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此心安处是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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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几天,就如前些天一样。陆锦言爬起身时,热水,早饭,清茶都是早早备好了的。
这天,天气难得的让阳光露出一点温暖。
陆锦言在院子的花圃边找到青砚,青砚正在撒着花种。花圃经过这么天的雨,已经只剩一团土壤了。
陆锦言把手轻轻压在青砚的头上,抚平他被风吹得没有方向的发丝。软软的细腻的。
“待会我就上山去了,无上大师可能有些麻烦事。”陆锦言看着青砚的脑袋顶,声音轻轻的。
青砚点点头,继续撒着花籽,希望不久就能长出花。
陆锦言放下手,蹲在青砚身边,“你不回山上吗?”
“我下山了,不再上去了。”
陆锦言觉得青砚口气里明明有不舍得,可青砚的神色那样近又遥远,朦胧看不清。
陆锦言也没什么收拾的,背着来时的书篓子,来时的油布伞,就出了苍色的小院子。
青砚送他到门口,淡淡的笑容,倚在门边,被风吹得灰色的道袍鼓鼓囊囊,更加显得他那么弱小。
“后会有期。”陆锦言作揖道。他没有太多情绪,反正下山青砚应该还在这的吧。
在青砚轻轻的一声再会后,陆锦言笑着转过身往院子左边转弯前行。
青砚怔怔的站在门口不知道多久,直到风把他的体温都吹凉,吹得他一个喷嚏消散了离别的愁绪。
下次,还能见到的吧。
青砚关上院子的门,继续蹲在花圃边撒着花籽。那些撒下去的花籽,都是同一个名字,三色堇。
青砚撒完花籽后,把手在土壤上拍了拍。
土壤里冒出了芽,幼苗长高,一刹那,那一方土地全是一片淡漠的紫色。
青砚已经走进了屋子。花圃里的花,却越来越灿烂。紫色的三色堇,沉默的无条件的爱啊。青砚略显苦涩的笑了一声。
陆锦言带了三天的干粮。在吃完最后一个饼时,终于看到了清水寺的影子。陆锦言想快些走,在天黑前赶到,腿脚却慢悠悠的快不了。累死了,三天里不知道路是怎么走的,弯弯曲曲。
天色已经有些黑了,约莫,嗯,快到晚饭时间了。
陆锦言不得不加快着脚步,背上的书篓子一上一下的颠着。快到清水观门口了,看到一个灰色道袍的小道士正准备关门,陆锦言伸着手摇晃,“别,别,别关门。小兄弟,在下有急事。”
那小道士没有听见,把门吱啦关上了。陆锦言走得急,没有看脚下的路。清水观近在眼前,陆锦言四脚朝天了。
这回,门里的小道士听见了。
等陆锦言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了。也许是摔着了,也许是累的,这晕过去后,陆锦言睡了个足觉。
陆锦言吃过素饭,拜访了无上大师。
“大师,在下这次是来送信的,是其老板写来的。”
陆锦言从胸前把那封皱皱巴巴的信交给了无上大师。
无上大师是远近闻名的大师了,为人和蔼,脸上带着慈祥的祥光。
他的灰色道袍和别人的不一样,已经洗得一片白。留着小山羊胡子,高高的发髻。
他看完信后,还是一副笑眯眯的表情。“无妨,无妨,世间纷扰。”
陆锦言把手撑着脑袋,也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大师,在下猜测,是你的身份被识破了吧。其老板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江湖群熊会上门叨扰啊。”
无上大师颔首,笑曰:“正是此事。”
陆锦言嬉皮笑脸道,“早叫你取个风雅的名字,偏不听。这不,一下就拆穿了。”
无上大师不以为意。
陆锦言起身准备回房,在门口被叫住。
“墨意啊,听说家父家母不强求你学算学文了。往后,可有打算?”
陆锦言很久没听人叫过他的字了。勉强的笑笑,“大师,你是以舅舅的身份劝导我随你出家吗?”
