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风轻，天空蓝得透明，难得的好天气。
    马蹄轻踏在出城的山道上，阳光明而不媚，回头望去，风渊城仿佛一座由冰雪雕琢的艺术品，在视线中渐行渐远。
    山路崎岖，飘零却不执缰，双手拢在狐裘之中，只任由马儿驮着她跟在风霜雪身后，不紧不慢。
    她座下白马名曰皓月，与风霜雪的坐骑啸天并称御风双骑，神骏之姿配以两人绝世风华，堪称完美。
    “皓月好象很喜欢你，在你之前，它可摔了不少人，难得这么乖顺。”前方山道口，风霜雪勒马而立，逆光的容颜隐隐泛起一层柔和的光晕。
    皓月似听懂了主人的称赞，轻快地向前跑去，雪白的长棕没有一丝杂质，柔亮的毛发仿若绸缎一般借风轻拂，稳稳立在啸天之侧，又神气地打了两个响鼻，飘零忙伸手拉住缰绳，黛眉微蹙：“再怎么好，也不如纤离合我心意。”
    “那也未必。”风霜雪拍了拍皓月的脑袋，抬头一看天色：“按这种速度，只怕天黑了我们也到不了涅磐谷。”
    “涅磐谷？”飘零双眸骤抬，低声惊呼，“就是那个传说中遍植彼岸花，四季常盛的涅磐谷？”
    “不错。”风霜雪点头道：“便在前方六百余里处。”
    飘零难以置信地问道：“六百余里？天黑之前？”
    风霜雪目光带笑，唇角微扬：“以啸天和皓月的脚程，只要你不再拖沓，应该是没问题的。”停了停，他又道：“涅磐谷很美，我保证你不枉此行。”
    飘零迟疑地望了山脚下的风渊城一眼，不懂风霜雪为何抛下数十万大军却只为了带她涅磐一游。
    “军中主帅离营，你可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么？”
    风霜雪道：“会有什么后果对于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带你去涅磐谷。”
    飘零回头，目光轻扫过风霜雪眼中满满的笑意，马鞭一挥：“走吧。”
    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在山道之间急速飞奔，凛冽的北风夹杂着雪样的气息扑在面上，不觉寒冷只觉畅快，就好象沉积了许久的窒闷终于得到释放一般，飘零狠夹马肚，重鞭抽去，皓月立刻长嘶一声，如箭奔射。
    翻过山丘，越过平原，前方的道路已越来越窄，日落之前，他们已进入了一处狭隘谷系，茂密的古树苍叶遮挡住西晒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细碎的光影似在前方铺下了一条碎金小径，步步生辉。
    尘世的喧嚣仿佛在踏进峡谷之时便已落尽，耳际松涛阵阵，雀鸣清亮悦耳，山花烂漫，蝶翼翩飞，绿意醉人。
    山外春意盎然，林间雾蔼漫漫。
    丝丝缕缕薄雾，似轻纱，似烟岚，挂在枝头，漫过山径，浮浮沉沉，飘来荡去，似将眼前的一切化作朦胧的幻影，美得让人不忍触碰，美得令人驻足。
    风霜雪放缓速度，翻身下马，优雅抬手：“喜欢吗？”
    “很美。”飘零借风霜雪的手力跃下马背，痴迷的目光在山木花石间流连不舍，“真的，很美。很美！”
    风霜雪握着那只柔若无骨的小手，唇角泛起一丝温柔溺人的笑意：“我说过，你会不枉此行的。”
    飘零不语，似沉浸在这朦胧迷幻的景色之中全然忘我，以至于已经忘了身边还有风霜雪的存在。
    微风习习，小径尽头远远飘来一股馥郁花香，飘零迷茫低语：“好奇特的香味，奢靡、华贵、浓郁……仿佛带有无尽的诱惑，让人忍不住便想靠近……”
    “你也这样觉得？”风霜雪取出一支玉瓶倒出两粒浅碧色药丸，自己服下一粒，递给飘零一粒，“吃了它，这花香有毒。”
    “有毒？”飘零纳纳地抬头，却还是听话地服下了药丸，冰凉似冰的药丸入口即化，混沌的脑中顿时清醒，飘零惊问：“为什么会有毒？”
    风霜雪道：“传说中彼岸花是来自地狱的花，它的花香有魔力，能唤醒人前世的记忆，但同时也能让人沉迷于对前世记忆的幻觉之中，也许，永远也无法苏醒。”
    说话间，他们已走到了小径的尽头，拨开垂挡在眼前的枝叶，及目之处只见大片火红妖异的花朵布满山野，似丛丛燃烧的火焰，似潺潺流动的鲜血，阳光下反射出血样光泽，惊心动魄。
    空谷寂静，鸟兽无迹，血色汪洋仿佛涌动着一股来自地狱之门的阴寒之气，飘零不禁心头一颤：“好浓的煞气！”
    风霜雪微笑道：“涅磐彼岸，是当如此。”
    飘零紧抿着唇，许久，她问：“唤醒前世的记忆，你可曾试过？”
