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一次想象过接触死亡时的情景。黑色的、平静的不带半点声音。可是原来不是这样的。过去那些生活里的片段会海啸一样涌上来，在面前纷繁排列。早晨凝结在窗户上的蒙蒙的水汽，街角红绿灯下等车的短发女孩子，商店上面一闪一闪的霓虹灯，蓝突然回头时故意眨一下的眼睛，宇见骑自行车映在地上的影子。那些相关的不相关的，在意的不在意的，许多凌乱的东西全部在面前清晰地放大出来。然后留恋的感觉开始不可遏止地从胸口涌出来，伴随着悲伤和无奈一波一波冲击着意识。
    清时感到窒息，本能地抬起手想要挣脱禁锢。咔的一声冰块碎裂的响声想起，清时徒手挣破了克叶痕的冰棘，手向颈部的冰棘用力扯开。所有的冰棘应声而碎。
    周围传来粗重的呼吸声，围住清时的人群难以置信地第一次看到有人徒手如此轻易地挣开克叶痕的冰锁。克叶痕居高临下地注视着眼下发生着的一切，面无表情的脸孔下暗流涌动。他没有感觉到炎魔的气息，也就是说清时真的是完全靠自己的力量挣脱了他的冰锁。可是一个普通的十七岁少年怎么可能具备这种力量？
    “看来，炎魔会选择你倒也不完全是巧合。”克叶痕语气阴沉，声音中杀机毕现。“这样的话，我就更不能放过你了。”他抬起右手，五指张开，用冰结成的短刀带着尖锐的薄刃突然出现在他手里。
    清时从窒息的眩晕中刚刚缓过来，恍惚里只看到闪着光的利刃急速落下来。来不及反映也没有时间思考，时间仿佛在这瞬间全部凝固。只有那把利刃跳出时空之外依旧朝他落下来。清时闭上眼，大脑一片寂静。
    浓重的白色雾气突然从四周围上来，几乎在一瞬间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克叶痕刀落下去，却只听到铿的一声与地面碰撞发出的刺耳声音。短暂的惊讶之后，他慢慢地站起来，高大的身影站在雾里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安魂使不在天之使部呆着来这里干什么？”
    白色的雾气应声退散开来，露出站在克叶痕对面不远处的修长身影。清时完好地站在他身边，只是胸膛依然微微起伏证明刚刚的情形多么千钧一发。
    “你一个消极怠工的地狱使厅狱使有资格说我么？”被叫做安魂使的人不耐地皱眉反问，秀气的面孔上呆着一种与他气质完全不符合的傲气和不羁。
    克叶痕一指清时，声音异常地焦躁和愤怒。“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出了意外的情况你能负责吗？”他语气顿了一下，眼里透漏出鄙视的神情。“你到底是哪一支部的新人？不明所以的话最好少胡乱插手。”
    “我不是新人，至少不比你‘新’。”安魂使微微皱起眉，英气勃发的面孔隐隐透出一种上位者天生的压迫感。“我是英拾雨，我知道你是克叶痕。”英拾雨傲气的面孔上显得十分的目中无人，但又似乎并不是一味盲目的自大。在他深沉的双眼中闪动着异样的光芒，如同黑夜里时隐时现的明亮闪电……
    直到克叶痕的所有人离开，清时也依然蒙在一片茫茫的雾里，不清楚周围发生了什么。然后英拾雨回头看他，阴沉的目光凛冽地透着压迫。“现在，谈谈你的问题。”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深沉的脚步在空气中引发一阵动荡的轰鸣。
    清时不明所以地看他，琥珀色的眼睛里倒映出灰色的人影。然后他还没有反应过来，颈部就突然遭到英拾雨一记重击。清时倒下去，眼前一片昏暗差点昏过去。接着后背又受到一击，清时咬牙趴在地上，感到后背如同碎裂一样疼痛。
    “疼痛是为了让你清醒！”英拾雨说的咬牙切齿，又凶狠地踢来一脚。清时后背撞到墙上，倒在地上头耷拉在手臂上几乎喘不过气。他勉强睁开眼睛，看到英拾雨俯身伸出手。英拾雨像是很愤怒，英气的面孔显得森然。
