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夜无眠。
    次日一早，墨鸳便领了侍女前来服侍。夏雨萱垂着眼任她们摆弄，却在无意中瞥见她们捧上的紫色衣裙时，霎间惨白了脸。
    紫色。
    那会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到墨佩紫……
    这时墨鸳手持七棱梳，正跪坐在身后为她盘发，察觉她脸色微变，暗暗吃惊，还道她又犯了疯病。当下一看，心中多少猜中些原由，更是讶然。她知道二小姐向来只穿紫衣，不晓得这会儿又在闹什么，忙招手让侍女退下，复又命人取来各色衣物呈在面前。
    二小姐喜怒无常的性子，任谁也吃不消，墨鸳压下心中忐忑，笑劝道，“这几件，都是阑同最好的样式。小姐看看可有如意的，鸳儿为您更衣。”
    夏雨萱心底也有些慌乱。她本就不是墨紫轩，如今冒充她做这墨家二小姐，自是不敢妄动，以免引人疑心。抬起衣袖，半掩唇，目光轻轻一扫，便停在一件浅绿色的外衫上，默不作声。
    墨鸳暗下舒了口气。她自小便跟在小姐身边，练就何等眼色，见二小姐没有如往常那般乱发脾气，赶紧与身旁侍女一道小心翼翼地为小姐梳洗穿戴。
    夏雨萱低着头默默任她们服侍。刚系上衣带，突然心中一跳——糟了，贝白交给她的宝石还在原来那件衣服里呢！
    可是她又不能问。
    夏雨萱微微蹙起眉，脑中飞快思索着如何向侍女打探，这时，耳旁听得墨鸳一声轻语，道，“小姐可是在寻这个？”她不由抬眼去看，墨鸳从一旁侍人手中接过一个墨盘，双手捧上，其中，正放着那块雪花状的莹白色宝石，和先前几番令她倒霉的水晶链。
    夏雨萱轻轻点头，接过它们在怀里仔细收好。她表面面色无波，心下却不由防心四起——这墨鸳，真真是玲珑心思！只凭她几个神色，便好似完全明白她心中所想，着实可怕。若身旁一直跟着这么个人，那她之后在墨家，岂敢有所动作？不，只怕过不了几日，身份就会被拆穿……
    夏雨萱微微凝神。
    她撑不了多久。现下，必须尽快见到禾苗，然后带他回家……昨夜的怨恨，今早再想起来，只觉幼稚可笑——她怎么能忘了墨佩紫的手段，何其凶残！以她之力，根本不是那女魔头的对手，更何况向来神秘莫测的君羽！
    她只需要带禾苗回去就好了。
    夏雨萱垂下眼，长而密的羽睫将其下眸光尽数遮掩。恢复理智后，什么仇恨都在眼前化为乌有。报仇，又能如何？且不论能否成功，只会让自己和身边的亲人面临危险。更何况，离去的人们永远不会回来……她如今需要做的，只是保护好留下来的人，保护好禾苗，带他回家，实现碧荷姐姐的遗愿。
    想清楚这一点，夏雨萱再抬起眸，眸光愈加深沉坚定。
    “二小姐，是否先去拜见大小姐？”墨鸳请示道。她侧身侍在一旁，盈盈地微笑着，夏雨萱看她笑容，隐隐察出她眉宇中的担忧之色。
    她觉得很奇怪。
    这里所有的人，似乎都不想她去见墨佩紫。拼命地想着她、护着她、防着自己去伤害她……就好像，就好像墨佩紫是个柔弱的受害者，而她，才是那个穷凶极恶的罪人。
    这样一想，心中更是忿忿不平。反正她也不愿去见那女魔头，如此正合心意。
    夏雨萱想着，对墨鸳轻轻摇了摇头。墨鸳见了，眼中立时便闪现出欢喜的神色来，那笑容也转成了放心与宽慰。夏雨萱看到那笑容，只觉碍眼，索性转过身视而不见。
    “那，不如鸳儿领小姐随处看看……”墨鸳提议道，“鸳儿也不知小姐还记得多少……如今，最好还是多熟悉熟悉墨家，将来接管也方便。”
    夏雨萱听着，垂着眼不做声，算是默许。她心中奇道，莫非那女魔头，真的要死了？居然准备让墨紫轩接管墨家……不过，她毕竟不是那墨紫轩，如今要做的，只有尽量保持沉默，以免被人认出身份。
    墨鸳见她不出声也是惯了的，柔柔地又笑了一笑，扶了夏雨萱出去。她仍是一身艳红的裙衫，头上盘着双扣的发式，墨黑色的长发柔顺地从中垂下，缀了一连串红色的琉璃珠儿，不过分装扮，却明艳动人。
    夏雨萱此时才真正观察于她。墨鸳身上有一种柔和的气息，很容易让人亲近。看她年纪，最多不过十五岁，却时时刻刻像个大姊，照料着身边所有的人。
    两人静静走着。
    此时甚早，一路上，只遇见寥寥几名墨衣侍女。冥蓝的天色，冷风流动。偶尔，会看到两三只鸟儿突地从眼前掠过，匆匆消失在天边，化做一片朦胧的晨光。
    夏雨萱边走边细细观察。墨家很大，像一座浮动的山。宫殿琼楼一片连着一片围绕着山体盘旋坐落，从高处俯望，烟云缥缈，最下方则深不可见。
    夏雨萱望向山下，有些发愁。那里仿佛一个无尽的深渊，根本不可能有出路。当时被打晕，醒来时便直接躺在主家，至今，她还不知道出入墨家的方法。到时候带了禾苗，定要事先打听清楚，免得在最后功亏一篑。
    夏雨萱想得出神，只凭了感觉一步步向前走，也无暇观望四周。晨风拂过，四周大树相继沙沙颤动，一瞬间，叶随风飞，飘零如雨。
    夏雨萱被风蒙了眼，微眨了下，蓦地怔住。
