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一树花影满地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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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和三百二十八年寒月,元帝率远征大军凯旋回朝,改元圣明。至此,四国归一。
圣明元年元月初一,辰时整,元帝携皇后登摘星楼祭天祈福,受万民参拜。
又是一年春来到,战争的阴影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褪去,万物复苏之计,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帝都洛城,西山御院。
庭院宁静,微凉的山风徐徐吹送,窗外一树合欢迎风摇曳,抖落羽扇般的花絮,不觉中,便绵绵铺了满地。
窗下,慕容飘零端坐于案前,握笔蘸墨,极认真地一笔一画书写,“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手下一顿,浓黑的墨汁滴在纸笺上,渲渲染染晕开了一片。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心情有一瞬沉重的凝滞,飘零搁下手中的笔,起身来到佛龛前,点燃三柱青香供奉于菩萨面前,跪于蒲团上,面壁诵经。
“吾法念无念念,行无行行,言无言言,修无修修,会者近尔,迷者远乎,言语道断,非物所拘,差之毫厘,失之须臾……”
“会者近尔,迷者远乎。小妹,你可知,无论你再如何逼迫自己静心,却始终差之毫厘,失之须臾?”
飘零停下诵经,转身望向身后的赫连慕溪,午后温暖和熙的阳光轻轻洒在他的身上,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晕。他向她伸出双手,狭长的凤眸中隐含一丝心疼,一丝怜悯:“山中地气寒凉,莫要伤了身子。”
“多谢王爷关怀。”飘零起身越过他,临窗而立,微风吹动她的长发,她的素衣。
慕溪收回手,踱步到她身后,“你打算几时回去?”
“是皇上来让你问我的?”飘零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放在手心中端详,目光有一瞬间的柔和。
慕溪凝视她的背影,“他没有说,可我却看得出来,他其实很期盼着你能回去。”
飘零凝神看着手中的合欢,片刻才道:“皇宫已经不再适合我了。”
慕溪眉心微蹙:“皇宫不适合你,难道这里适合你?终日以青灯古佛为伴,你可曾有一日真正的安心?既是如此,你又何必苦了自己,又苦了别人?”
飘零道:“佛不渡我,我求自渡。自己的苦自己体会,旁人的苦,抱歉,我无能为力。”
慕溪一时无言,过了一会儿,他道:“雁依依死了,是自尽。”
“恩,好生安葬了吧。”飘零早已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如今听慕溪说出,她除了有些许惋惜,却再也对她无任何感念了。
“小妹,”慕溪的语调微微有些深沉,“斯人已逝,活着的人,总还要好好地活下去。”
飘零道:“我一直都在好好活着。”
她的固执令慕溪有些微恼,他上前一把拉过飘零的手将她带出院门。许是因为太久没有出门,当明媚的阳光照在面上时,飘零轻轻闭了闭眼:“王爷要做什么?”
慕溪松开她的手,走到合欢树前,指着一树开的正好的合欢道:“你终日念佛以求静心,可你却又日日面对这合欢黯自神伤,将自己置于矛盾的痛苦中,你这算‘好好’的活着么?”
眼前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还是多年前,炎欢与她,并肩站在开满合欢的寻欢殿中,细诉合欢的传说。
心蓦地一痛,飘零仰头看向浮云,“这样的生活于我来说,已是很好。”
能够日日在合欢的气息中怀念他,怎能不算好?
慕溪见她隐忍泪意,心中已是不忍,踌躇了半响,还是说道:“我今日来与你说这些,并不是存心教你难受,我只是想提醒你,慕辰不会容你这样一直在这里住下去的。”
飘零道:“皇上是天子,自不会与我计较。”
慕溪道:“在你面前,他不是。”
“在我心里,他是。”飘零回眸,欠身道:“我累了,山路崎岖,王爷好走。”
慕溪看着她,无奈地叹了一叹,“我走了,你自己保重身子。”
飘零点了点头,转身回了里屋。
是夜,山中云雾缭绕,湿寒的露珠盈盈挂在枝头。
萧琴在门前拂了拂袍上的湿气,迈步走进庭院。清冷的夜里,有一女子静静站在树下,他走上前去,躬身行礼道:“公主。”
大军回朝之后,赫连慕辰便指派萧琴上任丞相一职,深为信任,然而在慕容飘零面前,萧琴依旧是赤焰隐相,只效忠与她一人。
“不必多礼。”飘零问他:“找到了吗?”
