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阁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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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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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虽看不清楚那人苍白的脸色和痛楚的表情,但那忍不住颤抖的身形,抱着他一动不动微微僵硬的手臂和急促紊乱的呼吸,都在说明他的不对劲。
楚泓一动不敢动,只能安静地蜷在他怀里,放大了声音满含担忧柔柔的问:“你怎么了?”这一刻,他心中有多少惶恐,竟让他的语声也不自觉的颤抖?等不到答案,他的心就像这风雨飘摇的漆黑夜晚,暗无光明,冰寒彻骨。
那人弯起唇角笑一笑,若非近在耳畔,几乎就听不到,他抱着少年,极慢极慢地蹲下身,用尽全部的力气控制着四肢不自觉的抽搐,小心翼翼地弓起身子,屈膝,单膝点地,然后僵硬着手臂任由少年双手撑地四肢并用的离开他的怀抱,抽走他用尽全部的意志凝起的一丝气力,身体这才感到散架似地疼痛。
失算了!——他在心里苦笑!久违了的经脉撕裂折损的痛楚,过一会就已麻木,只是全身动弹不得,再强的意志力也无法让他凝起分毫力量。不是不能感受到少年的惶恐惊忧,只是连张口说话安慰安慰他也成了奢望。
全身都痛,上一瞬还觉得已经不能忍受,在下一瞬却又感受到更深更无法承受的痛苦!这样的感觉,就像是明了自己被背叛,被暗算的那一瞬间所感受到的痛彻心扉的苦,那一生从未有过的痛苦,却又在这一个凄风苦雨,暗无天日似乎永无止境的黑夜重又品尝了一次!
他恍然想笑,却连牵动嘴角的力气也没有!
听到少年在耳边大声地,带着不可抑制地哭音询问——双手每每触到他就引得他好一阵颤抖,只能摊着手无助地跪在一旁——神智略略清醒了一点,他眨眨眼,清清神,闭眼在心里默念“无名心经”的口诀。
不过是吹了点风,淋了场雨,再大的痛苦他都受过,这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一会儿,感到经脉的痛楚缓解了些,他睁眼看着少年,夜幕中,少年惊慌凄楚的眼中恍然有泪,隔着雨帘,看不见他的样子,只能静静在一边等待。
他抬起手,虚弱无力地轻轻拭上少年眼角,触手一片冰凉湿润,分不清是雨是泪,英华内敛的眼瞳里清晰地倒影出少年怔愣与狂喜的表情,仿佛一切的阻碍——黑暗,风雨——都不再存在,眼神怜惜,柔软,闪过一丝暖意,他弯起的唇角,勾起一丝花瓣般的安然恬静的笑,轻轻道:“别担心,我没事!”
那个少年又是一怔,脸色神色变得十分复杂,似喜非喜,似悲非悲,他脑中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果然,少年嘴一撇,恶狠狠的话语劈头盖脸的落下来:“傻瓜,笨蛋,下雨天你跑出来干什么?身体不好,痛死活该。谁有空担心你?你当你谁啊,没有你我就活不成是不是?要你来找我?”他边说着,边拿过云青另一手的雨伞撑在他头上。
他苦苦一笑,暗自庆幸少年看不到自己的表情,而他却能清晰地看到,少年骂的凶狠,但表情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到现在还是一副嘴唇发白,眼神颤栗闪烁不定的后怕兼庆幸模样,打伞的手颤抖个不停。
——若是他出了事,这个真正傻瓜一样的少年还是最痛的吧!
莫名的,心中突然冒起这个荒唐的念头,他心绪一乱,苦涩中又带丝丝的甜蜜,感慨,喟叹,都不足以形容——这个少年,是他第一次纯粹遵从于心底的愿望而用心对待,真心亲近的人,不同于从前身处高位时刻意同下人之间的示好和亲近,刻意展现的信任和友谊,也不同于和离恨天主、长生殿主之间平辈论交,惺惺相惜又利害与共,忧戚相关的既知心知己却又时时提防刻刻算计的表面和乐融融骨子里疏离冷淡的相处关系。
他们就像普通的大夫和病人一般,救人与被救似乎理所应当,他想对他好,就对他好,不需要考虑形势,身份,地位和其他任何任何因素。
垂眸敛下起伏的心绪,他慢慢地站起来,连带着少年也站起来,高举手里的伞,撑在他头顶上。
他忍着痛,拿过伞,另一手揽住少年肩头,轻轻道:“我们回去!”
