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第十五章 虹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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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槿的故事讲完了。我们依旧肩并肩坐着,一时都没有话。
    此时,一阵风起,送来远远近近的松涛,起伏跌宕,如山如河。天空云谲波诡,雾气四合,几道电光之后,居然簌簌地落起雨来。
    “下雨了。真糟糕。”我急忙站起来,手忙脚乱地穿起斗篷。
    “小菲别担心,山间气候多变,下雨是常事。这是过路雨云,下不久的。我们只要稍等片刻就好。”说着,槿把披风罩在我身上,我们相扶着从岩石上下来,退到石下的凹洞里。
    槿说的果然不错。我们在岩石下没等多久,就听得雨声渐疏,不一会儿就云开雾散,满地草叶上雨水叮咚,倒映着阳光,金晃晃地耀眼。
    我第一个跳了出来,三步两步登上了巨岩。只见山河依旧,只是色彩更加鲜明清新,天地之间凭空架起半座虹桥,光华四射,飘荡在天光云影之间。
    “槿——快看,是彩虹!”我惊喜地招呼落在后面的槿,兴奋得直跳。
    “真是呢,”槿眺望着彩虹,笑着说,“传说中彩虹是沟通人间与神界的通道,看到彩虹的人,会交好运的哦。”
    “那……许愿的话,会灵验吗?”
    槿眨眨眼睛:“我还没试过。不过,既然正好碰见,我们就试一次。”
    事不宜迟。我便面对彩虹就地跪下,手指合拢,闭上眼睛,虔诚地大声说:
    “神啊,如果你能听到我的声音,请保佑狄做个好国君,槿做一个好王子,菲做一个好女孩吧。如果你实现了我的愿望,我就把……”
    说到这儿,我才想到身上好像没有带什么值钱的东西。只好解下头上的一条丝带,握在手心里,再接着祈祷:
    “如果你实现了我的愿望,我就把这条丝带献给你。别嫌它小,它可是我最喜欢的。你一定要收好哦。”
    说罢,我将丝带望空抛去。只见它飘飘摇摇地下落了一会儿,便不知被山风卷携到哪里去了。
    祈祷完毕,我转身向槿,却见他以袖掩口,忍俊不禁。难道我又说错了什么吗?
    “你笑什么呢?”我莫名其妙地问道。
    “小菲……”槿强忍着笑说,“你许的这些愿,除了有关我的以外,不是已经实现了么?”
    “啊……是吗?”我这才回头想了想,如果“我是好女孩”得到公认的话,那的确有点属实。不过……
    既然已经发愿,就不能再改了。
    “别笑话我。现在该你了。”我不服气地拉着槿,在我刚才的地方跪下,然后竖起耳朵,听他要许什么愿。
    槿不慌不忙地单膝跪下,闭目合掌,默祝了一会儿。随即他脱下手指上一枚鲜红的宝石戒指,眼睛都不眨一下,便向空抛去。
    我看得清楚:这枚戒指不正是象征亲王地位的权戒吗?槿怎敢把这么重要的戒指也丢了?
    我想要阻止,无奈为时已晚。戒指带着璀璨的宝光,如同流星般划过苍穹,义无反顾地坠入万丈深岩,投入了广袤大地的怀抱。
    戒指消失的瞬间,空中风起云涌,日光浅淡,彩虹也渐渐隐没在雾气中了。
    槿目送着戒指消失在视线,才从容地站起身来,弹了弹身上的尘土,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之后,他招呼早已呆若木鸡的我,说:“许完了。我们可以走了。”
    我这才如梦初醒,一把抓住他问道:
    “你发疯了吗?你怎么把权戒也丢下去了?你这个亲王怎么当的?”
    槿若无其事地摆摆手,笑嘻嘻地说:“我身边刚好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这个才略微能表达我的心意。那就只好选它了。”
    “你还笑!”我本来只是惊愕,见他态度如此轻松,气就不打一处来:
    “发什么宏愿,值得用权戒去换?要是让狄知道你如此乱来,一定会狠狠地罚你!”
    槿两手一摊,做无奈状:“反正已经没有了。现在再说什么也没用。小菲若怪,我这就回去向父王请罪。”
    说罢,他居然真的作势要走。我连忙把他拉住。
    “算了啦,戒指丢了就丢了,我就当什么也没看见。”我依然余怒未消,气哼哼地说,“不过,你刚才许了什么愿,居然不说出来。故意瞒着我。”
    “这倒不是,”槿望着我,微微一笑,“小菲难道不知,许愿时要是说出来让别人听到,就不灵了。”
    “什么?原来你在耍我——”
    我恍然大悟,一把揪住槿一通乱打,一定要他告诉我刚才所许的愿望。他被打得抱头鼠窜,连声求饶,却始终不肯说。要不是连赤风都看不过眼,以前蹄敲打石板提醒我,我才不会如此轻易罢休。
    “天色渐晚,在外面玩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了。还有一段山路要走呢。”
    喘吁吁地,槿揉着头上的几个大包,抖了抖斗篷上的雨水,把它叠好放在马背上。
    我虽然意犹未尽,但看着日光西斜,只得牵过赤风,准备沿着原路返回。
    这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才走两步,赤风突然原地定住。它完全不顾我的指挥,只是倔强地左右扭着颈子,就是不肯向前一步。
    “怎么了?”槿赶过来问道。
    “我也不知道,赤风好像有点不对劲。”
    “以前有过这样的情况吗?”
