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第九章 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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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宫中为扫除逆党行动中立功的臣属及将士举行了隆重的庆功宴。我这才知道,王长子椴与王三子楠(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他们的名字)数年来在王都学园中拉拢士官,结党营私,并与西海三国密使暗中来往。西海三国许诺协助二位王子取代狄王,君临天下;而作为回报,新君亦将出借位于东北海的瀛洲岛,以开通自西海东往欧罗巴的贸易航道。
不过,二位王子与西海往来的信件被驻守北海的连珈截得,报于狄王,于是东窗事发,落得事败人亡、身败名裂的下场。
椴与楠出身名门,家世显赫,学园中贵族子弟不少都与椴与楠交游,本有党附、同谋之嫌,二位王子事发,自然吓得心惊肉跳,终日惶惶不安。不过狄王宽宏大量,只惩首恶,不事株连,各位贵族大有死里逃生之感。如今不仅无罪,反而因举报有功,被邀成为庆功宴上座上之客,于是感激涕零,大颂君上恩德,自不待言。
狄王亲自出席了晚宴。我却没有去,只是躲在帷幕后偷偷看着,只见他在宴会中神态平静,语调如常,在与诸位宾客的依次祝酒后,才在众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中隆重退场。
而连珈,本次行动居功至首的人物,得到了狄王特别嘉奖,由二等都领升任一等都统,兼任近卫总管,赐宫城内骑马、佩剑入朝等荣誉。不过,即使这样的奖励与光荣也无法让连珈动容。多年不见,他更显高大英武,成熟稳重,举手抬足之间的优雅风度使他无时无刻不聚焦于众人倾慕的目光之中;只是性情依旧如冰如雪,沉默寡言,视线所至之处,其冷淡倨傲更足以拒人于千里之外。面对群臣的祝贺与恭维,他始终冷若冰霜,一言不发。在狄王离开后,他也很快地退下了。
至于槿,他并没有出席宴会。听说是身体不适,早向狄王告了假。可惜我怀揣着他的手帕,在人群中找了他好久,最后才由芬告诉我这个消息。
待到玉楼宴罢,曲终人散,宫中再次恢复了平静。谯楼更深,万籁无声,一轮硕大的圆月游-走在紫色的微云之中。
这个时候,我知道有一个人是绝对难以成眠的。
我在狄的寝宫旁等待,等侍者们都退下了,这才轻轻地敲了敲门。
“狄,你睡了吗?”我有点紧张,连声音都有点颤抖。
“是菲儿吧,”一个声音回应道。
听声音还好。疲惫,但很平静。
无论如何,只要听到他的声音,我心中一块大石就落了地。
“是我。”我应道。
“天气渐凉,走廊上风大,别着凉了。进来吧。”
我小心地推开房门,轻巧地走进去。
房中没有灯火,只有一地月光。青石地板上,倒映着窗外的树影婆娑,光影斑驳,如同一页写满字的纸,又像一张展开的蛛网,不知牵系着多少蝼蚁般的命运。
床榻空着。一人独坐在窗下,背靠着窗外的月光,幽蓝的背景勾勒出他闪光的银色的轮廓。
我轻轻走过去,靠着他的膝盖坐下。
“菲儿,今天你真不该来找我。我在想事情。”月光中的身影说。
“可是……好几天没见你,菲儿……想你了。”
说着,我把头枕在他的腿上,仰头望着他深陷在阴影中的双眼。
此刻,他的眼中没有光亮。宛如无月的夜晚漆黑而深沉的海水。
狄一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我这才注意到他另一只手上的酒杯。
“狄,你已经喝了不少。现在……就不要喝了。”我伸手过去,想试着把酒杯拿过来。
“放心。”狄淡淡地笑笑,“我年轻时酒量很好,人称‘千倍不醉’。即使现在,这点酒还醉不倒我。”
狄很少提到自己从前的事。这一次主动谈起,倒令我稍稍有些意外:
“既然这么说,为什么我从来不见你喝酒呢?”
狄苦笑了一下:“就是因为那时我年轻气盛,自恃酒量好,有一次一时疏忽,竟然喝醉了,犯下大错。从那以后,我就发誓不再饮酒了。”
“犯错?是什么错呢?”我自知不该多嘴,却忍不住好奇,情不自禁就问出口了。
狄呵呵一笑:“我十四岁出道,二十多年来,犯下的错误已经太多了……现在又让我从何说起呢?”
