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芳菲已尽。
    院子里杂草丛生，野花夹杂其间，其肆意生长的程度让庭院看起来更像一块荒地，只有院中东面小小一座紫藤架，架上灰褐色的枝蔓如龙蛇般蜿蜒，一串串硕大的花穗垂挂枝头，紫中带蓝，灿若云霞，显示出这里确是一座家宅。
    院子中央，穿一身破损锦衣的十三岁少年正拄了根黄竹竿当拐杖，来来回回的反复练习走路。
    头顶艳阳高照，晴朗的高空云淡而风轻，少年极慢极慢地挪着脚步，额上汗水淋漓——一半是痛的，一半是累的——模糊了视线，他随意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不经意瞟向院门外，却又失望收回。
    过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方听到院外声响，不一会儿，那轩昂中透一股文弱英气的灰衣人出现在院中，背上照旧背着装着满满新鲜草药的药篓子，又热又累的喘着粗气，满脸汗水淋漓，身上衣服添了更多的细小刮痕，那双形状姣好，优美修长的手上更是多出几条又红又肿的伤痕，沁着点点血丝。
    少年一惊，从台阶上直直站起，却因动作过猛而牵动了伤势，痛的闷哼一声，赶紧拄稳拐杖，免得自己丢脸的跌倒。
    那边灰衣人已走了过来，脸上笑容洋溢，璀璨的竟让人不忍直视，他扶着少年到屋里坐下，这才取下药篓子，一边整理草药一面笑对他道：“我今天往别的方向去，竟让我发现了一味好药材，对治疗内腑的伤势有奇效，只是采摘有点麻烦，耽搁了些时间。”
    少年不言，眼神似看非看地停驻在那抹灰色的身影上，半日才道：“你手上有伤，怎么不上药？要忙也不用急于一时。”伤口感染了就不好了！——最后这一句，他抿抿唇，在心里轻轻掠过，到底没说出来。
    云青侧过头，眼神微微惊喜，诧异，望着他：“你在关心我？！”不知是在问他，还是已经肯定的语气，那张平凡的容颜上不可抑制的流露一抹期待。
    少年轩眉一扬，抬高声音：“谁关心你？”
    云青却像是从中得到了答案般，心满意足的笑笑，又回头去整理他的草药，口内闲闲道：“是是是，没有人关心我，关心我的只是小猫小狗。”
    “你——”少年憋红了脸，半日吐不出一句话，总不能叫他自打嘴巴和他争论关心他的到底是小猫小狗还是自己吧！哼，真是好心没好报，活该他倒霉，手上这么点伤痕算是便宜的了，最好下回采药时被蛇咬！
    云青又笑，像是自言自语，偏偏又叫他听得清清楚楚：“小猫儿小狗儿别担心，我从小在药罐子里泡着长大的，一身的血比任何的灵丹妙药效果都好，这些伤痕过两天就好，保证一点疤也不留。”
    少年咬着嘴巴，到底没能驳回去。
    云青回头见他一副气难平的模样，想了想，撂下药草，走上前去，极是认真地看着他，柔声软语道：“我知道你担心我。是我不对，别不开心了！”
    少年十足不以为然的撇撇嘴，冷哼不答，然内心那点点的委屈，不舒服与不快却瞬间消失的不见一丝痕迹，眉眼虽不看他，却清亮明净，无阴无翳。
    云青复又一笑，抬手想要摸一摸他的头，但看看手上又是血渍又是泥巴的，放弃了能够让少年勃然大怒的想法，回头去捣鼓药材去了，一边整理还一边对少年讲解，哪种草药有哪种用途，宜外敷还是宜内服，需要注意什么，有何禁忌，最喜生长在什么地方，需如何采摘，如何入药……
    那絮絮叨叨却又温柔关切的声音回荡在小小屋子里，叫人将满心的懊恼浮华均沉淀为满腔的安静祥和，只觉置身于渺渺山水，九霄云天之上，时光一瞬千年又千年一瞬——平淡，恬静，柔和，温馨——失去了应有的概念。
    少年眼也不瞬一下的看他慢慢捣鼓，动作优雅而娴熟，借了东家的厨房，在小火炉里装适量的清水，先后放进适量的草药，然后扇着文火慢慢地煮。他坐在一方小凳上，被炉下暖暖的火光照得脸上涔出细细地汗珠，手中火剪有一下没一下的在火里时不时拨弄一番，添一点柴火可以管上半天，闲时看云青一边忙碌，淘米洗菜，切菜，生火煮饭，炒菜，明明是和风雅沾不上一点边很一般的工作，被他做来，却别有一番优雅韵味。
    过不多时，厨房里弥漫出一股饭菜的香味，家居的清浓味道，夹杂些从炉中淡淡溢出的药味，带一丝温馨，引得人食指大动。
    自从上次吃过云青亲手煮的饭菜，少年无论如何再吃不下东家免费奉送的只比监狱的牢饭好上那么一点点的饭食，云青无奈，只得每日自采了植物果实做饭。
    饭菜上桌，少年终于可以离开火热的炉子，到一边木盆里洗手，然后坐到桌边，乖乖地等云青盛饭来。
    厨房里热气弥漫，油烟味和饭菜药材等各种味道夹杂在一起，其实并不好闻，少年却不甚在意，门外斜阳照射，到傍晚时分，东家就该来烧水做饭了。
    他慢慢地吃完饭，然后坐到门外台阶上，吹着微风，静静地看那一架紫藤，到夕阳西下，紫藤花上晕染上昏黄的光辉时，云青端着一碗热气袅袅药气腾腾的乌黑药汁出来，东家的妇人正好背着夕阳走了来，时间掐的刚刚好。
    他拄着拐杖站起来，和云青一起穿过大半个院子，迎着落日走到西屋那边，推开那间灰暗小屋的门，迈步进去。
    磨磨蹭蹭地喝过药，有时云青会给伤处换药，顺便擦澡，有时他直接躺到床上，一觉睡到天明。
    翌日他迷迷糊糊的醒来时，云青早就不见踪影，床头案上总是放一碗清甜温热的米粥，配一点昨日未用完的菜，半开的窗子外面，紫藤花开，晨曦初现，照在米粥上，泛起清亮纯净的光辉。
    如是过了几日，少年伤势大好，神完气足，于是要求和云青一道上山采药。
    从那天他昏迷的隐僻小道上去，一路慢吞吞地走，少年凭借自己这几日从云青处学来的一点知识，左顾右盼，竟也发现了不少有用的药材和吃食，每当有新的发现，少年那双赤子般坦荡的眸子里霎时迸发出晶亮的光辉，耀眼到极致，看得人心动。这时候，不待云青反应过来，他已轻快地跑上前，按照云青说的方法将东西采了下来，再塞进云青背后的药篓子里，一脸的得意，得到云青的夸奖，更是一副乐上天的欢喜模样。
    山间林木参天，古树苍翠，更兼有奇花异草，山涧流泉，透过浓密的枝叶缝隙洒下的阳光闪烁在少年洋溢着欢乐的稚嫩面容上，映的那双星子般的眼眸黑白分明，纯净澄亮，美好的令人屏息，亦让人惊艳。
    他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跳加快的声音，生命从未有过的悸动，让他有点慌乱，亦有点惊喜，很不安而愉快的感觉。
    阳光如许明亮，清风如许温柔，景致如许美丽，少年青涩的容颜上那抹欢笑如许灵动璀璨——眉目分明，宛然如画！而他就是那醉眼观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