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3 第90章 外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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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真
“是的,如果不是傻子这次她定会出头,不是为她自己,是为她……儿子。”
窗外的余晖脉脉,直拉拉地照进深广的大殿,秋风卷来金桂的蜜香,甘甜怡人……
东暖阁外间向南的矮几上就放着一大捧新换上的“美人桂”,是老祖宗在世时培出的金桂中的新品,婀婀婷婷的姿态煞是惹人爱怜。
“把它插进西窗靠南的那张几上那只汝窑瓶吧,金桂自然是得沐浴金色的夕阳,才能释放出更美的芬芳。”
她刚一踏进室内,见我捧着那把新掐的桂花,扭头对我一笑……斜射的艳阳让她的凤眼微眯。
这句话……怎么这么耳熟,我一时怔在原地。
我轻轻地把手中的花枝插进那只和昭仁殿里万岁的书案上是一对儿的翠色瓶子里。这瓶子本是一对儿,釉下彩的翠瓷,宛如一片碧嫩的绿叶,据说是宋朝传世的古物,宛仪和皇上俱爱。
她见我久久不语,神情一黯,无所谓地笑笑,转身做她的差事去了。
那个身影……那句话,分明就是“她”……
“小七,今天是她的生日,把圣上亲摘的桃子晚膳给她送去罢。”
“姑姑,她真不是宛仪,生辰都不对呢,宛仪和万岁都是三月里……”
“乾清宫难道还有别的主子不成?”
见我眼睛瞪来,那小妮子跑得比老鼠还快……
记得每年巡视京畿皇上都会给宛仪带来礼物,虽然大抵不是特产土物,就是一些民间有意思的玩意儿……可这次……在圣上的心中“她”究竟还是“她”么?
可是,我倒是觉得也许她就是“她”呢,就如刚才她那句话……不过,我确定么?能确定么?
唉……心下的叹息轻得就若偶尔闯进庭堂的那丝秋风般,若有似无。
*
除了乾清宫里那两位主子以外,要说我额真从心眼儿里畏惧什么人就是眼前这侍奉过两朝圣上的全公公了,他是看着当今圣主长大的也是亲侍万岁爷几十年的老总管。
雄壮、华丽、肃穆而森严的紫禁城,每当太阳从东方升起把这琼台宫阙第一片琉璃瓦漫上庄严神圣的金光时,我常常感叹……有阳光的地方,背后必有阴影的所在。
金黄色的宫墙内投射的阴影下是他们的一张一张说不出是天生的奴媚谦卑,还是后天养成的虚意假情讨好的笑颜。宫中的宦官,大都出生低微,好人家的儿女也不会送来做这个断子绝孙的行当。男人最在乎的东西,就是他们近天颜的代价。
宛仪曾经说过,他们出生“草根”和我们旗下女官有本质上的区别,太监注定无嗣,无儿养老所以对钱财看得重些,都是些为生存不得已的可怜人。可我却从来不这么认为。
我们蒙古族的儿女从来以太阳做旗、蓝天做帐、草原做床……生来就清清白白的心胸哪里就容得宫里头有些人表面弥勒一般的慈口佛心,肚皮里却见人下菜瞅准机会就落井下石的死太监!
不过至于他……也许我更多的是……钦佩。
静静地敛着声已经快半个时辰了,陪他……喝茶。
毓庆宫配殿后的芜房,就是这位曾经是现在也是这个宫廷里最受当今圣主亲近、信任的总管太监常公公的值房。自打太子十岁,圣上拨了一批自己身边最亲信的人过来侍侯毓庆宫的东宫新主子,领头的就是他。
一青衣小太监踮着脚轻轻的进来,半压着的帽檐遮住大半个脸,跟贼似的凑到全公公耳朵跟前咬着耳朵。
“什么……她当真吃了豹子胆了!”从来喜怒不显的全公公,右手微颤只听得手里茶盅的托碟与盅体瓷片互相碰击的叮叮声不绝于耳。
“告诉你家常公公,说我老全谢谢他的茶。”
那小太监应诺着打了个千,去了。
这小太监是常公公底下的?那个常公公是谁?他口中的豹子胆的“她”又是谁?我惴惴地瞅着他的背影……银白中间杂色灰黑的细辫子耷拉在他脑后随着他的步伐微微甩动着,他看似在犹疑,但更像是在准备着决定……
我咽下了一口唾沫,心里突然明白,他马上要告诉我的“决定”就是他今天叫我来到这里的目的。
“丫头,这个世界上最难预测的是什么你知道么?”
他突然站定,烁烁地眼光直视着我,却又象看透了我,越过我……
“天的……阴晴雷雨?人的……旦夕祸福?”斟酌着字句回道。
“都不对,是人心!”
手中那只青花瓷茶盅被他“咯”地一声重重搁到茶几上,溢出来的水浸湿了小几上的贡缎桌布,暗云般的深色水渍立刻团团晕染开来。
“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连性命都不顾及被妒忌烧红了眼睛的人,这样的心最可怕,也最难测!”从内室走出,他那青筋凸露的手抖嗦着翻开一只外观年久陈旧的红缎布包。嚯……里头是一只头点朱漆的阴雕铜符腰牌。
“丫头,你上次和兰嬷嬷来求我施法搭救宛仪,公公我没有回复你们,你们是不是有所怨言,怪我这老奴才本性凉薄,出了乾清宫就不认旧主了?”
