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休言愁多几生生 第二十章 蔷薇影暗空凝伫(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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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啼燕语报新年,马邑龙堆路几千。家住层城邻汉苑,心随明月到胡天。机中锦字论长恨,楼上花枝笑独眠。为问元戎窦车骑,何时返旆勒燕然。”执了狼毫款款簪花小楷铺就开来,心随明月到胡天。仰头看着内殿窗前弦月一弯,身上锦裘华缎却只是觉着冷,不由得伸手紧了一紧衣襟。
锦如端了药进来,随手将那诗笺在火盆里烧了,看着那浓浓的药汁,心中本能的酸痛。手下却寥寥写意,山石竹林掩映,泉流激荡间,鸟兽惊散。锦如低头看着那画便如同身临其境一般,遂笑道,“娘娘的画工越发精进了。”
易水略略的抬起头来,刻意的躲过易水手里的药碗,慢启轻言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再精进也不过是一幅画罢了。”易水的神色安然平和,却是锦如自叹乱了阵脚,此时易水言语间平风无浪,却是锦如变了颜色,眼中含了泪光。“奴婢不敢欺骗娘娘。”
易水眼光悉数落在了一方宣纸间,余光里见锦如擎着药碗,双膝跪在当地。沉吟了半晌方才搁下笔,端过药碗只是无可下咽。眼睫抖动瑟瑟如蝶翼花蕊,泪珠断落洒落在浓黑的药碗里,叮当一对轻响。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心底溢出一声轻叹,佛龛前檀香袅袅,微微的一凝神,却是一碗药悉数倾洒在了脚下的炭火里,吃吃的冒出缕缕白烟。银碗也掉落在了地上,一路咕噜了好远,才瓮瓮的停了下来。锦如吓了一跳,抬头牵扯住易水靛青的裙裾,“娘娘!”
易水亦愣了一愣,不由得自嘲道,“看我,倒是糊涂了。”为防覆辙重蹈,延英殿上下一应饮食馔具皆换了金银材质。虽是金玉堆砌格外惹眼,却总是觉得透着几分寒意。银碗里残留的药汁在灯影下微微泛着冷凝的光泽。
锦如一手紧紧的牵着易水的裙裾,看易水面色平和中隐隐透着忧郁与无奈。锦如沉默半晌方道,“娘娘若是怨奴婢,便狠狠的抽奴婢的脸。皇家子嗣固然重要,娘娘更要晓得,留得青山的道理啊。”
锦如言辞愈发恳切,易水亦为动容,一壁拉了锦如起来。“我何尝怪你。”眼光里泛着空洞,凝神的看着远远的银碗,空气里有炭火熄灭的刺鼻气味,渐渐的呛出眼泪来。抬手轻轻拭去,低低道,“这都是命罢了。”
翌日阖宫要向太后恭贺新年,皇帝一早派苏永盛呈了新裁制的宫衣。藕荷色的高领襦裙,很是鲜艳的颜色。悉数展开,裙裾长长流曳于身后,说不出的端庄柔美。苏永盛亦不禁赞叹,“贤妃娘娘穿了这颜色。紫里透着红光,正是皇上对娘娘一番心意呢。”
易水将衣服搁在软榻上,谛视良久,方才道,“劳烦总管,替本宫多谢皇上,就说本宫很喜欢。”苏永盛满面是恭敬而不谄媚的颜色,颔首道,“是,奴才一定尽心把话带到。”说着依依的退了下去。
锦如拾起衣衫,与易水道,“娘娘更衣吧。”易水摇一摇头,只命一旁的小丫头开了箱子,拣了一件半新的钴蓝织锦,径自着了。锦如的目光逡巡在两件衣衫间,颔首道,“太后素来与娘娘有心病,不张扬亦是好事。”
展四预备下车辇,揣了暖炉上了轿辇,车门将闭,易水缓缓的向锦如伸出手来。既惊且喜,锦如几欲要落下泪来。上了车与易水并排坐了,两手交合生出几分暖意。“到底是你懂得我。”和着叹息,锦如怔怔的撒下泪来,“奴婢未尝一日敢不尽心。”
易水轻轻的一笑,“阖宫里必然都在笑话着延英殿,本宫亦不必自取其辱,落人笑柄。”目光落在紧闭的九宫门户间,含元殿的檐角上巨龙盘旋吞吐云雾于朝阳。远远的寿康宫已然看得见棱角,心一点点的坠下去。
远远的看着嫔妃的车辇一字排开,已然有眼尖的嫔妃看了易水的车辇先屈膝作下礼来。颔首算是还了礼,一路悠悠的步伐,自寿康宫前拾级而上,为首的宫人已然通传了进去。
“延英殿贤妃到。”易水的眉头微微一蹙,连锦如亦不觉捏了一把汗,年下里太后若是不允,当真是半分颜面也无了。