    “没有啊。”
    我虽然心中发慌,但表面上还是强装镇定,反复地抚摸它的头颈,想帮它安静下来。
    “不会是看见什么动物,受了惊吓吧?让我看看。”槿一时忘了赤风的脾气,伸手就要接过缰绳。
    这时,赤风突然扬起前蹄,甩开缰绳,径直向岩石一侧的松林跑去。
    我和槿吓了一跳,忙一路追去。等我们气喘吁吁地赶到,却见赤风安安静静地停在一棵松树下。树下一人,身披斗篷,正在伸手抚摸赤风的额头。
    我正要提醒那人小心,却不料赤风竟乖乖地弯下头来,在那人身上厮磨,仿佛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一般,亲昵非常。
    我和槿看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所措。
    最后,还是我大着胆子,慢慢走上前去,叫了一声:
    “请问……”
    披斗篷的人抬起头来——原来这个神秘的陌生人,竟是一个女子。
    她年纪还不到四十,但装束犹如老妇。粉黛全无的面容略显疲惫,烟灰色的眼睛由于多年岁月的消磨早已暗淡无光。头发谨慎地藏在风帽里,只有几缕飘散在外,拂过她苍白的唇角。
    虽然如此,我依然能想象出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艳的女人。因为即使现在,她依然能毫无怯意地坦然迎接我的注视,那种超然世外的端庄与从容,像是落难民间的公主,又像隐居世外的隐士,即使粗衣粝食也难掩她一身高贵优雅的气质。
    不过,看她与赤风的亲密模样,让我不由得心里打鼓:
    ——看她的年纪,好像跟狄差不多,该不会……
    突然间我联想到槿的母亲的故事。
    ——该不会……她也是狄的旧情人之一吧?
    听说狄年轻时很是风流。不知道他有过多少情人呢?
    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倏地有些不是滋味。
    想到这里,我便走上前去,礼貌而冷淡地说:
    “夫人,对不起,这匹马是我的。”
    女人抬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槿,眼圈竟然红了。半响,终于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说:
    “该道歉的是我。看到这马儿漂亮,就忍不住想招呼它。”
    这不是事实。明明是赤风先看见她的。不过我也不想解释太多。这件事终归是蹊跷。
    说罢,她牵过赤风,将缰绳递到我手里。泪光晶莹的眼,犹自盯着我不放。
    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又不知如何才好。幸好这时槿走上前来解围:
    “夫人,多谢您帮了我们的忙。”
    我牵着赤风,它硕大的眼中已满是泪水。走出老远,还依依不舍地拗过头向那女人看去。
    我心中突然有些不忍:
    或许……我应该向她问个清楚?
    我正要返身回去,却被槿一手阻住:
    “我们是微服出行,不可暴露身份,还是我来吧。”
    我便催马退在一旁,听槿对那妇人问答了几句。最后只听他高声说了句“谢谢”,便转过马头折了回来。
    “怎么样?”他一回来,我便抓住他急急地问。
    “没什么,”槿笑了笑,在我耳边轻声说,“你估计也想到了,她是以前跟随过父亲的女人,认识赤风。父亲称王以后,一直没联系她,所以难免有些……伤感。”
    果然……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不过,看赤风的态度,她与狄的关系应该不寻常。
    我又回头望了那女人一眼,她依然倚靠着树干,远远地向我眺望,好像有千言万语不能尽述。
    ……心头,有点异样。
    “还在想刚才那个女人?”槿歪过头看看我,说,“多少年前的事了,看她现在沦落成这样,父王早就不跟她来往了。你又何必多想呢?”槿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牵着马走在湿漉漉的山路上。
    我低下头,喃喃道:“就是因为她现在这个样子,才让我看着难过呀。”
    槿愣了一下,随后便笑了:“我还以为你是不高兴,没想到是发了慈悲心了。既然你可怜她,不如回去就禀明王上,让他接她进宫,你可乐意?”
    “这——这可不行。”我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那不就行了。”槿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不过……”我认真地看着槿,说:“我们总可以帮她一把,比如,给一些钱……”
    槿呵呵一笑,“放心吧,我刚才早就想到了。无论如何,菲这么乐于助人,我怎能落于人后呢。”
    “这样……真好。”我的心里顿时如释重负。“多谢你,槿,还是你心细。”
    槿向我打出一个招牌式的微笑:“走吧!要不然就真要晚了。”
    果然,我们已经走到小路尽头。前方山路宽敞,间或还有上山砍柴的村民来来往往。
    我们便各自上马,一路下山去了。
    ***
    下山之路一切顺利,快到京城时已近傍晚。原本这个时候正值商贩晚归,出京方向应该人更多一些,可是今天偏偏不同以往。满街行人熙熙攘攘,接踵摩肩,皆是前往京城方向。人们从田野、农庄走出来,不断地汇入上京的人流,把大路挤得水泄不通。
    我们心中奇怪,便向路上一个老人打听。
    老人告诉我们:因听说今日国君出巡近卫营,傍晚要从这里路过,大家都要赶去凑热闹。
    本来我们计划赶在狄王之前、人不知鬼不觉地回宫的,可没想到竟然会被堵在路上。
    我眼巴巴地盯着槿:“这可怎么办?”
