晚。
    此夜，千山堡灭门齐云山庄，两派世代恩怨就此划上句号。
    千山堡内院偏僻的一角，从一不起眼的小屋中断续传来令人疑惑的金属摩擦声。一位斯文俊秀的年轻人靠坐在床边，双手被铁链所缚，眼睛紧闭，神情痛苦，脸色已经青白，嘴唇也干裂地泛起了白皮。汗水湿透素白衣衫，细密的汗珠留恋肌肤的细腻，缓缓从他优美的脸部轮廓滑下，滴在戴着脚镣的腿上；发丝黏黏地贴在侧颈，甚至连睫毛都有被打湿的痕迹，令人看了怜惜。
    “公…公子，喝口水吧。”
    方才躲到门外的小丫鬟听得没了声响，赶紧进屋倒了杯水，颤颤巍巍递到青年嘴边。
    “……”
    已经是第三天了。齐缅止不住回忆三天前的晚上，家中忽有人马来袭，杀声震天，自己刚欲出门看个究竟就失去了知觉。而醒来后得知自己竟身在千山堡，心中已是了然——两派恩怨江湖无人不知，如今成为阶下囚，不晓得他们会利用自己如何。
    齐缅微微睁眼，看见黑得沉重的铁链，心中再次埋怨父亲不让他学武偏学文。如果是大哥，这种东西应该很轻易就挣脱了吧。
    “哎呀，小乙哪去了，堡主怎么还不来！”小丫鬟盯着齐缅紧闭的嘴唇好一会儿，手都端酸了，又焦急地哭起来。
    两个小姑娘也着实可怜。自从三天前半夜里从床上直接被拉到这做事，受的惊吓也够多了。别看伺候的是位美公子，醒来只问了句这是哪儿，便再无动作，不吃不喝，竟如痴傻了一般。吓得她俩都不敢呆在屋里。今天听说堡主不是那么忙了，小乙才又壮着胆子去请示，而小甲进门看到公子脸色苍白，大汗淋漓，嘴唇干裂，骇人憔悴地绑在那儿，害怕得站都站不稳：待会儿堡主来了，看见自己伺候的人成了这副凄惨的样子，不杀了姐妹俩才怪呢……
    “你怎么变成这样？”
    听到陌生的声音，齐缅睁开眼，看见两个小丫头毕恭毕敬地跪在一旁发抖；再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冷峻的面孔。心中一寒，顿时咬牙切齿：
    “庄洵！”
    千山堡堡主，庄洵，齐缅曾在父亲一次虚伪的宴会上见过。他比自己大不了几岁，有着练武人强健的体魄，和一副永远冷峻坚毅，双眼却射出残忍的神情。
    “在我映象中，你不是这样的。”
    庄洵皱起眉头，说话的语调还算平和，可旁边跪着的小丫头们抖得更厉害了。
    齐缅看也不看他一眼，抿抿嘴，终于还是问道，
    “我家人在哪？”声音嘶哑像是泛着血丝，倒是很符合他看上去的样子。
    庄洵抬眉，转身倒一杯水递到齐缅唇边。
    “喝。”
    他的口吻不容反驳，可齐缅微微偏头，拒绝了嘴边的诱惑。
    “你喝了，我就告诉你。”
    倔强的青年顿了顿，终于还是转过头来，就着庄洵的手端着一饮而尽。
    庄洵喂到齐缅喝水很高兴，“他们都死了”这句话似乎是带着笑意说出来的。手中猛地微动，他已然看见齐缅咬破了茶杯边缘。心中一紧，左手快速捏住齐缅的下巴，右手来不及扔掉杯子就以掌边轻拍对方后颈，瓷器碎片马上从齐缅口中落下，带着点滴鲜血。
    “你……”庄洵松开手，还没说出责备的语言，便见一团血水喷向自己的脸。他连忙闪开，鲜血洒在地上，小甲晕了过去。
    “你难道不知道吗！”庄洵怒吼，右手向地上重重一掷，才与人亲密接触的茶杯立刻粉身碎骨。
    是啊，千山堡年轻的堡主一举灭掉世敌齐云山庄，江湖上都早已传遍，堡中人岂不欢谈？
    齐缅颤栗一下，神色大变，双眼通红地瞪着前方，茫然间裹着悲痛于愤怒，模样甚是骇人。庄洵看着他，神色变得微妙，换上先前平和的语气。
    “你当然知道，也不必强迫自己没听到过，不然一向温文尔雅的你，怎会忍耐自己变成这幅模样。”
    住了声，见齐缅无动于衷，心知他此刻正无法接受，庄洵便欲离开。
    “还有，齐家既只剩你一人，若不想真的灭门，就对自己好点。你一文弱书生，经不起这样折腾。”
    齐云山庄二公子齐缅，齐家唯一的幸存者——当然只有少数人知道——一连几天就那样坐着，头靠在床边，闭着双眼，一动不动。每次庄洵来到，口中便不停地重复“为什么不杀了我”。每当这时，庄洵总是转身就走，再出门嘱咐丫鬟几句。终于有一天，他命人解了齐缅身上的镣铐，又叫丫鬟打水替他洗身子，换好衣裳，齐缅这才人模人样地躺在了床上。庄洵又叫堡里的医师给他按摩手脚，活血化瘀，精心护理了一天。齐缅早已浑身脱力，四肢失去知觉，反抗不得也由他们去了。昏昏沉沉不知躺了许久，听见空中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好好休息，明天带你回去。”这才安心睡去。
    断壁残垣，白玉柱倒，红泥墙堕；火焰烧灼的焦味余存在腐败的尸臭中，分不清是尸体还是物品的一片焦黑里隐约可见点点破碎的琉璃翡翠；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墨染般枯败的树干挺直地站在齐家门口千年老榕树的位置，枝丫奋力指向苍天，悲哀地向曾经的二少爷昭示：辉煌的齐云山庄……已不复存在了！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齐缅双手抓进面前的土地。它们经过血与火的滋润，混杂着木屑残渣。十指连心的痛顿时袭来，痛得他恨不得再抓狠一点，将手指齐齐折断！
    庄洵瞥一眼跪在地上的齐缅，冷哼一声：“不愧是齐老爷子精心培养出来的读书人，这时候了还酸！”知他身体还很虚弱，便上前扶他起来。还未站稳，齐缅猛一用力，手中的泥土重重掷在庄洵脸上。
    “堡主！”周围的人立即上前护主，被庄洵示意退下。下一刻，他抱住了又晕过去的文弱书生。
    马车上，庄洵将齐缅抱在怀中，仔细察看了他手指的伤，简单处理一下，便握在手中。盯着他俊美悲痛的脸，庄洵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
    “堡主。”
    “什么事？”
    “咏鹤庄的梅庄主，无悔楼的郭楼主，以及杨门的杨老爷等送来贺帖，恭喜您年少有成，旗开得胜，从此千山堡屹立江……”
    “行了……回去准备，十天后宴请他们。”
    “是。”
    回到千山堡，齐缅还未苏醒。庄洵将他抱回原先的屋内，小心地放到床上。看他睫毛不停颤动，一副很难受的样子，庄洵有点责怪自己急着带他下山。可是，早点让他死心比较好吧？回头嘱咐了丫鬟几句，庄洵离开。
    千山堡矗立在高山上，是当今众多门派中离天最近的一个。每每庄洵仰望夜空，总有种高处不胜寒的骄傲。而今天，他却感觉到无助。话说灭了齐云山庄，是父亲传下的意愿，如今自己成功了，该高兴才是。
    但对于齐缅，庄洵思绪难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