    风霜雪摇头，“既是前世，便是往事，多想亦无益。”
    “说的也是。”
    飘零迈步走下低丘，雪白的裙裳瞬间湮没在火红的花海之中，仿若烈焰之中点缀的一片白絮。
    俯身采折，花茎密刺扎入指尖，顿觉酥麻之感，飘零慌忙松手，只一瞬间她的食指便触及一片温暖。
    风霜雪低头吸允出她食指间的那根细刺，再利落地吐出一丝黑血，“花刺有毒，不要随便乱碰！”抬手抹去唇边残留的血渍，他低声喝道。
    “我没事。”飘零迅速抽回了手，双颊不禁飘起一阵绯红，别过脸去，“我服食过紫蕴莲，百毒不侵的。”
    风霜雪眉峰一紧，厉声斥道：“这不是普通的毒，虽不足以致命，却可以让你永远陷入沉睡！”
    飘零闻言一震，没想到这小小的一根花刺竟如此厉害，不由生出一丝后怕来，“知道了，我会小心的。还有，谢谢你刚才……”
    风霜雪冷眸一瞪，飘零又把未说完的话咽了回去，叹了一叹，笑道：“没想到如此美丽的花朵竟是如此的阴毒，真是可惜了。”
    风霜雪遥望花海，淡淡道：“彼岸花开开彼岸，独泣幽冥，花艳人不还。不正是你所唱的么？难道你之前不知道彼岸花的含义？”
    飘零涩然点头：“的确。之前只知道是个传说，却不想这世间真的有这种花。”
    “传说未必是真，但也不全是假的。”风霜雪弹指一挥，一朵鲜花跃然于指间，殷红的花瓣衬着他修长净白的手指更显艳丽，抬手将花别于飘零发髻，他笑着赞道：“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
    “此花虽美，却非我所喜。”飘零将花取下，随手抛回花丛，几乎是下意识的，她立刻就想起了寻欢殿中那合欢盛放的美景。
    此生寻一合欢，眼中便再无其它。
    风霜雪笑容一冷，转而指向前方道：“去那边看看吧。”
    飘零随着他的步迹前行，走了很长一段，她隐约听见水流之声，再行一段，他们已走到了涅磐谷的尽头，水声隆隆。
    峡谷之中另有峭壁，悬崖之下，滚滚江水奔腾千里，湍急的水流似一道墨玉带子滚动至远方，深谷之中，气势苍茫。
    风霜雪顺着江水的流向望去，深黯的眸光渐生犀利：“这条江叫末途，因为没有人知道它的源头在哪，更不知道它将归于何处。”
    俯身望去，江水之侧无岸无边，江水之中突石嶙峋，暗礁叠起，飘零道：“行至末途，生将无望。”
    风霜雪薄唇微佻：“不错，只要入了末途，的确是毫无生还的可能。”
    “风霜雪，”飘零收回目光，侧身望向风霜雪悠然一笑：“涅磐谷和末途江我已见识过了，不知这里还有什么是我还没有看到的？”
    风霜雪道：“没有了。”
    飘零慢条斯理地拂顺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淡然道：“那你可以告诉我，你今天带我来这里是目的是什么了吗？”
    “目的？”风霜雪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以后会知道的。你只需回答我，这里是不是一个好地方？”
    “是个好地方。”飘零毫不吝啬地赞美，复又叹道：“可那只是对于死人来说。因为，这里的死亡气息太重了。”
    “是就行了。”风霜雪似对她的回答相当满意，唇边笑意更深。
    地平线上，最后一丝余晖也落尽，飘零道：“我们是否该回去了？”
    “走吧，再晚的话，恐怕就出不去了。”风霜雪说完，伸手牵过飘零飞身而起，足点花瓣，几个起落便已跃过了花海，策马而行。
    山林间的雾气似乎比来时浓密了许多，黑暗的山谷中弥漫起一股潮湿阴郁的气息，偶有几只黑鸦飞过，发出几声嘶哑难听的呜咽。
    “是瘴气，毒性不大。”风霜雪与飘零同行，细心地为她挡去浮至面前的雾瘴，“今晚我们是来不及回去了，便先在风鸢城的行宫住下，我已经安排好了。”
    飘零压下心中种种疑问，点头道：“好。”
    出了涅磐谷再行百里便进了风鸢城地界，风鸢行宫虽不比海上宫殿的奢华贵气，却也是华丽非凡。
    山谷中温暖如春，而山谷之外却依旧是冷雪纷飞，风霜雪一早就吩咐行宫中准备好地热和浴汤，以便驱寒。
    用过晚膳，飘零因有些着凉又不想让风霜雪知道，便早早地进房休息。而风霜雪却还在前殿批阅帝都送来的奏章。
    昏昏沉沉睡了大半夜，喉咙烧得干裂难受，飘零披衣下榻，踩着绵软的步子走到桌前，想倒杯水喝，冷不防听见外间竟传来四影和星魂的声音，心神一凛，她慢慢挪到门前，侧耳倾听。