“没有,隐卫已将整个涅磐谷上下找了数十遍,依旧没有发现主上的踪迹。”萧琴答道。
飘零折了一段花枝握在手中,“继续找,我一定要找到他。”
“是。”萧琴领命离去。
将花枝放在鼻前轻嗅,合欢花醉人的清香混合着雨露的甘甜充斥心间,飘零在心里苦叹:“炎欢,为什么我时时刻刻思念着你,你却始终不肯入我的梦来?”
扶蕖池的荷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转眼间,已是圣明二年晚秋时节。
这三年来,太和殿朝堂上再不见帝后临朝的局面,而元帝每每在听完朝臣上奏之后,总会不经意间便往后侧的凤座上看去,在看到空置的凤座后,又落寞地回眸。
早朝已散多时,空荡的大殿中寂静无声。许久,赫连慕辰从龙椅中站起身来,慢慢走出殿外,独自站在御阶之上,举目远望。
清晨的阳光静静铺洒在红墙玉瓦上,折射出绚目光耀的色彩。远处,青山如黛,素净的青绿与皇宫里的华丽形成鲜明的对比。
站在这帝宫顶端,俯瞰这雄伟殿宇,曾经他最想得到的,至高无上唯我独尊,如今已握在了手中,然而有一个人,却在这光芒万丈中,慢慢离他远去。
明明是他最先遇到了她,明明到最后胜利的人是他,可为什么,她还是不愿留下来陪着他。
得到又失去的痛苦,如今才算体会。
痛过之后,心中只剩下无边的寂寞。他手扶在玉栏之上,冰凉的汉白玉带着刺骨的寒意,顺着掌心丝丝浸入血液,蔓延全身,将他冻结。
“皇上。”
回廊处,上官熙儿携煜轩慢慢向他走来,赫连慕辰闻声回头,阳光中那张绝色的容颜是如此熟悉,令他怦然心动。然而当她走到近前,华丽的宫装,明媚的笑颜却又让他清楚的知道,她,并不是她。
煜轩与上官熙儿走到赫连慕辰面前,奶声奶气地唤了声:“父皇。”
赫连慕辰点了点头:“煜轩很乖。”
现在的煜轩已经五岁多了,俊秀的眉眼多半像赫连慕辰,学会说话时,第一句说的便是“父皇”,因为上官熙儿天天都教他念这两个字,可是这些,赫连慕辰都不知道。
因着赫连慕辰不太亲近,煜轩有些怕他,只靠在母亲的身边,规规矩矩地站着。
赫连慕辰望向熙儿:“怎么来了?”
熙儿福了福身,笑着道:“皇上让人传膳飞鸿殿,可如今午时都早过了,还不见皇上,熙儿便自作主张,前来请皇上用膳了。”
“哦。”赫连慕辰这才恍然想起,先前高庸问在哪用膳时,他随口说了句飞鸿殿。“走吧,朕也有些饿了。”
飞鸿殿中梅花尚未开放,上官熙儿命人将午膳置在后院湖中的落梅居。
席间赫连慕辰喝了不少酒,饭菜却是几乎没有动过,熙儿看他脸色很是疲惫,吩咐嬷嬷将煜轩带下去后,便在香鼎中燃起了静心的檀香。
随着檀香在空气中渐渐弥散,连日来的疲乏仿佛都舒缓了不少,赫连慕辰揉了揉酸痛的眉心,往后一靠,在软榻上合目养神。
过了很久,觉着喉咙有些干,赫连慕辰抬了抬手,熙儿立刻会意,倒了一杯温凉的水服侍他饮下,又安静地坐在一旁。
赫连慕辰就着熙儿的手喝了水,又静躺了片刻,觉得舒服了许多,睁开眼对她笑了笑,道:“熙儿,你一直都这么善解人意。”
熙儿不好意思地侧过头去,“能服侍皇上,是熙儿的福气。”
“是吗?”赫连慕辰轻声叹了叹,“如果她也能像你一样,那该多好。”
熙儿知道他说的是慕容飘零,宽慰道:“皇上说笑了,公主是万金之躯,九卿星女,熙儿乃平凡之人,实在不敢与公主相比。”
九卿星女。
自从祭天那日,万人目睹双星归位的旷世奇景后,慕容飘零在世人眼中便成了一个传奇,九卿星女的传说如今已遍布大街小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然而在这无上的荣耀之后,又有谁人知道,她曾经为此付出过些什么,又牺牲过些什么?
