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四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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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漆黑幽暗的房间刻意安装了避光的系统,整个空间里黑的有些不可思议。岩苍坐在这个漆黑的房间中央,头仰起来,颓废地把自己整个的重量都交给身下的木质躺椅。当周围黑得连自己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都分不清的时候,他会感觉自己心里无比的平静。岩苍心里冷冷地嘲笑自己一声,手臂抬起来盖在眼睛上。
    “夏白啊,我可是越来越拿你那个弟弟没有办法了,要是你还在就好了,他肯定会很乖……说到底还是我的错……”岩苍对着漆黑的空间说话,仿佛他对面正站着一个在安静倾听着的人。
    岩苍沉重地叹息一声,身体在黑暗中疲惫地放松开。他其实脑子里已经看不清夏白的脸,他记不起夏白的样子。他知道自己其实是愧疚和逃避,所以连他的脸都不敢面对。他记忆里夏白总是清静明亮的样子,穿着白衣服,无论什么时候看他都仿佛有光和风围绕在他身边流淌。十分的平和,十分的善良,十分的光明。
    他看了看自己周围的环境。漆黑的,如同世界尽头一样遥遥无尽的昏暗让他前所未有的安心。他发觉自己从一百年前的某个时间之后就依赖住了黑暗,很多时候他要像现在这样躲进这个房间才能够感到平静和无所畏惧。在人前表现出来的光辉伟大的形象实际上只是现实的框架固化出来的模板,他自己的心和灵魂在那个时候是睡着的,或者说死的。只有在黑暗中他才能真实地感觉到,自己这个人,其实还活着的。他还有思想,他还有感情。与此同时还有那种越来越被黑暗吞没的焦虑和悲哀。
    “哥……”
    漆黑的混沌空间里随着女孩儿稚嫩的声音传来而打开了一道口子,光线微弱地擦着门缝挤进来。岩苍放下手臂看向门的方向,五岁的薇薇正从外面悄悄地探进来视线,用带着不安寻求保护的眼神看他。
    岩苍拉开门把薇薇抱进怀里。她纤瘦的身体蜷缩在他的胸膛里,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只年幼弱小的小猫。他摸摸薇薇柔软蓬松的头顶,低声问:“怎么了?”
    薇薇把头埋进他胸口,手紧紧地拽着他的袖子。“哥……”她又低低地叫了一声,声音在微微的发抖。以往她只有在极特殊的情况下才会拽着岩苍衣服不放,那是她极度不安的表现。“哥,我害怕……”
    “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岩苍微微眯起眼睛,感到心脏在传来突突跳动的轰鸣。薇薇是天生的预知者,她总会感觉到这个世界即将发生的一切的不寻常,有时会是一天以后,有的会是一年以后。这个能力是她即使换了如今这个幼小的身体也依然没有抛弃掉的。
    薇薇抓紧岩苍的袖子,小小的脑袋疲惫地靠进他肩膀。“有钟声在响……滴答、滴答、滴答……我害怕,我不敢听那个声音……我知道有东西在靠近,钟声越响,那东西就越近……虽然现在还不明显,但是……就快了……那是红色的火,很可怕……”
    是倒计时。
    岩苍心脏重重地沉落下来,灰蓝色的眼睛涌动着像是月色下漆黑的潮水。他抱住薇薇的头,轻声温柔地安慰她:“没事的,别害怕。这个声音声音很快就会停下的,我不会让他到来的。绝对不会。”他温柔地摸着薇薇的头发,眼神却散发着前所未有的阴暗。光从他迎面的方向照射过来,在他背后黑色的地面上投下更昏暗颜色的影子。那混沌潮湿的一团仿佛正在地上挣扎着,随着时间的积累终有一天要挣脱地面的束缚向他扑过来……
    清时从昏暗中醒过来,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个封闭冰冷的钢铁房间里。他现在躺在一张床上,身体正陷在柔软的被褥里。鹅黄色的被褥看上去温柔而舒适,散发着类似阳光的干爽气味。他不安地动了动,觉得自己在做一个过于奢侈的梦。只要他现在动一动,立刻就会感觉到手脚上冷冰冰的枷锁,然后梦就会醒过来。
    灵管局的医疗部护士轻轻走过来,年轻羞涩的面孔微微垂下来靠近病床,低声地问:“你感觉怎么样?头晕不晕?……或者还有哪里感觉不舒服?”