    浅黄色的纱带轻轻摆动。
    一个人随意靠在树旁，侧身对着她，纯白的发丝一缕一缕被风撩起，遮了大半侧面。
    夏雨萱动也不敢动。
    那人的袖上，缠了数条银白色的精细锁链，与那轻纱纠缠在一起，一圈绕着一圈。
    这场景，与儿时的初遇太过相似，泪水一下子便涌上眼眶，微微眨一眨，朦胧一片。一时天地间只剩下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平静而缓慢。因为太过震惊，竟失了所有反应，然而她也明白，一旦为他物所激，这平静之下所掩藏着的澎湃情感，轻易便可致人疯狂。
    夏雨萱愣愣地站着。想侧过头去，身体却不听使唤，动也不动，只知道傻傻地凝望着那人。那人恍惚间也发现了她，侧过头来，也是微怔，随后，向她暖暖一笑。
    夏雨萱从未见他如此笑过。记忆中，他苦笑过，敷衍一般地淡笑过，总是充满忧愁，带着浓浓的哀伤。可如今，他竟然这样柔和灿烂地冲着她微笑，仿佛一个最亲密的情人。
    那人微笑着，抬袖拂了一下额前的发，举止优雅，轻纱飘动。随后，那双眸向她望过来，微微弯起，含了无尽的温柔，轻轻开口，“轩儿，我回来了。”
    ——萱儿，我回来了。
    夏雨萱知道自己的心违背自己故意去误听了什么。努力克制着落泪的冲动，发现自己终于又找回了身上所有的力气，强压下心中的波涛暗涌，微微侧过头去。
    “君羽大人！”身侧墨鸳惊喜道，近前几步，行了礼，柔柔地微笑，“不是说再过几天……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君羽对她回礼般笑笑，未答，只是静静地笑望着夏雨萱。墨鸳随他目光望向二小姐，立刻了然，躬身又行了礼，道，“婢子去禀告大小姐，先退下了。”
    君羽向她轻轻点头，而后又望过来，仍是带着暖暖的微笑。夏雨萱动也不动，也不做声，只顾自己低垂着头。
    “轩儿。”夏雨萱听到那人用亲密的语气唤了她一声，下一刻，便飘然落至面前，伸手轻轻拥住她，“怎么我回来，你好像不开心？”
    夏雨萱忙又将头垂得更低些，心中不仅慌乱，还一阵阵地痛。
    原来……原来！君羽那时一心思慕的人，竟然是墨紫轩！
    怪不得。
    怪不得那时才会应了她……不过是因为，他无法拒绝这同一张脸。
    “你……又忘记我了？”君羽看她这般反应，慢慢松开了手，喃喃，“这究竟是第几次了。”说的是疑问的话，用的却是陈述的语气，尾音轻而缓，带着浓浓的落寞。
    夏雨萱放在身侧的手紧紧握了一下，又缓缓松开。君羽退了一步，垂下头，半晌，低声叹息，“也好。本来……就该如此。”
    夏雨萱微微抬起头看他，额前的发遮着眼，看不清楚表情。夏雨萱半惊半疑，怎么听这话，君羽像是甘愿墨紫轩忘记他？
    他不是应该心伤，然后努力让她想起一切的吗？
    夏雨萱不由开始猜测。想了许久，忽然意识到什么，猛然顿住——此刻她面对君羽，心，居然是平静的，欣喜、痴恋，亦或怨恨，什么都没有，先前虽然也有些许波动，不过现在，却像是对着一个……陌生人。
    她曾无数次地想过与君羽再见的情形，以为自己会如何地欣喜，痴恋，怨恨，可如今的感觉，竟是全无。原来，时间真的会带走太多东西，足以让一个懵懂的小女孩，一层层地褪去青涩，长大成人。
    君羽刚才拥着她的温暖似乎还残留在肩上，而此时她除了有些窘迫之外，其他竟什么也感觉不到。一种难言的诡异气氛在两人之间慢慢展开，一个痛彻心扉欲言又止，一个沉默无言满心疑惑。
    相对无言。夏雨萱站立良久，也不见君羽再有动作。蓦然，觉得自己应该离开了，于是悄悄后退一步，才转过身，却被紧紧捉住手腕——
    那人也不抬头，只是抓着她。夏雨萱吓了一跳，回头，以为他要说什么，等来的却仍是良久的沉默。用了些力，缓缓将自己的手抽出来，才抽出一段，又被使力握住。
    夏雨萱垂着头不敢动。她完全不明白君羽在想什么，明明好像是想要把她推开，自己却不肯放手。然而她又不能问。她不能说，你这是在做什么，你仔细看看，我可不是那墨紫轩……
    她忽然有些想笑。
    当初，你负我之时，可曾想过，将来有一天，我也会负了你呢？无论以何种形式。
    思慕呵……思慕。
    那果真是世上最折磨人的东西。只能看着，却不能拥有，各自神伤！
    “我知道，你就要成亲了……”低低的声音传来，君羽说着，语中竟带了哽咽。闻言，夏雨萱不由抬起头看他。
    “让我吻你一下吧……最后一次。”
    那人说着，忽然近前一步拥住她，环着她的腰，在她吃惊而又有些茫然的注视下，蛊惑般勾起一个邪魅的笑。夏雨萱微微睁大眼，怔怔看着那人完美的容颜不容抗拒地压下，一点点逼近，紫色的眸在一瞬间几不可察地暗了暗，身体顿然停止在原地——
    直到冰冷的吻轻轻落在唇上，全然无法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