    “你对自己不负责任，对朋友不负责任，你以为你活着完全没有意义吗？”英拾雨几乎是在咆哮，双手攥着清时衣领，猛的甩向墙面“你怎么能这样轻言放弃？克叶痕要杀你时你根本就不想躲对不对？！”清时沿着墙壁滑下来，头低着墙壁眼中一片灰暗。他不反驳英拾雨，他当时确实是有那样一瞬间无所谓的想法。英拾雨没有说错。“你以为你逃避会有用吗？告诉你，不会！”英拾雨走上来又是一记重击，清时眼前一黑，却躲都不躲，像个不会有反应的假人。“你以为你的生死只是你一个人的事吗？你想过后果没有？！”英拾雨低声地怒吼，仿佛被清时毫无反应的表情惹怒。
    清时摔倒在一片泥浆之中，头上溅满污水。他躺着侧过身，双手撑在泥水中。英拾雨走过来突然再次一脚，清时翻身顺着砖巷的陡坡滚下去。
    很长的一条斜坡，磕磕绊绊的像是没有尽头。每一次沉重的撞击都仿佛能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时顺着斜坡滚下去，视线却异常地清晰。在砖墙跟岩石的缝隙之间生存着各种各样的不同大小的节肢昆虫，地底的湿气腐蚀了它们的角和触须，眼睛茫茫地泛着空洞。它们拖着能拾到的各种碎屑往洞穴走，在它们漆黑的世界里竟然显得忙碌而生机勃发。
    当眼前的世界终于不再翻滚颠倒的时候，清时仰面躺在斜坡的下面看着头上漆黑的天空。然后他闭上眼睛，挪动着僵硬的手脚。
    仅仅是站起来的动作就艰难的几乎耗尽全部的力气。清时弯腰倚着墙壁，单薄的身躯显得摇摇欲坠。额头上有温热的水流滚下来，奔腾着涌过左眼，把整个一半的视线都染的通红。他低头抹掉头上涌下来的血，然后扶着墙壁一步一步慢慢地向斜坡上走。
    那些残缺的弱小生命在各自潮湿黑暗的小世界里挣扎生存，没有光，没有维生的养分，可它们依然坚定地活着，拼命躲着死亡一次一次的邀请，仍旧卑微而渺小地生存。为什么呢？
    清时茫漠地抬起头，看着英拾雨自上方神一样高高地站在那里。
    “想清楚了吗？”
    清时怔怔地站在斜坡的上面，面对英拾雨，然后茫然地摇了摇头。
    英拾雨抬起手一扫，凛冽的掌风呼啸而来。清时整个身体向后倾倒再次沿着斜坡翻滚下去。一阵轰轰烈烈的翻江倒海之后，他趴在潮湿的斜坡下面，额头枕着手臂发出若不可闻微弱的呼吸。
    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了微弱的风，像一只冰凉的手拂过混沌的脑海。清时微弱地睁开眼睛，用布满伤痕的虚弱的手慢慢擦掉脸上湿漉漉的头发和污水。然后他双手撑着地面，像第一次那样挣扎着站起来。
    清时仰头靠着墙壁喘息，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叫嚣着疼痛。然而他继续支撑着这样的身体，继续朝着斜坡上英拾雨的方向一步一步爬上去。
    当再一次被推着从斜坡上滚下来的时候，他仰面躺在地上，脑海中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思想好像化作一道轻飘飘的雾气消失了，只留下一具空壳在原地徒然喘息着。
    生命是个神奇的东西。
    每天每天有那么多的人从高楼上跳下来，每天每天有那么多人在道路和车轮之下终止一生，还有那么多人在病床上难以割舍地对这个世界闭上双眼……可是，还有更多更多的人在睁着他们明亮的双眼期待明天升起来的太阳。在天灾、战乱和疾病里，这些人的影像被放大到时代的章节里，长久地震撼着后来的人们生涩干涸的心。
    用尽最后的力量站起来，清时沿着斜坡依旧往上走。胸膛里像火烧，脑海中蜂鸣万丈，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可他依旧用手肘用膝盖用能挤出来的最微弱的力量往上爬。