    槿皱着眉头,沉吟了片刻,说:“别担心。我们绕到别的路上试试看。”
    于是我们放弃了大道,从附近山道上抄小路,一路快马加鞭,直奔京城。
    赤风果然善解人意,我这边心急火燎,它那边奔驰如飞,槿渐渐被落到了后面。直到接近了城区,我才注意到已经不见他的踪影。
    暮色渐降,但城里大街小巷等待观看狄王出巡的百姓还是人山人海。我只得下马,牵着赤风随着人群行进的方向慢慢移动。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前面有人高声喊道:“来了!来了!”人们一阵骚动,如被小船推开的波浪一般向两边让开,留出中间的大道来。
    我带着赤风不便后退,待我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剩在路正中。
    正在不知所措之时,只觉有人暗暗拉了拉我的衣角。急忙回头,原来是槿。
    “槿,你怎么才来?刚才不见了你,吓我一跳。”我这下松了一口气。
    “别怕,我一直在呢。”他轻声说,“不过,看样子,我们没法赶在王上之前回宫了。”
    “很……严重吗?”我心中一阵紧张。
    槿摇了摇头:“别担心。我们等车马过去后,再从另一个北门侧门回宫。”
    正说着,街上突然安静了下来。人们的目光都朝一个方向投射过去。雨后的青石路板倒映着如血夕阳,仿佛抹上了一地霞光,灿烂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马队渐渐近了。马蹄敲打石板的声音,铁甲摩擦的声音,箭在箭筒中相互碰撞的声音,开始时还清晰可辨,后来就混合在一起,汇入马队隆隆的行进中了。
    首先是一队十二人步兵,手握五色彩旗,步履铿锵地走在前面;接下来一队骑兵,绛袍银甲,手握江涛托月银边黑旗;再一队仍然是骑兵,黑袍黑甲,一手按剑,一手持弓——从服饰看去,正是连珈一手训练的近卫营。
    按照以往的队形,在近卫营之后,就应是国君的御驾了。
    我明知应该小心隐蔽,却还是忍不住踮起脚尖,向御驾的方向望去。
    最后一名近卫军之后,只见一人头戴金冠,身披紫袍,内着黑甲,端坐在一匹黑马上,一边走,一边向人们挥手致意。
    ——这不正是狄王么?
    我的心不禁一阵狂跳:这才发现,我与狄已有很久没见了。
    狄王所过之处,人们群情激动,欢呼声此起彼伏。
    情不自禁地,我也举起双臂,想加入到人们欢呼的行列中去。
    “小菲!”
    槿的声音及时地阻止了我。
    这时我才注意到:狄王身侧还有一人一骑——正是连珈。他面无表情地面对欢乐的人群,黑色的鹰眼从人们头顶上一一扫过。
    “快低头!”
    在连珈的目光正要与我们相碰的瞬间,槿及时地按了我一把,我们两人同时低下头去。
    就在这一低头的刹那,我只觉得头上松了一下,有什么东西便擦着耳际滑了下去,掉在地上。
    ——正是槿在朝市上买下、又戴在我头上的那朵白百合。
    我的心立刻提到了喉咙口:
    连珈发现我了吗?
    我暗暗地拉了拉槿的衣袖,想问他该怎么办。
    这一次,出人意料地,槿没有回应我。
    我偷眼看去,却见他仰起面孔,神情肃然,冷峻的目光直射连珈。
    而连珈从容地面对槿的注视,双眼斜睨,原本冷淡的嘴角此刻竟然微微上翘,显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连珈的笑,一时间觉得天旋地转日月无光:连珈居然会笑,莫非世界末日到了吗?
    而槿却没有笑。他的细细的牙咬住下唇,原本苍白的脸色在霞光中反而显得绯红。栗色的双眼映着如血残阳,似乎要喷出火焰来。
    两人就这样对峙着,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不过是短短的几秒,但在我看来,仿佛长过一生一世。
    终于,最后一队骑兵通过了。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刚才还人声鼎沸、热火朝天的街道也逐渐冷清下来。商铺依旧按部就班地收拾店面,小贩整理推车准备回家,几个孩子还在热烈地谈论刚才骑兵队的威武盛况,然后被他们的母亲一个个提着领子拽回了家……
    此刻夕阳早已沉没,夜风之下,天顶升起一弯生铁色的弦月。
    “小菲,我们该走了。”
    槿说。
    “刚才……没事吧?”
    我注意到,自从刚才和连珈照面后,槿就沉默了许多。
    “没事。”槿摇了摇头。
    这不是事实。不过我知道槿不会再说一个字。
    我不再追问。用槿的话说就是:
    既然已经发生的事都不可改变,将来的事,还是留作将来去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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