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貌似女性柔弱天性的物证，却也是女性最强有力的武器之一，即使对于目盲的柃也是如此。他的口气很快缓和下来：
    “我只是想告诉你：世间的苦难已经太多，要是每个遭遇不幸的人都要去死，这世界上也剩不下几个人了。”
    听了柃一番话，我才恍然发觉：千古艰难唯一死，赴死不仅需要勇气，也是需要资格的。
    “我明白了：以我的情况，还不配去死呢。”
    “明白这个就好。”柃这才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现在，你是要我通知你家人来接你呢，还是养好伤后自己回去？”
    我迟疑了一秒，终于说：“我……还不想回去。”
    “什么？”这次柃真的诧异了，“你原来是离家出走？”
    我默然垂首：“一言难尽。我现在真不知该从何说起。”
    柃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一拍大腿，道：
    “好吧。我就再做一次好事。谁让我那么倒霉碰见了你呢。”
    我眼睛一亮：“你真不想知道我的过往？”
    “选择要消失的人，都是为了忘记过往。”柃无所谓地一笑，“你现在不愿意说也无妨，等你以后想说了再告诉我也不迟。”
    我却还有个不情之请：“柃……”
    “什么？”
    “说来也许很过分，但我请求你：不要向别人泄漏我的行踪，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见过我。”
    “要求这么高？”柃哂笑道，“谁知你是哪来的钦犯、逃奴？若是我贸然收留，将来东窗事发，你会被千刀万剐自不必说，我也落得窝藏之罪，吃不了兜着走。”
    “我不是钦犯，也不是逃奴，将来出了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保证不连累你。”我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
    柃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
    “那我看你定是贵族小姐逃婚。我收留了你，就得罪了你那有钱有势的未婚夫，就算我不是罪犯，他也不会轻饶我的。不如我尽快把你送回给他，说不定能讨得不少赏钱，从此我就生计无愁了。”
    “你——”我气得一时语塞。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
    “你要是敢把我送回去，我立刻就自尽！跳楼投水上吊自刎都不在话下，再不行，还可以绝食呢！”
    “哦~~”柃故作惊讶地叹道，“我道你只是个娇养惯了的大小姐，没想到还是个烈女。不过你本来就是要寻死的，就算现在死了，又与我何干？”
    “哼！”我冷冷一笑：“之前算我寻死，死了与你无干；如果我现在死了，就是被你所逼，你当然难脱干系。”
    “那又如何？”
    “要是我死了，我家人找上门来，你就是有千张口也说不清了。那时候……你才会知道后悔莫及！”想了又想，我狠狠地加上一句，“就算他们不会找到你，我死后也会做鬼缠着你，追魂索命，让你日夜不得安宁！”
    柃听罢，思忖片刻，虽好大笑出声：
    “好吧，算你赢。说吧，我收留你在我家，能给我什么好处么？”
    我恨恨想道：什么混账乐师，刚才还说面对千金都不动容的，现在居然口口声声要好处？
    也罢……俺如今落魄到这地步……
    “你要是收留我，我就替你料理家务，洒扫庭除，怎么样？”我傲然道。
    柃呵呵直笑：“你是贵族小姐出身，恐怕这辈子都没有摸过锅灶笤帚，不打碎我的碗碟、烧掉我的茅屋就已经感激不尽，怎么敢指望你料理家务？”
    按照我以前的脾气，定然听不进这样的玩笑。可是眼下今非昔比……
    我只好向他保证：“我已经和过去一刀两断，现在正要重新开始。洗衣做饭、打扫房间这样的家务，我即使不会也会慢慢地学。”
    柃认真地听着，这一次，他没有笑，只是赞许地点了点头：
    “我还以为贵族都是吃喝玩乐、贪图享受之辈，而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志气，实属难得。就凭这点，你若不嫌弃寒舍简陋，暂住一阵倒也无妨。”
    在我曾经听过的无数承诺中，大概没有比这一个更美好、更令人感动的了。我又哭了，不过这一次是由于高兴。
    不过，解决了居留权的头等大事，眼下还有一件要事亟待解决。
    话说——柃家只有一张床。到了晚上可怎么办？
    “这好办，”柃大度地说，“我睡床，你睡地板好了。”
    “什么什么？”我大惊道，“我睡地板？有没有搞错？人家怎么也是大户人家出身，怎么可以睡地板？”
    “你在你家是大小姐，在我家就只是客。客随主便懂不懂？”柃不依不饶道。
    “那我……我可是伤员呐！”我委屈得又快要哭了。
    柃想了想，道：“也罢。看在你受伤的份上，我先暂时睡地板。说好，等你伤好了就换回来。”
    “这还差不多。”我哼了一声，顺便动了动。也许是吃了饭有了力气，我竟然坐了起来。
    不过……我坐起身，才发现身上的衣服已经换上了麻布的长袍。
    “我……原来的衣服呢？”
    “这个啊，”柃若无其事地说，“你原来的衣服都湿透了，也撕破了，我给你换上了母亲的袍子——当年她去世时，她仅有的衣服都随葬了，就剩下一件留作纪念。刚好留下给你。”
    “那么说，是你给我换的衣服……”
    我几乎忘记了柃的目盲，羞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那算什么？在你昏睡的时候，还是我帮忙包扎伤口的呢。”柃欲擒故纵地笑着。
    我低头看看身上的绷带。可恨，当时居然没反应过来……
    这可恶的不入流的乐师！
    看着他的笑脸，要不是我元气不足，肯定会一掌打过去。
    “你这个坏蛋！还没有任何男人看过我的身体呢！你怎敢……”
    柃笑道：“你放心，我什么也没看见！我只是摸到……说来……小姐年纪虽轻，身材却还不错！”
    “你……你这个色狼！你敢动我！”
    “可我是为了救你……”
    “就是看在你救了我的命的份上，我才留你一命！”
    “如此说来，我倒要感谢大小姐的饶命之恩了？”
    “看你再胡说！给我出去！”
    “这可是我家！你怎能赶我出去？”
    “可你答应让我住的！”
    “那我可以收回前言啊！”
    “你……这混蛋！”
    ……
    一只鞋子——要不是我及时扔出的一只鞋子将他赶了出去，真不知这场可恶的对话将会如何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