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一默默地承受着李德的怒气。
    他知道，自虐的人不太可能向他人透露自己的心声。他们不愿意别人知道他们的真实想法。李德的反应，在他预料之中。自己的话，截中了他的痛处。自虐中的人，会默默地承受自虐带来的另类快感。像李德这样的做法，兼有躯体自虐和精神自虐。这样做的人，多数是对自己极度不认同，在对自己实施惩罚，他们觉得用其他的方法很难摆脱自己心理上的沉重。
    “李德，你想多了……”袁一尽量语气平和地解释，“在你面前，我没拿自己当心理医生，也没拿你当病人。我只是替你不值，觉得你在浪费自己的才学。”
    李德没说话，他不想对别人剖露自己的内心。
    “当然，我也不想掩饰自己对你的好奇。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很好奇。你太与众不同。作为一个乞丐来讲，你实在可以说是不伦不类。在你这里，我不觉得是浪费时间，因为跟你聊天，是件让我感觉轻松愉快的事。我更想与你在一种正常的状态下聊天。比如，找个安静的地方喝喝茶，或咖啡。”袁一的话，说得很真诚。他对李德，不止是好奇。
    “茶？咖啡？哈哈哈……”李德突然大笑了起来。
    他上幼儿园时，就开始偷尝老爸的毛尖和蓝山了。他不知道，那是爸爸成心逗他。看到他被苦味折磨得皱眉咂舌，爸爸笑得极开心。他还记得，每到这种时候，他会被爸爸举着旋转，美妙的飞旋带来的晕眩，让他忘了口中的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起起来，恍若隔世。
    袁一没笑，静静地等着李德的笑声结束。这算是他的职业本能吧？不知是他太敏感，还是他产生了幻觉。李德的笑声中，一点没有欢快的气息，更多的，是痛和苦涩，甚至是伤感。
    “袁一，你不觉得你的这些字眼，在这里，对着一个乞丐说，很可笑么？才学，茶，咖啡……呵呵，你找错陪你风雅伙伴了。喏，你该找那样的人。”李德说着，冲自己的左前方伸着脖子一努嘴，示意袁一。
    一个身穿精致良质的藏蓝职业套裙，挎着黑色亮皮时尚小坤包，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的职业女性正脚步匆匆地走过。
    袁一瞥了一眼那女人，扭回头继续面对李德。
    “算了，咱不说这个话题行吧？当我多嘴。也许是职业习惯。别介意我说的话。”袁一在语言上退了一步。不想与李德针锋相对，不论是出于职业修养，还是出于对李德的在意。
    “你既然这么明白，为什么不忘了那条命的事？在我这里浪费的时间，足够去面试几十回了。心理学，应用范围很广，不愁找不到工作吧？你擅长的，也不只是心理学，找个好工作，没问题。”李德自己都觉得有点矫情，他什么时候学会斤斤计较了？他不肯放过袁一。
    “你丫真狠，李德！这算是报复吗？”袁一盯着李德看了一会儿，自己先泄了气，塌腰垂头。
    那件事，从专业上讲，他的疏导本来是成功的，但是却犯了行业上最容易被忽略的大忌——病人爱上了咨询医师。公平地讲，并不能怪袁一。他没有考虑到这种可能是因为，实在是，这事一般没有什么发生的可能性。他，太年轻了，没接触过这种事。袁一一直认为他是安全的。他的错误，在于他忽略了一个细节，他没想到的细节。同事们，没人知道那件事发生的始末。那孩子的家人，也没有想到过来追究他的责任。甚至，他们都不明白那孩子的真正死因。那孩子的遗书，袁一看了。通过遗书，谁都能看明白他是因情困而去的。但是，没有提到对方是什么人。他的父母，显然是误会他家的孩子，还是陷在前情中没有挣脱出来。而且，那段情，也让他们做父母的难以启齿。所以，他们找到袁一，只是单纯地想退掉剩下的预约咨询费。
    然而，袁一自己知道，那孩子的走，与他有着莫大关系。不论是从专业角度，还是从人情世故上。
    袁一拼命想埋在记忆尘埃中的罪恶感，还是被李德拎了出来，依然鲜活，依然血淋淋。李德让他想起，他曾经在他孩子飞身而落地方站了许久，怔怔的眼中，浮现的是一片血红。作为一个心理医生，他知道自己需要做心理疏导，但他没有勇气去面对同行，说出自己心底的悔痛。
    两滴泪，砸向满是灰尘的地砖，留下两小片清洁的湿痕。恰被李德看在眼里，他仿佛听到咚地一声。是有什么，砸在他心上的感觉。
    刚才还侃侃而谈，想拯救自己的袁一，瞬间变成了需要被拯救的人。那个几天来谈笑风生的清秀的脸窝在他自己萎靡的胸前。
    明知那条命，是他心理上的致命弱点……就如同父母和家之于自己。
    李德不知所措地看着另两滴泪砸向原有的湿痕，接着，又是两滴。
    自己的话，说得太重了吧？那件事，给他的打击有多大？他，一个大老爷们儿，竟然哭了！
    人与人，真是不同啊！同为男人，从他在眼睁睁地看到父母僵硬的躯体躺在他们的双人床上到现在，他都没能掉下一滴泪。虽然他很想，也觉得应该。然而，他没有。是自己太冷酷么？缺心少肺？
    这个人，至少是温暖的，因为他有情感，因为他有泪。
    看着袁一蜷起双腿，环抱双臂埋首震颤着身体，李德缓缓地伸出手，抚在他的背上。他也不知自己是想安慰他，还是表达歉意。反正，他遵从了大脑和身体的本能。
    背上巴掌大的暖意，让袁一渐渐停止颤动。
    独自撑了这么久，终于有人可以分享他的秘痛了。虽然李德什么都没说，但袁一知道，这样的李德，会懂。
    “想听么？除了我，还有走了的那个人，还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袁一没抬头。声音是闷在胸腿之间传出来的。
    “如果你愿意说……”李德把手从袁一背上收回，袁一感觉到背上明显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