    清时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该在这里……”
    苍白的脸却依然俊秀得惊人,那种从灵魂里透露出来的干净气息像早晨的露水一样发着光。护士微笑了一下,用尽量温柔的语气说:“你好像很久没吃过东西了,能活到现在真的是奇迹。”她指了指床头的输液瓶,大大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清时。“手不要乱动哦,不然要重新扎针,会疼的。”
    “我真的不该在这里的……“他第二遍重复,声音轻飘飘的。湿漉漉的琥珀色眼睛望着护士似乎还想再次重复,可是头部突然强烈的眩晕,世界在他眼中似乎颠倒了过来。清时头部垂在床舷上,胃里一阵抽搐。他恍惚看到地面离得越来越近,身体已经迅速地从床上滑下去。
    在护士短暂惊讶的呼叫声里,一双手及时地抓住他的肩膀将几乎撞向地面的他拉回来,慢慢地让他躺回到枕头上。在强烈的天旋地转之中,清时看到一张模糊而亲切的面孔在俯视自己,并且渐渐清晰。
    宇见低头忧虑地看着清时,英俊深刻的眉宇间透露着不安。他问旁边的护士:“他真的醒了吗?……但为什么眼睛里一点焦距都没有?”护士轻轻地回答了什么,宇见点点头,手伸过来触摸清时额头,并且靠近一些,轻轻地说:“清时,你醒了吗?……能说话吗?或者眨一眨眼睛?”
    清时觉得好笑,他还没有病到那么严重的程度。可是他一开口喉咙就哽住了,眼睛周围变得滚烫。
    看着清时空洞的眼神变得清晰,然后又迅速地变红。宇见茫然地怔了一下。
    宇见俯下身,伸出双手抱住清时的头,面孔深深地埋下去。
    护士悄悄退出病房的时候,岩苍正站在门外通过观察窗口看着里面的情况,灰蓝色的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可是护士看了他一眼,眼睛就迅速地红了一圈:“岩苍,那个男孩子真的是炎魔的继承人么?”
    岩苍看着房间内,声音平静地回答道:“因为你是医护人员,所以我才没有对你保密。”
    护士头低下来,脚下立刻落下几滴水渍。“为什么命运要这么残忍啊?他明明看上去那么年轻善良,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护士哭着走进回廊的转角,身影和声音一起消失了。
    岩苍感到心里一阵空虚,头低下来望着地面上留下来的泪痕、那一块小小的潮湿的痕迹像是通往久远过去的隧道,把他过去年轻迷惘却生动善感的心带到了现在的他的面前。他现在突然有一股冲动想要追上那个护士,他想要问她:“为什么你会觉得不公平?为什么你会觉得难过?明明是不熟悉的人,为什么你能轻易地为他流露出如此生动的情绪?”
    “因为他还活着啊!”
    当岩苍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站在刚刚的护士面前了。护士依然红着眼睛,年轻的面孔仰起来看着他。
    他不能否认,那一句“他还活着啊”重重地撞击了他的心脏。让他感到自己在一个虚假的世界里困了很久,有一天面前突然出现一朵带着自然香气的花。那朵花上沾着露水,柔软并且动人。也许明知道它下一秒就会枯萎,但是他的心依然为之砰然一动。就算现在他胸膛里跳动着的心脏也是假的了,但是也无法抗拒本能为这份久违的真实而感动。
    “你还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死的吗?”岩苍突然的问。在“逝界”全部的群体当中只有百分之一的人是“还活着”的,并不多见。
    护士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并没有显得多么难以面对这个问题。“两年前我从楼梯上摔了下来,从此就躺在了病床上。除了大脑以外我没有哪个地方还能动。后来有一天我醒过来,发现自己就已经在‘逝界’了。那个时候因为没有办法看日历,所以连自己具体死在哪一天也不清楚。”说完她抬头对岩苍笑了一下,大大的眼睛里流露着:就这样死了,我其实真的很舍不得啊……
    房间里突然传来一声玻璃摔碎的声音,岩苍神经一紧,人几乎是像光一样瞬间回到病房门口,并且迅速地推开了门。
    两个男孩子从房间里面一脸诧异地看向面部紧绷的岩苍,两个人的动作都静止着。地上碎着一摊玻璃,清时正靠在床头斜着往下看,宇见正半弯着腰似乎准备去处理那些碎片。
    “怎么回事?”岩苍阴沉着面孔走过来,灰蓝色的眼睛用一种黯淡了的犀利看向他们。
    清时看着岩苍,稍微坐起来。“我没有抓好杯子,手滑了一下。”
    岩苍转头看向宇见,对他说:“不要碰这些玻璃,会有专人来处理。灵魂在‘逝界’里也是有形有体的,要是被割伤了照样会疼会流血。”然后岩苍转身走出去,似乎他来只是为了说这几句没有太多必要性的话。
    看着岩苍离开的背影,清时苍白的双手在被子下默默地握紧了起来。琥珀色的眼睛仿佛穿过病房的门可以看到外面很遥远的地方。未来的某个时空里正酝酿着一团灰色的海啸,刺骨的低温正从那团灰色的中心慢慢渗透出来,从遥远的地方缓慢而势不可挡地朝着他所在的这个狭小空间伸出散发着冷雾的触手。但是在那团海啸爆发出毁灭性的威力之前,整个世界一片安宁并且散发着温暖的热度。只有到了温暖的下一秒,世界会瞬间冻结,不留一丝余地!