楚泓,楚氏巧犁之子,南阳楚家,出了什么事?
那些追杀他的人,可是为了他手里的九变?
这个少年心中,承载了多少背叛,心酸,绝望?以至于对人如斯不信任。
他揽着少年小小的柔软的肩,一步一步慢慢往前,伞外是风雨潇晦,黑暗深沉的世界,伞内小小一方天地,却安宁,沉静,温暖,祥和……
——只要少年愿意,他可以为他撑起一片晴朗的天空,一如这伞下,揽着他的肩,伴着他一步一步向前,黑暗和风雨都不复存在。
少年难得安静,随着他走,一臂往后抱着他的腰,一手搀在他的腰侧,随时准备稳稳地扶住他。
曾经经受过的痛苦与背叛,遥远的仿佛另一时空另一世发生的往事,渺渺不可追忆。
他抿着唇,安心跟着他的步伐。于是,那黑暗风雨,再不复侵身。
夜,雨,路,遥远的仿佛没有尽头,外面是凄惨的世界,伞下却安详静宁如梦,给人一种永恒直至地老天荒的感觉。
少年跟着他的步伐,有些艰难的一步一步往前,时不时踩进水坳里,水花溅起,打在衣摆上,滑下一道又一道泥水印子,却是毫不在意了。前进的步伐,虽缓慢,却异常平稳,他们互相帮助,互相支撑着对方。
两个同样疲惫的行客,不只是外表行动上,更在内心精神上,彼此支撑着对方。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任大雨侵身,表情却沉静安详的犹如在雨中悠然漫步,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问。
这是一个喧闹与安静混杂的世界!
走进小镇农家,就像回到温暖的家里,两人打开破旧的小屋木门,少年接过云青手中的伞,随手放置在门口,然后搀着他轻车熟路地走进小床边扶他坐下,自己也疲惫地瘫坐在泥土地上。
屋子很小,光线也暗,即便是在阳光明媚的晴天里,仍然昏昏暗暗地,空气中永远散发着淡淡霉败的气息,实在算不得一个好所在,更何况整个天地都笼罩在一片风雨黑暗中的此际,小屋里伸手不见五指,到处都找不到一丝光亮。
但是少年好像一点都不嫌弃了。真的,比起他初次醒来和后来养伤之际仿佛亘古不变的一副尖酸刻薄的尖锐嘴脸,此刻的他柔和的像一只绵羊。
因为这里,给了他又一次家的感觉,温暖,安详。
又过了一会儿,少年摇摇晃晃地起身,摸索着拿起床头小木案上的火折子,点燃了屋内唯一的一盏油灯,然后借着昏黄的灯火,细细打量起云青的脸色。
惨白!——是他在第一时间想起的唯一的形容词。
雪白的不见一丝血色的脸,惨淡地仿佛随时都能断气的虚弱模样。
不放心地伸手覆在他额上,楚泓轻轻问出声:“你还好吧?”
云青笑了笑,拉下他的手轻轻握住,气息仍旧微弱,但音调稳定了些,带点满不在乎的笑意安抚。
“没事!淋了场雨,老毛病犯了!”