无上大师看陆锦言的表情,摇了摇头。
“尘缘未了。”
陆锦言在清水观住了的第三天,一大早起来,被一推乱七八糟的声音吵醒。推开门走出房间,看见一个小道士正在扫树叶。那小道士身形很瘦,风把落叶吹得七零八落,他费力的扫。
小道士抬起头看到陆锦言。清清淡淡的笑道,“阁下醒了。前厅来了很多江湖人来找大师。”
小道士的头发很整齐,全部梳上去团成髻。不像那苍色院子的身影,每日头发被风一吹就看不见脸。
陆锦言回过神,笑,自言自语道,“江湖群熊来啦。”
陆锦言泡了一壶茶在院子坐下。那个扫落叶的小道士不扫落叶了,一个人拿着块布在擦门框。
陆锦言看他忙忙碌碌的,问,“就你一个人打扫吗?”
小道士摇摇头,“我原是厨房的。因为打扫这边的青砚下山了。”
蓦然听到这个名字,陆锦言微讶。
小道士继续道,“青砚不知道为什么一定坚持要下山,我们劝也不留。他只说他有很麻烦的事情,不想连累我们。”
小道士很恳切,眼里已有水光。
晚上,陆锦言找到无上大师。
“大师,江湖群熊这么快就都走了?”陆锦言坐在蒲团上。
无上大师睁开眼,笑得一脸祥光。
陆锦言眨眨眼,好吧,他相信就凭这张布满祥光的脸一定是骗得那团群熊团团转,就什么都不计较了。
无上大师坐在陆锦言身边,从蒲团后抽出一叠纸递给陆锦言。
陆锦言疑惑的翻阅。
然后脸色很难看。
“又来,我写《落花神剑》的时候你就出《铁笔书生》,现在我决定不和你抢市场了,你从哪里听说我写妖怪神仙文了,居然写狐妖。”
陆锦言鼓着脸,架着手很不服气。这个舅舅哪有让小辈的心思,总是和他对着干,偏偏还干的风生水起。
无上大师笑,“出家人每日无所事事,也就这么点爱好啊。”
陆锦言偏着脑袋,“出家人就该每天修身养性,这种抢人名利的事情,你怎么做得出来啊。”
无上大师看陆锦言抿着嘴,呵呵笑了两声。
“不想看我的新书?”
陆锦言瞪着眼睛,过了一会,还是翻着书稿看了起来。
狐狸一族的白皮狐狸是生来就有仙根,不必渡劫就是仙。黄皮红皮的有些也是天生仙根,有些却要渡劫。灰色的狐狸,从记事起,在狐狸一族中是地位很低的存在,从没有修仙成功的例子。但,灰皮狐狸的岁月很漫长,他们能比普通狐狸活的长,却还是和普通狐狸一样,没有仙术,连精怪也没有出现过。
故事的主人公是个灰皮狐狸,叫绿瞳。他和妈妈两只一直住在深山,都快两百年了。
他本来只想一直当一只快乐的狐狸,却在某个下雨天遇上了天劫。他和妈妈都不知道他要渡劫,当那道代表天劫的雷划破天际,妈妈为他挡下了雷,吐出一口血。
绿瞳却因此能变幻成人形。
绿瞳哭着拉着妈妈。妈妈却不能动弹。
绿瞳顶着有两只尖尖耳朵的脑袋抱着妈妈冲出了深山。
有一个灰袍的年轻道士恰巧在一条小溪边休息。绿瞳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哭着拉着道士的袖子。
绿瞳变成的样子是个八九岁的小孩子,脑袋上还顶着灰色的尖尖耳朵,眼睛哭得肿肿的。
他还不会说人类的语言,只是拉着道士的袍子,吱吱呀呀的哭着。道士蹲下身子,看地上的母狐狸。
那只狐狸胸前的毛一片焦黑,口里还在不断的冒着血。
小孩子样子的狐狸吱吱呀呀的跪在地上磕头。
奈何道士也救不了被天劫雷劈中的伤,他从腰间的口袋里摸出一颗药丸,喂给了狐狸。
母狐狸睁开眼,口里的血却还是止不住。小狐狸舔着她鼻子,眼泪还是巴巴的掉下来。
母狐狸断断续续的吱吱几声,看着变成人形的儿子,既欣慰又无奈的咽气了。
小狐狸跪在地方只知道哭,两只尖尖的耳朵搭了下来。小狐狸一直搂着妈妈不放手,断断续续的抽噎着,直到哭回了狐狸原型。
道士已经在小溪边挖好了一个深深的坑。他抱起地上的母狐狸,小狐狸低着头跟着道士,看着母狐狸从此住在了这小小的地方。