宫门吱呀一声两侧打开,迎面却是悫妃,易水见了她一袭海青色襦衫下着着碧色襦裙,鲜见的光鲜明艳。不觉一笑,悫妃亦极是欢喜,伸手挽了易水道,“太后等着呢,快些进去罢。”
易水不由得意外,只挽了悫妃一路由着游廊进了寿康宫。寿康宫本自在大明宫内廷外西路,三进外殿,东西北三面皆有夹道。西夹道多为宫人居住,南端寿康门琉璃镶嵌,过了东西面阔三配殿,正殿已然在眼前。易水心下不由得忐忑,悫妃回首唇边眼角皆是温和笑意,“别怕。”
易水惊赞其心思细密,体察周全。不由得一笑回应。碍于礼数,悫妃已然松了手,一先一后与易水进了正殿。易水听得内里偶尔说笑言谈,一派喜庆景象,心下稍安。按着规矩俯身叩拜了大礼,道,“臣妾延英殿易氏叩请见过太后。”
殿里肃了一肃,易水双膝着地,硌得生疼,却是一动也不曾动。太后手里攒着佛珠,抱着皇长子宸济玩耍,目光扫过易水,足有半刻方道,“唔,起来吧。”
易水不动声色的起了身,才见皇后已然先行至此,此时安坐在太后左下首,替太后抄录着佛经。自小产后本自瘦弱,此时跪了半晌只觉得双腿无力一般,颤巍巍立在当地。
太后手里的佛珠咯的一响,落在了地上。因离着不远,易水不由得蹲身将佛珠拾起,跪地奉与太后。复要起身,太后却开口缓缓道,“贤妃好像清癯了,看着十分可怜呢。”
易水不由得太后这般问起话来,只得勉强的一笑,道,“多谢太后垂怜,臣妾不堪孱弱,不曾时时侍奉与太后,臣妾有愧。”
太后像是极其欣慰的神色,一面剥了栗子与宸济,一面缓缓道,“贤妃口舌倒是乖巧,怪道皇上一心都在你身上了。”
易水只觉得这话不像,跪地叩了一个头,复起身道,“臣妾愚钝,枉负皇上错爱。”太后自易水手中接过佛珠,手上的护甲熠熠生辉,落在易水眼中却是无可比拟的清冷。只听得太后道,“你倒是聪明。”目光扫过在座十数位嫔妃,复道,“听说贤妃前些日子小产了,闹得好大的官司。”
一语既出,在座嫔妃无不唏嘘议论不已。易水身上猛的一抖,易水的泪几欲要落了下来,将心中的浪潮平一平,再平一平,不得已垂下头去,下颌几欲要碰上领口的绒毛,静默许久方才低低答道,“是。”目光不再直视太后,心中寒颤无以复加。太后的声音里却夹杂着不可小觑的威严,淡淡道,“抬起头来。”
勉力的抬首,泪光泫然于眼角,却迟迟不敢滑落。太后镶嵌着南海珍珠的护甲托住了易水的下颌,定神看了一看,方嗤笑道,“哭什么。若是皇上看见了,岂不是以为哀家欺负了他心爱的人吗?”
易水心下虽是忍无可忍,却不由得心性,只得权且应付道,“皇上泽被六宫,臣妾不敢擅专,太后明察。”
太后的鼻息翕动,带着淡淡的檀香气息。易水从前或多或少听得太后当时日里为敬宗皇后时的手段权谋,却如何也想不到以如此心性如何能够日日礼佛而自安。
下颌一松,太后已然放了手去,重复着易水的话语,“泽被六宫?贤妃原来亦懂得雨露均沾的道理。”松手让宸济独自下地玩耍,太后却是意态神闲,道,“不敢?你如今还有什么不敢的。”
易水膝下已然麻木了,唯有木然的跪地伏首道,“臣妾惶恐,万万不敢擅专皇宠而不自知。”
太后却是没来由的带了几分薄怒,不过须臾便恢复了平和神色,“哀家听得贤妃已然不能生产了?”易水的心如同万箭同攒一般,生生的逼出眼底心底掩藏的惊痛,已然料及太后今日招了自己来的目的,只得颔首道,“是。”
太后一边逗弄着济儿,一面道,“皇家向来看重子嗣,因着你小产,皇上连济儿病了亦不得看顾,你还狡辩不曾专宠,该当何罪!”说着放手让济儿自己下去玩耍,向着皇后的方向道,“你来说。”
皇后本自用心抄录佛经,恍若对眼前情境充耳不闻,唯有此时方才端庄起身,垂手侍立,道,“臣妾在。”太后一向不得意皇后,亦常常有呵责于大庭广众之下。“贤妃的话你听见了。自今日起裁撤了贤妃的绿头牌吧。”
皇后闻听此言亦不由惊笃不安,猝然抬首,却是悫妃道,“太后,这恐怕于事不妥。”太后也不理会悫妃,目光坚定而深沉,淡淡道,“悫妃是说哀家行事不妥吗?”
悫妃本自不十分受太后待见,此时被太后一番追问,唯有道得一句“臣妾不敢。”便退回座位,垂首安坐。皇后眼见的太后面有不虞,也不敢再劝,屈膝欠身,道了一声,“是。”太后方才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