    “今夜亥时风歧营遇袭，粮草尽数被焚毁，子时刚过，赤焰军便兵分三路强行攻城，在属下出发之时风渊城便已沦陷。”
    星魂声音平静无波，飘零却心神大震。炎欢竟这么快便知道了风霜雪离营之事，放火烧粮，趁夜攻城，几句话便道清了事情经过，然而其中必也是惊险万分。
    外间，风霜雪拍掌击案怒声道：“四十余万大军竟连一个风渊城都守不住，你们还有何脸面来此见朕！”
    “属下知罪！”五人齐声跪地请罪。
    “周恒和卫菘在哪？带他们来见朕。”
    片刻后，周恒与卫菘一同进殿，均是一脸愧色，抚剑跪地：“末将叩见皇上！”
    风霜雪冷声问道：“现在是何情形？”
    周恒答道：“在风歧军的掩护下，风豫军与中军得以全身而退，只是……”周恒抬眼窥见风霜雪阴沉的脸色，硬撑着继续道：“霍凌皓率领风歧军浴血奋战，阻敌护城，只怕此刻已全军覆没了。”
    全军覆没？！飘零惊得瞪大了眼，风属三军已损一军，犹如折断了风霜雪一只臂膀，炎欢是怎么做到的？或者说，为什么炎欢能这么容易便攻破城门，占领风渊？
    这太不可思议了！直觉告诉她，这一定是阴谋！
    风霜雪沉吟片刻，挥手道：“再探！”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派去打探消息的隐卫回禀道：“霍凌皓与流云交战于三百里外的泗水渡，风歧军还剩下五万。”
    众人听此消息均倒吸一口凉气，风霜雪冷哼一声，再问道：“炎帝大军在哪？”
    隐卫道：“炎帝大军暂时驻留在风渊城内以作调整。”
    飘零眉心轻轻舒展，看来炎欢也隐约猜到这是风霜雪的诱敌之计，并没有冒险深入。
    “星魂率风骑卫即刻出发前往泗水渡救援风歧军。”风霜雪沉思片刻，逐一下令，“卫菘率五万风豫军随后接应。”
    “末将领命！”
    “属下领命！”
    玄甲佩剑叮当作响，应是星魂与卫菘已经离去，停了一会儿，飘零又听风霜雪对周恒道：“你率十五万中军在此候命，待军深入后立刻封锁出口，务必不能放走一个！”
    风霜雪语气如此果断狠绝，飘零身子狠狠一颤，她多想冲出去一看风霜雪所指的到底是什么地方，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去，即使她去了，以她目前的情况，她也无法通知炎欢早作准备。
    风霜雪此次是布下了天罗地网，一心要致炎欢于死地，可她却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
    “啪嗒”一声，松开手心，一截半寸长的指甲深深折断在掌中，飘零的心也随之一跳，仿佛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我该怎么办？
    我到底该怎么办才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零儿，你醒了？”
    不知何时，风霜雪已走进内殿，来到了她的身前，目光关切地停留在她苍白的面上，再看向她赤着双脚踩在光滑冰冷的白玉砖上，剑眉轻蹙，风霜雪俯身将她打横抱起，柔声道：“天气这么冷，你这样很容易冻着的。”
    风霜雪的怀抱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飘零紧咬着下唇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
    “你病了么？”风霜雪将她轻轻放入床帷之中，抬手覆上她滚烫的额头，不悦道：“烧得这么厉害怎么都不和我说？”
    飘零将身子蜷缩作一团，她祈求地望着风霜雪，眼眶已涌上了泪意，凄楚哀伤。
    “蝶影，传御医！”风霜雪似对她的哀求无动于衷，他起身在香鼎中加了一撮安神的檀香，再回到榻前帮她掖紧被角，温柔地轻轻揉拂过她散乱的长发：“安心地睡吧，我在这里陪着你，一直都在。”
    我该求他吗？
    我求他会有用吗？
    炎欢会中他的计吗？
    飘零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只觉身子越来越冷，头也越来越昏沉，仿佛身后是无底深渊，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正撕扯着她虚弱无力的身子狠狠往下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