小狐狸跟着道士走了几天,道士要到道观了,才说,“小狐狸你回去吧,你是个有仙缘的。好好修行,别辜负了你母亲。”
小狐狸巴巴的看着道士走进道观,过了很久才离开。
陆锦言一言不发的看着。呜咽了一声。“舅舅,这狐狸好可怜啊。道士怎么不把他带在身边啊。就这样让他走了。”
无上大师没有说话,示意他继续看。
很多年很多年过去了。那个道士也老了,变成了道长。
这天,道长走进自己的院子,看到树下一个陌生的弟子在扫树叶,风吹起落叶七零八落,那个弟子手忙脚乱。
哎,现在的孩子一点活都干不好。而且,这弟子居然不盘发髻,任那头发乱七八糟的飞,太没修养了。
道长走近那弟子,那弟子像是知道他走近了似地。扑通跪下,“绿瞳是来报恩的,道长不要赶我走。”
那个地上的人,已经没有尖尖的耳朵。却还是和以前一样圆圆的眼睛,愣愣的看着道长。两只手死死抓着道长的衣袍。
老道长扶起伏在地上的绿瞳。三十多年过去了,他已经变成了老头,而绿瞳只是从八九岁的孩童模样成长为十三四岁的样子。
道长让他留下来了。
绿瞳很乖,总是抢着做事,希望能尽可能的帮助更多,来报答道长当年葬母的恩情。
绿瞳真的是个仙缘很足的狐狸。当了两百年的无忧虑的狐狸,无意成仙却渡了天劫,成为了精怪。而第二次天劫,别的有修为的狐狸至少也要百年,他只用了四十年不到。
有一段日子天空一直灰蒙蒙,有时会响起闷雷。观外的树木从远至近,被劈焦了好些棵。
绿瞳在打雷的时候会自己躲起来抱着被子。
他怕,他想起妈妈的死。也怕,谁会被他连累。第二天,他就跪在老道长身前,和他告别。
“道长,绿瞳不想因为自己连累观里的人。绿瞳这次下山,如果能渡过劫,绿瞳定会回来继续报答您。如果绿瞳回不来了,也请您不要挂念。”
绿瞳跪在地上,落下一滴清泪。
文章在这里截然而断。
陆锦言抬起头,有些什么呼之欲出,却说不出。
陆锦言攒紧手中的稿纸,有些害怕什么是真实。
“没,没了?”
无上大师微笑的看着陆锦言,从他手里接过纸。从容的打坐。
“因为故事的主角下山了啊。”
陆锦言跌跌撞撞的跑出清水观。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陆锦言还在半山腰,天色突然就暗了,一下就变了脸,一下就下起了雨。
陆锦言一身湿漉漉的沿着山路,心里却在颤抖。
青砚就是书里的绿瞳,那个打雷就会发抖的傻瓜,原来是狐精。
天一下暗一下亮的,雷声滚滚,蓄起了愤怒,一个劲往一个方向。青砚,青砚,你还好吗?
陆锦言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奔跑,却觉得路程越来越远。
当陆锦言终于看到山脚下苍色的小院子时,一道闪电正巧在落在院子顶上,院子里闪出一道耀眼的白光。时间像是放慢了一样。
陆锦言缓下了步子,一步一步的走近院子。
刚才的那道雷把青砚的房顶弄塌了,雨水打在焦黑的瓦片上,吱吱的冒气。
陆锦言从倒塌的门里走进去,床上,没有青砚。
陆锦言在大圆桌边坐下。陆锦言很疲惫,很想哭。他想,青砚,可能变成这房里四处飘荡的焦灰的一部分。
陆锦言脑袋伏在桌上,呼吸着这里焦躁的空气。
他突然觉得垂着的手有毛茸茸的触觉。那触觉有些不真实,却有温度。
陆锦言低下头,蹲在地上,看见桌子底下一只灰色的狐狸仰着疲倦的头。狐狸那大大的圆圆的不像狐狸更像兔子的眼睛,带着喜悦的疲惫。
狐狸的头窝在陆锦言的手上,用舌头舔着他的手指。陆锦言抱起狐狸,弯着眉眼,用最温柔的声音唤着他的名字,青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