楚泓垂下眼眸,看着他握着自己的手放在身侧的手,骨节分明,白皙纤弱,触手冰凉柔润,不带一丝力气,比一般的病人还要来得虚。他抽回手,转身拿了挂在屋角一根粗麻线上的唯一的一条米色毛巾,放到他手上,不看他一眼,用完全分不清情绪的平淡语气道:“你先把湿衣换下来,把身上擦干,冷了就盖被子,我去烧水。”说完不待云青回应就快步出了屋子。
门被一下子打开,又细心地关上,劣质的油灯被夹杂着湿气的冷风吹得明明灭灭晃了半晌,最终稳稳当当地继续释放着微弱的昏黄光明,云青望着它的方向,眼神恹朦清淡,似看非看,由于暗中运转“无名心经”的缘故,他可以很清晰地分辨出屋外狂风暴雨里少年独有的轻盈而纤巧的脚步声,快步地走向厨房的方向,然后是少年摸索着拾起柴火,并艰难的点燃的细碎过程。
将水缸中的清水倒入锅里,盖上盖子,搬着小板凳,然后安心坐下看火加柴,这些事情楚泓以前并不会做,也不会去做,但是自从伤好的差不多之后,他常常跟在云青身边,来到满布油烟气的厨房里,坐在东家唯一一张小板凳上,在云青做饭的时候看着药炉下的火,加柴薪的动作由笨拙到熟练,也不过两三次的功夫,自动自发,完全不用人催。
他是一个那么聪慧的少年,只要是认真做起一件事来,没有他做不到的。
云青这样想着,脸上微微有了笑意,随着“无名心经”的加倍运转,脸色也慢慢红润起来,身上重湿的灰衣水汽自动蒸发,变得干爽洁净,坐下的姿势越发的轻松,浑身说不出的舒泰,想到少年浑身湿漉漉又脏兮兮的样子,唯恐他旧伤复发,有个好歹,忙忙地熄了油灯,冒雨赶到厨房里来。
厨房里,少年正一心一意的添柴加火,由于下雨天的缘故,木柴湿气较重,不易点燃,厨房狭隘的空间里,烟熏火燎,到处是浓浓的烟气,只有灶下明亮的火光照出少年朦胧纤弱的身形,坐在小矮凳上,被烟气呛得直咳嗽,听见身后的动静,回头来看,一张俊俏的容颜上横一道竖一道的黑炭痕,星般的眸子因难耐而带着水汽,模样狼狈之极。
看到少年这样子,云青忍俊不禁,脸上带着浅浅笑意,走上前,将手里的毛巾递过去,柔声道:“我来吧!”见少年呆呆发怔地模样,云青自发地帮他擦拭脸上脏兮兮的痕迹,弯下腰,左手轻轻固定他的下巴,右手执着毛巾,从饱满的额头开始,转下左右脸颊,下巴,辗转揾拭,一举一动轻柔至极,仿若对待最珍惜最易碎的贵重瓷器,平凡面容上是深深地温柔,眸光沉静而怜惜。
楚泓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星眸倏然一个激灵,猛地站起来,抢过毛巾,结结巴巴地道:“我……我自己来!”话音未落,被火光照耀的脸庞映出一片明明灭灭的红晕,下垂的眼眸闪烁不定,忙忙往旁退开两步,隐在暗中。
云青深深望他一眼,轻轻地一笑,从善如流,好整以暇的坐下,悠悠然拿着火剪轻轻拨弄,顺势添了根柴火,闪烁跳跃的火光照在他平凡的面容上,映出一片沉静温文,他眼神专注地看着柴火,却像是时刻注意着少年的动静般,漫不经心的微笑道:“先把湿衣脱下来,把身上擦干,你的伤才刚刚好,注意着凉。”
退到身后的少年支支吾吾地应了声,随手便脱光了衣服,嫌恶的扔在地上。
风雨声似乎更大了些,树叶儿被吹得飕飕作响。
锅中满满的清水开始沸腾,和着噼里啪啦地柴火燃烧的声音,显出一派热烈情景。
倏然,云青长身而起,将刚刚擦干全身的少年抱个满怀,坐回了凳上。
灶下的火焰散发出热热的温度,映在微微冰凉的肌肤上,暖不可言。
猝不及防的少年感受到这般不可言喻的温暖,本待挣扎的身躯安静下来,蜷缩在云青怀抱中,心间倏然有了落泪的冲动。
云青尽量将他全身包住,像抱着最爱的孩子般,给他最深厚的温暖。
小小一方天地,虽吵杂却不改静谧,纵寒冷当不减温暖,即黑暗亦不挡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