“书上说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犯错并不可怕,关键是事后能够改正。”
“书里也说过: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狄苦笑了一下,“已经发生的事情,就无法挽回,无法改变。即使事后想要弥补,也早已物是人非,过去的时光,失去的人或物,都不可以再回到你身边。”
我不知说什么好了。只能将头靠在他的胸前,轻轻说:“菲儿并不在乎你犯了什么错。菲儿只是想为你分忧。过去的事,如果说出来让你难过,就不要说了;就让我这样静静地陪着你,不好么?”
房间里突然静了下来。静得能够听到彼此的心跳。
突然,狄笑了笑:“几天不见,菲儿真的长大了不少。以往我一直把你当小孩子,其实我错了。有些事……真是应该告诉你了。”
我一言不发,静静听着。
“这几天两位王子的事,我没有告诉你,但你一定已经听说了……”
我点点头。
“事出突然,是不是吓到你了?”
我摇头:“我没有害怕。我只是为你担心。”
“可我先下手为强,把他们都及时消灭了。对此你怎么看?”
“他们勾结外国,图谋不轨,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可是他们都是我的儿子。如此绝情的处置,你不会觉得我残忍吗?”
我低头想了一想:“如果父亲处死儿子是残忍,那么儿子谋害父亲也是一样的残忍。狄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不是吗?”
“不得已吗?……”狄长叹一声,“他们在我面前苦苦哀求、求我绕其一命时,我并非没有选择。他们说自己一时糊涂,鬼迷心窍,受了歹人的蛊惑,我也相信——就凭他们两个不明世事、幼稚无知的少年,若非有人教唆,绝无可能与西海接洽,卷入这场招致杀身之祸的阴谋。”
“什么……阴谋?”我不解了。
“他们年不过弱冠,才智平庸,一无职务,二无军队,不过顶个王子的虚名,手中没有半点实权,背后又无权臣支持。虽然其出身名门,家境富有,但均无政治背景;其交往之人,都是惑于其身份、家世的庸碌之辈,酒肉之徒。这等人,即使登高一呼,揭竿而起,天下又有几人响应?所以从一开始,他们的计划就漏洞百出,绝无胜算的可能。”
“既然如此,那么西海三国为什么与他们接触,许诺支持其即位呢?”
“自先朝以来,我国就与西海三国争执不断,战事频仍,此间恩怨,绝非三言两语所能尽数。以三国之狡诈多谋,他们绝无诚意支持两位毫无实权的王子;他们与其接触,承诺协助其即位,不过旨在挑起我朝内乱,令我骨肉相残而已:王子若能成功逼宫,顺利即位,当然最好;倘若失败,他们无须动一兵一卒,也能逼得我自剪羽翼,手刃亲子。无论我与王子间的斗争谁胜谁负,他们的目的都已达到了。”
“可是……菲儿不明白,”听到这里,我不禁问道,“既然你知道这是三国令我们自相残杀的阴谋,那你为何要处决二位王子?这不是正中了他们的奸计吗?”
狄摇了摇头:“万事之发生发展,皆有内因外因双重作用。西海之阴谋,乃是外因,若无他二人内心响应,则不会有后来之事端。这两人,纵然不学无术、愚昧糊涂,但若心存一丝善念,面对外人挑唆,也能掂量出其中轻重,不至于泥足深陷,铸成日后大错。可是他们偏偏利欲熏心,泯灭良知,乃至勾结敌国,图谋不轨,其丧心病狂已昭然若揭。这等不忠不孝、无君无父之人,纵然其情可悯,奈何其心可诛!”
说到这里,他牙关紧咬,拳头攥得格格直响:
“今日若留他一命,但嫌隙已深,再难消解。日后若有风吹草动,难保他们不会再借机兴风作浪,为害国家。因此于国于民,于公于私,都不得不除!”
我连忙点头,及时打住话题:“的确也是……二位王子心怀邪念,被人利用,虽然结局可怜,也是他们咎由自取。只是你们毕竟有父子之情,难免惹你伤心了……”
听了这话,狄仰天一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恐怕我们有的只有父子之名,‘父子之情’却是未必。”
“为何这么说呢?”