    “现在想清楚了吗？”英拾雨第三次问他。
    清时扶着旁边的墙壁慢慢站直身体。他微垂着视线，脑海中依旧沉寂。英拾雨不耐地皱眉，抬起手准备第四次将清时扔下去。但是这时清时抬起了视线，琥珀色的眼睛里认真而深刻。
    “我不想放弃。”他吸进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有底气。“我不想放弃，真的……”
    不想放弃，四个字带着沉甸甸的重量，轰轰烈烈地在胸口堆积出明显的厚实感。而面前虚无迷茫的世界突然砌出了一条细长狭窄的路，曲曲折折地开始朝着并不光亮的远处延伸而去。
    英拾雨默不作声地盯着清时，过了一会儿才提起嘴角露出笑。“其实想要一个想法的人并不是我，是你自己……这个像想法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从此知道要重视自己。”
    他一手将清时拉上台阶，然后银色的光芒顺着他的手传到清时身上。清时睁着眼睛，看自己身上的伤口飞快地愈合，最后消失。
    “我看得出来你不是邪恶的人，可能是一时大意才走到今天的局面。要知道，魇族最擅长迷惑人心。而炎魔是魇族最强大可怕的整个魇族的君主。”
    英拾雨带清时在干燥的台阶坐下，并且给他描述他现在面临的处境。清时看着英拾雨看上去并不比他大多少但成熟英气的侧脸，琥珀色的眼睛里透着对现状的一无所知。“什么是‘魇’？”
    “啊？……”英拾雨有些无奈地叹口气，“看来你不知道的还太多了啊。”
    魇族是从地狱中衍生出来的一种与人类生而对立的存在，它们以迷惑人心维生，吸取人们身上一切美好为食物。它们通常会抓住机会附在人身上，并且寻找人心的弱点，把微小的黑暗面牵引扩大，直到控制整个人，变成它们黑暗的傀儡。
    “不过我们目前对魇的了解还是相当的少，至少目前掌握的信息大部分不准确，可惜我找不到证据而已。”
    英拾雨抬头望着顶上混沌的天，空茫的瞳孔中显得灰暗。
    “面前你的处境还不乐观。清时，虽然我理解你体谅你，但这个世界跟我思想构造相同的人实在有点少，接下来要走的路你要有准备。”他回过头来看清时，年少而英气勃发的脸孔像星空一样闪闪发光。“记住，你要坚持下去！”
    清时恍惚了一下，觉得眼前这个淡淡笑着的人和刚刚那个眼神凶恶下手阴狠的人没什么关系。
    “天快亮了。”英拾雨站起来，抬头看着渐渐转亮的混沌天空。“忘了告诉你，是我让你的两个朋友带你来这个世界的，虽然有些冒险，但是怎么也好过让你在那边的世界盲目摸索，出了事也很难控制。”他迎风站着，银白色的披风猎猎涌动。“我让你的朋友告诉过你，你现在绝对不能死。原因你知道。但是炎魔有的是办法对付你，你最好准备。我知道这对你很困难，但是，坚强点。”英拾雨回头注视清时，银白色的光从他周身撕裂开来。“我目前还不能过多跟你接触，原因有点复杂。你的朋友正在赶过来。虽然目前我也没什么实际的方向和计划，但是你不要迷茫，会找到出路的。”说完他周围的光芒突然长大，如同空间撕开的一道裂口。他回头挥挥手，整个身影就消失在那光里。
    清时怔怔地看着，一直到英拾雨的身影完全消失不留下一点痕迹，他依然面朝那个方向默默出神。过了一会儿，清时慢慢站起身望着头上明明混沌，却依然在逐渐转亮的上空。在这个世界被称为天的地方昼夜都沉寂着灰色的阴云，如同打散的灰色纸浆一动不动地半凝固在水池里。
    清时低下头，用手背慢慢擦着脸上泥水风干后剩下的灰尘。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抬起头平静地等着宇见和兰不知道的地方到他身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