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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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仔细想想便知,白翳虽与云战同出研毒世家,他却是嫡子。他出生在云家,自小便在毒物中打滚,少蒙庭训,又极为聪明,那一手毒术想必袭了族中的精华。江湖人谈到曾经的云庄少庄主时,只有一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言下之意,那时的“云翳”与其父相较也不会逊色半分。
云战却是外室所生,他的母亲到死都没个名分。他的出世,很可能连云老爷都不曾知晓,被云家寻回时,已是少年。
就江湖上流传的说法,当年寻回云战的正是袭了庄主之位的白翳。云战的毒术起初是白翳所授,而后在兄长离家的这些年间或许大有进益,但这十余年来,白翳在山中也不曾荒废一日,凭着他本就得天独厚的资质,毒术落于云战之下,可能性微乎其微。更遑论,云家的毒术多是害人的,将这害人的手段用来救人,还是白翳拜在凌虚子门下修习医术后的独创。
可见,对于昱儿的病,白翳能做到的,云战未必能做到。还谈什么有求于人?
事实就摆在眼前,裴栾却一直猜想白翳或许是有苦衷的,否则当年与云战找上门时,怎么会看不到他有半点久别重逢的愉悦。自变故发生后,裴栾再也无法对白翳和颜悦色。突如其来的背叛,却又给不出个清楚的交待,他以为他已经做好了与白翳决裂的打算,他以为牵绊在他们之间的只是师兄的遗腹子。但如今看来,他竟是一直在等着的。毕竟自从当年离去后,云战再未出现在山中,对于那人的一去不返,白翳亦是安之若素。此般情状,怎么看也不像是情愫仍存。
他的期待,正是由此而生。
这一等便是两载光阴,七百多个晨昏,等来的却是白翳对他隐瞒了许久的“三月一会”。
被蒙蔽的人,还一而再再而三地为骗子找借口。裴栾自忖,这也算是蠢得登峰造极了。
过了酉时才回到草庐,裴栾那一腔怒气在他看见白翳怀中抱着的小孩时,又被强忍着压回肚中。面前摆了一桌子的菜,小孩手中却拿着一小块糕点正要放到嘴里。见到裴栾,白翳低头在小孩颊边掐了一把,笑道:“看,师叔回了。”
小孩伸到一半的手生生僵在了半空,双眼睁得溜圆,眸子湿漉漉的,就着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巴巴望着裴栾,那神情让裴栾本是阴云密布的心头终于有了几丝热气。
裴栾抽走小孩手中的糕点,一把将小孩抱起,与此同时,竟听见白翳长长舒了一口气。
看着那满桌已辨不出本色的菜,裴栾眉头紧了又紧,白翳聪慧过于常人,偏生对这些繁琐家事极为驽钝。又没人求着他事事亲为,何必拿这些小动作讨巧。
白翳起身时,几缕长发垂在身前,被火燎得蜷曲焦黄的发梢落到裴栾眼中很是碍眼。此时,无论白翳说什么做什么,到他眼中都成了心虚时的殷勤。裴栾冷哼一声,抱着小孩径直出了草庐。
白翳在身后切切唤着,裴栾只充耳不闻。这晚,小孩的晚餐是裴栾回山后煮的一碗寿面。而白翳耗了半日功夫为小孩生辰准备的菜肴彻底成了摆设。像是出了一口恶气似的,哪怕痛快只是顷刻,也总算是痛快过。
也该让他尝尝心意被人践踏的滋味了。
小孩填饱肚皮,又听着裴栾为他读了几回话本,支不住困意时才睡了过去。裴栾躺卧在榻上,始终心绪难宁,脑中尽是那些杂七杂八的恼人之事,翻来覆去烙了半晌的饼,这才披衣起身。
当断不断,只能害人害己,今夜,他要与白翳做个了结。
屋外夜风萧瑟,不再是夏日晚间的清凉。今岁秋日来得晚,却终是来了。四季更迭顺应天道,人之离合又岂能强求。
裴栾站在草庐外,心中甚是惆怅。他上山已有十余载,孩提时的懵懂,少年时的青涩,初识情事时的忐忑,得偿所愿后的欣喜,好梦成空时的痛楚,数不清的悲欢,每一笔都被刻入了眼前的一草一木中。
欢娱时又何曾想到过,竟会有决意离开的一天。
小孩身子孱弱,对花粉尘螨之类的物事尤其敏感,因此但凡开得出花的草木,周遭都是种不得的。当年草庐外,桃花夭夭灼灼,如今却已再不得见,正是被他亲手伐尽。而后又觉着那光秃秃的一片很是难看,残枝清走后,他又从后山移来了竹,未出两年,竟长得十分茂盛。
如水月色下,竹林虽是苍翠,竹叶在秋风中簌簌作响,又平添几分落索。裴栾用力甩了甩头,将那些个伤春悲秋的琐碎心思抛到一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转身走向白翳的卧房。
白翳房中灯烛通明,本以为他并未歇下,敲了几声门却始终无人搭理。裴栾伸手轻推一把,门便开了。往里一望,只见白翳闭着眼侧身倚在榻上,手中松松握着一卷书册。想来定是日间累极了,那样钝重的敲门声也未将他惊醒,此时看来仍睡得十分香甜。
裴栾缓缓走到床前,步声轻不可闻。睡梦中的人,没了平日的狡黠与讥诮,像个孩子般的纯然与脆弱,一副毫无防备的模样。
他已想不清楚,有多久不曾凝视他的睡相。曾经相守的朝朝暮暮仿佛都还是昨日。白翳的一颦一笑,一个看似无意的神情都仍牵动着他全部的心神。
这样的自己,真能果断地与他说出分别?
真能在一个看不见他的地方,强忍凄苦,过着形同走肉般的日子。
只等着有一天能够忘了他。
可是,凭什么,退出的一定要是自己。
若是一直让他睡着,正如此刻一般,他们未必不能一世相守的。
没有欺骗,没有背叛,没有云战,没有任何是非,没有其他任何人。
若是一直让他睡着,可能,他就只能属于他。
白翳并未面对面地授过他毒术,高珣去世后,裴栾只要逮着机会,便会在药庐中休息云家的毒经。
此刻,入了魔障似的混沌中,那一个药名却万般明晰地跳了出来。
从此醉。
此生长醉不复醒,韶华一梦竟白头。
若是让白翳服下,是不是就能一直留住他。
留住他,将他带到一个无人知道的去处。
再也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声音,只有自己才能窥见他的容颜。
只有自己才能靠近他,拥住他,疼爱他。
正如两年前一般,让他只能依赖他,信任他,只属于他。
他本来就该是属于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