“椴、楠虽是我所生,但自他们出生,成长至今,我对他们的确关注甚少,亲情隔膜,才会有今天的结局。对我而言,他们不忠不孝,自然按律当死;而我遗弃亲子在先,管教无方在后,实在算不得一个称职的父亲。二位王子出事,除了外人的蛊惑,我作为父亲对儿子的冷淡疏离,更是难辞其咎。”
听他说得沉痛,我怕他难过,忙说:“不要这么想。无论你作为父亲是否合格,他们叛国投敌的行为都是不能宽恕的。狄你千万不要为他们自责。”
狄看着我急切的样子,摇了摇头:“我之所以叹息,与其说是为了这两个不孝的逆子,不如说在感叹我一生之艰辛坎坷。想来寻常百姓之家,虽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也不乏相濡以沫的恩爱夫妻,孝顺子女,日后儿孙绕膝,白头偕老,也无疑是幸福的一生。而至于帝王之家,则往往为争权夺利而不惜骨肉相残。嘉兰王狄奥尔一世殷鉴不远,我朝如今又重蹈覆辙。所谓父子之情,夫妻之爱,都如同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及,可遇而不可求也。”
说到这里,我不禁抬眼看了他一眼,小心地问道:“难道生在王家,就真的这么可怕?那你当年九死一生地打下天下,登基为王,又是为了什么?”
狄听了我的问题,不禁垂下眼帘,似乎陷入了沉思。
“是的,这个问题,我也曾经问过自己许多次。我为何而生?为何而战?——虽然嘉兰无道,我也想过所谓的‘顺应天命,匡时救世,解民于倒悬’这样的话,可是我分明知道,这不是事实。说到底,我还是为了自己。我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不惜挑起战火,以致灭亡一个家族,倾覆一个国家……”
“为了……自己?”我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我依旧不懂,但这一次,却不敢再多问了。
狄像是看透了我的心事,他轻轻地抚了抚我的额发,含笑道:
“知道我为什么不想让你接触政治了吧?在我们这个将权力与欲望维系于一线的时代,政治作为一家一姓的统治手段,早已融入了太多的利益与太大的诱惑。人的肉体本已软弱,欲望又无止无尽,若身陷于权力的漩涡,难免会随波逐流,丧失本心,追名逐利,而与真正的幸福擦肩而过。我为王十数年,才明白一个道理:只有远离政治,远离权力,在繁华凋落,铅华洗尽之后,才能在简单与正直的人生中找到亲情,找到真爱。”
听他柔声说出“真爱”这个字时,我心中一动。多日来一直萦绕于心的问题,终于在此刻情不自禁地浮出水面。
“狄……”我很小心地开口,“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呢?”狄眨眼,笑了笑。
“你刚才说到‘真爱’,那么……”我停了一秒,以稳定心跳,“那么……你——爱我么?”
听了这句,狄先是一愣,随后呵呵便笑:“怎么了?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我拉着他的手直摇:“狄你就告诉我告诉我嘛~~”
狄笑着揉揉我的脑袋,爽快地回答:“爱,当然爱了。”
“真的爱?”
狄拉过我的手,久久地凝视着我的双眼:“你说呢?这么多年我们都在一起,你还有什么怀疑的呢?”
“那……你又为什么会爱我呢?我是你的亲人吗?”
狄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认真地问:“难道我们所爱的人,就只有‘亲人’而已吗?人生在世数十年,多少七情六欲,喜怒哀乐,都是需要与别人分享的。”
“那……”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值得反复琢磨了一下自己的措辞,终于问道,“那与你‘分享’感情的人中,是不是也有椴、楠、还有槿……的母亲了?”
“哦~”狄如梦初醒地睁大了双眼,“绕了半天,原来菲儿想问的是这个问题啊。”
“怎么?不能问么?”我看他没有生气的样子,便撒娇地嘟起了嘴。“你年轻时的故事,我一点都不知道呢。”
“你呀,”狄含笑地在我鼻尖上点了一下,“小小年纪,就好打听起大人的事了。”
“不小了,我都十三了。”眼看狄这一次又要赖账,我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十三了……也是,”狄合眼想了想,喃喃自语道,“我十三岁时还只是贵族府上的听差,那时候的我,绝然不会想到将来有一天会做到今天的位置。人生际遇,果然如白云苍狗,变幻莫测啊……”
就我对他的了解,如果他第一句没有键入主题,之后肯定会虚与委蛇,不肯说出实情的。所以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追问上去:
“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么……”狄想了一想,细细数来,“我十四岁那年,冒称十六岁加入了海军。从末等小兵到伍长,到百夫长,十八岁到都卫、二十三岁升为都领……后来,嘉兰王暴病而死,我起兵讨伐企图篡权的曼沙公爵;再后来,我就被拥戴成为新的国君了。”
说到这里,狄停了下来。
我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对劲:“后来呢?”