    “你躺下来,不然头会晕的。”
    宇见双手按着清时肩膀,眼帘低低的垂着。那张英俊深刻的脸孔现在看上去正给人一种原始森林般浩瀚无私的包容感。清时跟随着宇见的动作慢慢躺下,头部接触到柔软的靠枕。他闭上了眼睛。
    巨大的原始森林充斥着热带地域潮热的湿气,浓烈的绿色覆盖着其中整个的天空和大地。平静的绿色之下往往掩盖着深重而复杂带着潮湿的秘密,一旦夜晚或者雨季降临,这种平静之下便会涌起难以预料的,铺天盖地的漩涡。
    宇见固执地将被打破的玻璃收集起来,送到回廊尽头的回收处。地面上凸起来的银白色方格入口,里面黑漆漆的,玻璃掉下去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宇见默默地望着下面越来越浓的漆黑,整张脸落寞得像是被雨季的潮水漫湿了一样。
    突然他猛地颤了一下,那些扔进回收处的碎玻璃像是都落进了他的胸膛,剧痛从哪里猛烈地扩散出来。
    宇见弯腰扶着方格的边缘一阵猛烈的喘息。他手抓紧着胸口,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被人捞出水的鱼一样潮湿的充满着脆弱。他用颤抖的手指拉开衣服的领口,看着心脏上方的那一块皮肤上分布着密密麻麻的红色血丝,像是鲜红的荆棘从内部伸开纵横交错的枝条。他喘息着,头低下来用力抵在手臂上。
    “来不及了……我没有时间了。”
    宇见一条腿弯曲下来跪在坚硬的地面上。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等着那一阵像是碎玻璃卷过一样的痛苦过去。然后他会重新的站起来,然后他会若无其事地擦掉眼角通红的潮湿。在海啸真正到来之前,绝望的平静。高瘦的身影立在回廊的尽头,世界像是突然下起了一阵雨,蒙蒙的水汽给那道身影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晕。看上去又美好又不真实。
    年轻的护士看着站在尽头处的清时,大大的眼睛里有一瞬间的失神。她看过他宁静得像青色潭水一样的微笑,她听过他平和得像微风一样的声音。她那么深刻地感觉到他只是一个简单又美好的男孩子,善良而清澈得永远像早晨的露水一样。可是为什么这样的人要遭遇这样的命运呢?她注意到岩苍每次来看清时,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正在日益变得深沉,越来越冷。
    岩苍现在还是会每天过来观察清时的状况,只是站在窗口静静地看一眼。他不再同清时说话,也没有限制他的行动。宇见每天会来来回回地在灵管局的回廊里走动,看到护士时总会温柔地笑一笑,还会熟络地打招呼。有时候他开门会突然撞上岩苍,惊讶一下之后也会客气地说一声你好。
    清时没有询问宇见来到灵管局的原因和前后的经过,他很平静地看着宇见每天在面前来来回回地走动,听他勾起嘴角说今天护士站在门外悄悄看他们两个看到发呆了,或者皱起眉毛说下午出门时撞上了岩苍,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有阴又冷。
    每一个人看上去如此平静,世界充满了安宁。只有每个人自己清楚地听到心脏深处传来咔咔嚓嚓阴暗晦涩的声音,那看上去光滑完好的心脏表面一点裂痕都没有。海啸来临得没有一点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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