赫连慕辰有些困倦地闭上了眼睛,漠然道:“朕并不稀罕什么九卿星女,朕只希望,她能全心全意做朕的皇后,这就够了。”
熙儿见他神色沉郁,开解道:“公主只是去养病,等病好了,公主就会回来的,皇上不必太过担忧。”
赫连慕辰冷冷道:“心病难医,她这病,也不知要养到什么时候才能算好。”
熙儿听着他说出这话,突然觉得身子有些发凉。虽然他从未对她说过什么,可她感觉得出来,自从回朝以后,皇上和公主之间便再不像从前那般亲近了,反而两人都好象在刻意回避着什么。
现在的皇上,即使是闭着眼睛也让她感觉到有一股冰冷的气息自他身上传来,他紧蹙的眉心仿佛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几场冷雨过后,天气突然转凉,直到第一场大雪落下之时,才让人知晓冬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来临。
外面的世界一片纯净的白,冬日的暖阳轻照在白雪沉积的地上,只是一团微微的晕红。恍惚中,仿佛在那片光晕之中,有一个人静静站在那里,遗世独立。雪白的裙裳与天地连成一色,狐裘之下,是一张倔强高傲的面容,微翘的唇瓣隐约含笑,水灵灵的眸子,倒映出雪韵清华。
太和殿之上,工部尚书赵黎慨述完珩河水利,静待圣言,却久久不闻动静,悄悄抬目,只见皇上正望着殿外雪地暗自出神。
赵黎不敢惊扰圣驾,无奈之下只得向睿亲王投去救助的一瞥。
睿亲王轻咳了一声,拱手出班,上前道:“皇上。”
赫连慕辰面色一凛,回过神来,低头翻阅了赵黎的奏疏后,朗声道:“赵尚书此次差事办得甚好,为国解忧,为民造福,深得朕心,按例循赏,就由睿亲王着手去办吧。”
赵黎俯身谢恩,睿亲王道:“臣遵旨。”
早朝散后,睿亲王正准备回府,高庸却赶上前来,躬身道:“王爷,皇上召王爷辰光殿议事。”
“带路。”
赫连慕溪随高庸进得辰光殿内室,赫连慕辰正望着壁上悬挂的一幅春雪图,神情怅然。
慕溪上前唤了声:“皇上。”慕辰回头:“你来了。”
慕溪颔首,看那幅春雪图有些眼熟,“这幅画是……”
“是零儿画的。”慕辰回身走到窗前,看窗外几株白梅含苞欲放,“还是那年上元灯节,她在你王府里临兴而作的。”
“我想起来了。”慕溪略一回忆,想起当时自己为了作弄飘零,故意逼她画下了这样一幅奇奇怪怪的春雪图,不禁失笑:“她的丹青之艺,的确不怎么样。”
慕辰想起当日的情景亦笑了笑,感慨道:“现在想来,才忽然发现,那样的日子已离我这般远了。”
慕溪默然不语,沉寂了片刻,慕辰忽然道:“我想去一趟西山。”
慕溪眸光一颤,淡淡道:“如今朝事繁忙,皇上实在不宜出宫。”
慕辰转身,审视的目光停留在慕溪微垂的面上,良久,他道:“慕溪,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那里,为何还要阻拦?”
慕溪抬眸,清澈的目光带着无声的坚持:“再给她一些时间。”
慕辰双眼微眯,坚毅的唇角牵起一丝微凉的弧度,“你认为我还需要给她多少时间?十年?二十年?等到我们年华老去,等到她连心亦荒芜,那时候,她就会回来?”
慕溪哑然,慕辰负手走回壁前:“今日看着这春雪图,我才发现原来时间竟过的这样快。我不想我余下的时间都在等待中度过,更不想让这份等待成为我终身的遗憾。慕溪,这一生,我有你,有她,便已足够。”
话已至此,慕溪知道再无转圜的余地,道了声:“别为难她。”便拂袖告退。
站在辰光殿门前的台阶上,赫连慕溪蓦然回首,看着层层幔纱之后,那道寂寞修长的身影,平定的心绪泛起几波涟漪。
慕辰,你想要的,总是太多、太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