“后来?什么后来啊?”
“就是接下来发生的事。”
“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了啊。”
果然!我就知道狄又再跟我兜圈子。我气得牙根痒痒,几乎是狠狠地一顿脚,扭头就要走。
“菲儿!”狄的声音从身后追了过来。
我站住了。可是仍然没有回头。
“今天时辰已晚,我们只能长话短说:提出你最想知道的问题吧——就一个问题,我一定好好回答你。”
这一次,狄声色庄重,应该是认真了。
于是我乖乖回来,嘟着嘴说:
“其实,就是刚才那个问题……那三位王子的母亲,和你……到底怎么回事?”
“这……”狄想了想,“还记得我给你说过,我年轻时少不更事,犯过很多的错误,不是吗?”
我点点头。
狄抬头向月,轻叹了一口气:“这几位王子……就算是我当年的错误之一吧。”
“错误?”
“那时的我,少年轻狂,贪恋享乐,每逢海事结束返回主岛,总少不得在花楼酒肆放浪形骸,虚掷青春;除此之外,还常常利用公务身份出入豪门贵府,结交各色名媛贵妇。只是那时,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过儿女,何况交往的女人太多,日暮即来天明即去,我连她们的名字相貌都记不清。”
我慢慢地咬紧下唇,一言不发地听着。
“后来我做了王,才有不计其数的女人带着孩子来认亲,都说是我的骨肉……我本来无意相认,想把她们统统赶走,不过先知上师说此举有伤阴骘,碍于天伦,劝我父子相认。可是这些孩子长相各异,根本无从确认,还是先知依照占卜之法,选出了三个孩子。”
“他们就是椴、槿与楠?”
狄点了点头:“我把他们安置与王都学园,计划等他们年满二十就为其举行冠礼,回宫居住。没想到……后来竟出了这样的事。”
我看他又要提及二位王子的旧事,忙道:“剩下的,就不要再提了。”
“那就听菲儿的,不说了。”狄一听我发话,立刻爽快地打住话题,微笑道:
“这一下,菲儿可满意了吗?”
我心里固然还有重重疑问,但看今日情势,必然不会问出更多了。于是只好点头:“满意了。不过……”
“不过什么?”
“我……”几经犹豫,我还是大胆地说出了那句最重要的话:“我只想知道:你那时……真爱过那些女人吗?”
“菲儿,这可是你第二个问题了。”
这一次,狄的笑话没有打动我。我不动声色地望着他,用倔强的眼神告诉他:我是认真的。
“好吧,我说。”狄合上眼,再一次屈服于我顽强的拷问:“不。不爱。”
“为什么不?你不是说,人的感情可以跟很多人分享的吗?”
“可是,就算有三千弱水,十丈红尘,能令你爱得刻骨铭心、至死不渝的,却只有一人而已。”
这句话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以至于我们双方都吃了一惊。
我情不自禁地向前迈出一步:“那个人——是……”
“她是谁……已经不重要了。”狄轻轻合上眼,绝然地打断了我的问题,“如今——我只有你。”
他陡然转身,遥望苍穹,眼中立刻洒满了一天一地的月色,如宝石般闪闪发光。
“我……”
我还没来得及发问,就已被他一把揽在怀中。
虽然习惯了他的拥抱,可是这一抱,还是太过突然。我按捺着怦怦的心跳,感受着他胸膛灼热的体温,耳边却是他像祈祷般地喃喃自语:
“求求你……再给我一点时间……这一次,我还是不能完全放下……”
菲……菲啊……
不知从何处传来箫管之声,伴着这无边月色,在清冷的宫阙间缠缠绵绵,盘桓不绝。
果然还有别人,也在这迷离的秋夜难以入眠啊。
不过我是例外。这一夜,我枕着狄的臂弯,覆着一室月光,在一天一地的箫声中,睡得无比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