“奴婢……没有……不敢。”结结巴巴地小心回道。他突说此言,让我一惊,实在不明他有何用意。
“不是不管,是本公公自认在宫中识人无数,断定宛仪这次只是有惊无险。哪怕有人把她看作眼中钉、肉上刺,不除不快,却在圣上没有任何明示前,宫里无人会有胆子从老虎屁股上拨刺。”他话锋一转,眼神一凛:“可却忽略了如果真有不怕死的,只想一时痛快的疯狂之人。”
全公公言下之意是说有人要趁皇上北巡之机,对暂押在内务府中的宛仪痛下毒手?此刻全身的寒毛倒竖,虽然不确定这个宛仪是不是以前的她,但果真有人害她,得从我额真的身体上踏过才行!
“公公,是谁?”脑海中拉出一张张脸,认识的不认识的……宛仪得罪什么人了么?她跟我一起进宫,应该不会惹到什么,不过……一张绝美的容颜清晰的从记忆中浮出,难道是她?
“居储秀宫的张贵人。”他眼皮轻跳,这几个字儿犹似从齿缝中挤出一般。
果然是她……按理,张如妍以秀女身份直升贵人,已经是无上的殊荣。最近两年更以贵人之位盘踞历朝主妃才能入住的储秀宫,试问哪朝哪代哪位贵人小主有此恩宠?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可每每节日庆典不得不和宛仪遇到这一后宫闻名的美女时,我却能感受到她雍容有礼的微笑后面那隐忍的情绪……
宫里人对她评价甚好,知书达礼、温柔可亲。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我却总不舒服,一道经历过选秀过来的我却是知道那表里外在的美丽迷人,暗底下的心却是冷漠冰凉,对她的感觉从来觉得像……蛇。
曾经在宛仪面前谈及,据说皇上还老翻张贵人牌子,为什么宛仪也不妒忌,她却只是笑而不语。我只当她不愿与我说起这个话题,难道,这背后还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公公,额真实在不明白宛仪怎么就招惹她了,皇上也对张贵人不菲,她怎么就恨宛仪如此?”
“不菲……呵呵,宫里头的有些事,假到真时真亦假,人心已是难测,那天颜圣心更不是我们当这些奴才该去揣度的。我虽然没学几个字儿却也知道食君禄、忠君事才是为人臣、为人仆的本分。丫头,是我们为主子尽忠的时候到了,有个差事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做?”
全公公手上抚摸着那块铜牌,神情陡地一肃。
“但凭公公差遣。”
“我知你阿玛是理藩院员外郎,伯父又是漠北蒙族台吉,行事方便些。而关于宛仪的任何事宜皇上一向有自己的主意最恨弄得人人皆知,我也不好托前朝的人带口信,更怕来不及……也担心你一个女儿身经受不住……”
看来是真出大事了,不然对宫中大小事情一向淡然笃定的全公公断不至于拜托于我……顿时只觉得热血沸涌,是出宫给北巡的皇上报信儿么?额真早就愿意为主子做点什么了,难道还怕那点马上颠簸之苦?
“额真自小在塞外马背上长大,公公无需担心,就算公公不找额真来做,额真哪怕也会自动请缨!”
全公公眼睛一亮,把那铜符腰牌慎重的放在我的手里:“祖宗宫制除非颁旨,我们宦人不得出宫,更别说离京。公公我这辈子蒙圣上恩宠,随侍左右去过几个地方,也算知足了!唉……还是你们旗下女官好……不过有这牌子,你还得需要一张办差的谕旨才行。”
谕旨?皇上北巡在外,皇太后又去了汤泉行宫,太妃……那安太妃不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自从那年喜格格化身富察侍珠,羞辱了她家富察氏,只要皇上不在跟前太妃一向没给我们乾清宫的人好脸色。那难道是那几位主妃?德主子已多年不管后宫大小细微,心淡如水。宜妃随侍太后去了行宫,剩下的几位都不是主事的性子,说起来容易,可平日和他们素无交情,此刻真要去讨要个出京的缘由可是万难。
见我死攥着那块铜牌满脸欲言又止的模样,全公公眯缝着满是细纹的眼笑得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这宫里头能下旨放人出宫的娘娘大概都知道宛仪进了内务府了,几天来却不闻不问……哼,个别老人嘛,分明是不想引火烧身;个别新人嘛则是不知道水深水浅,不想妄自出头,所以任那人轻易得逞。不过,却有一人却是亲历过雷霆震怒的滋味,那样的痛,她定没忘记,她……也许会帮我们。”
“公公是说某位妃主子被万岁爷……但还会帮宛仪?”他越说我越糊涂,这是打得哪出哑谜。
“是的,如果不是傻子这次她定会出头,不是为她自己,是为她……儿子。”
手上的牌子此刻变得沉重无比,虽然还不尽然全懂全公公的话,可我却突然觉得安心。不为别的,因为有他……这宫廷里虽是奴才之身却大家敬如长辈一样的汉人公公。据说他不姓全,姓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