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二章 命运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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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正是迎春花花期,时近半夜,露台上爬满金黄的迎春花,夜风透凉更带起冷意,空旷庭院里因为谢菲尔德伯爵的驾临,隐隐回荡着音乐。
楼下大厅,一直默默无闻摆放在那里的三角钢琴终于有了主人。琴声高亢雄浑,曲调铿锵有力,与以前听过的靡靡之音截然不同,像是一种对世事愤慨的发泄。寂静的夜里尤为刺耳。
气氛莫名的压抑,我试图缓解其中的尴尬,侧首问道,“那是什么曲子?”
智仁倾身撑住露台雕花栏杆,一言不发望向漆黑的天空。今日乌云遮月,也不见一颗繁星。
“拉德斯基进行曲。”
原来这首曲子就是《拉德斯基进行曲》,我虽未听过,却也略之一二,这首曲子是约翰•施特劳斯提献给一位名叫拉德斯基的将军。曲调阳刚,用来炫耀残酷的武力和强硬的威风。
“不错的曲子,对吗?”
智仁头低垂,只是沉默,紧贴他身前的栏杆,点燃一支烟,指尖青烟燎绕纷飞,静静看风吹烟散。
他脸颊有些微肿。
伸手轻轻触碰他撕破的嘴角,这些微的狼狈撞疼了我的心。
我试着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他忽的抬眼,也许是看出我口中翻滚的犹疑,眼里种种情绪慢慢变得复杂极了。那里面的巨涛骇浪一浪盖过一浪,就要从其中奔涌宣泄出。
烟头燃尽,灼烫指尖,他才恍然甩开手指,用力握住我肩头,几乎要捏碎它。良久后,那些眼里要淹过来的浪涛全部归于平静。他的眼如幽蓝的鬼火。
我望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沙哑的唤了声我的名字,“静姝。”声音并不算高,我却听得心头莫名的一颤。
等了等。
他却没再说话。
我凝视他的双眼。看到那里面是燃烧的愤恨,无法掌控的欲望,和强烈的不甘心。埋藏的很深很深的东西,如同着随之而来春天的种子,一点点的破茧而出。
他说过,只要是人都有贪欲。
他忘了提醒,特别是男人。
一个自小生活在阴影里的男人。
那些东西——尊严,骄傲,地位,权势。
欲望突如其来,他触手可及,就比普通人更渴望得到。即便时光停顿,也止不住他的脚步。
我想,我能知道他选择的结果,却无法了解其中挣扎的过程,更无法预知将来的后果。
伸手抚平他眉心的皱褶,再盖住那双复杂的眼睛。说不出心里的感觉。有些疼,也有些酸。他今天有些失常了。若是以往,他决不会在我眼前毫不遮掩的流露出这些负面情绪。
而今,是什么让你失常?
抓下我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了一下,环抱住我的腰,夜风吹拂,他的声音在耳边微喃,“其实我早就见过你。”
我沉默。
蹭着我的鬓发,“我早就见过你,比你所知要早得多。十岁生日宴包下燕子矶整座酒楼,刘家大小姐,金陵富商的女儿,中央议员的侄女,祖父辈都是名门望族。美丽的母亲,慈爱的父亲,宠你的长兄。静姝,那时我很嫉妒你。”
十岁那年生日宴?好模糊啊,太遥远了,我早已记不清楚。弯了弯唇,“比我哥哥还早?”
他含糊道,“应该吧。”
“那你和哥哥交好有我的原因吗?”
他笑了,“也许吧。”
“真有嫉妒我?是羡慕吧。”
他笑容渐深,“其实那时我也不过是个孩子。一个孩子羡慕的看着仿佛另一个世界的孩子。”
我哑然,不知此时该说些什么。
“那个人是伯爵的长子,与母亲在英格兰相爱。重视血统的家族当然视为耻辱。”他点上一支烟,语气很平淡,“为爱奋斗的结果只有是流放。我不知道爱德华八世有没后悔过,但显然,他后悔了。落后的中国没有迷人的夜宴,没有骑士的光辉,没有女王的勋章,也没有一众金发贵妇们爱慕的眼神,除去谢菲尔德的姓氏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英国修士。落差让他痛苦了几年,然后一战爆发,他毫不犹豫的抛弃了母亲和我。”
我艰涩的开口,“他…回去了?后悔了?”
“是,他后悔了,可惜也没享受几日,最后还是死在法兰西战场。”他缓缓吐出一口烟雾,有些恨意,“我没有父亲。”
“小时候,吃了些苦头,开始还会哭,后来就麻木了。我对自己说,我没有父亲,没人能保护我,只有靠自己。然后,长大了些,舅父渐渐待我越来越好,开始还不太明白,后来才知道他一直和英国人做生意。是伯爵。”
他的童年就被这么几句轻描淡写过,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现在的表情,就像方才眼中的骇浪一般,浪涛就算滚得再高也冲不破他平静的面容。
“十五岁时,我第一次见到他。他称呼我为混血的杂种,以施恩的方式,说要不是那个人的原因,根本不会管我死活。”他自嘲的一笑,“母亲原本就身体不好,那之后更是一病不起。”
黑暗中,我无言握住他的手,他僵了一下,然后慢慢回握。
收紧。
“两年后,她死了。她一生都活在眼泪和怀念中,从来就没快乐过。那个男人就算放弃自己的女人,到头来又得到什么?一个横死异乡,一个郁郁而终。”他狠狠踩灭烟头,“不过一场笑话!”
第二天早上,在温暖的阳光中他吻了吻孩子,像千千万万个平凡慈爱的父亲一般。不经意的说了句,“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然后转身走过来,在床边单膝跪下,用虔诚的姿态亲吻我的眉心。
他的神态俊美而迷人。
“我会回来的。”
当他推开那扇大门,我能看到谢菲尔德伯爵那仿佛一切了然的笑容。那抹笑容蕴含着深意平静直接的刺穿了我的心房。
三月末美国吏会终于通过了租借法案,这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一个转折点。这给艰难的欧洲战局带来了一点希望。原本已经丧失欧洲大陆的英法联军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而在缅甸,早在二月的时候,日军就已经强渡萨尔温江,突破英军防线,迫使其撤往同古。三月初,日军又占领了首都仰光。尽管英国对其本土战争已经自顾不暇,但为维护其殖民统治,与日军一战还是势在必行。
斜靠在门口,我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这样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恍惚中,右肩猛然一沉,回过头,佳丽面带微笑的鼓励,“别难过。”
战争中分离是必然的,我已无泪可流。
抬头望天,天上流云转动。
我总也忘不掉那个老人离去前锐利的目光,让我有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世界的战争还未结束,战火就已经蔓延到了我岌岌可危的婚姻。
智仁离开重庆后,这一年,是中国抗战史上最艰难黑暗的一年。日军在皖南事变后发动了五次大规模战役,让国党根本没有任何喘息的时间。哥哥先被调往豫西,后又随军北上,再后来又去了长沙,电报越来越短,也越来越少,最后就连我也分不清他此时应该在中国的哪个战场。
同时,我又时刻关注缅甸的情况。然而那里的情况更糟。自从仰光被占领后,英军节节败退,几乎丢盔卸甲向仰光以北撤退。
九月的时候,二十世纪第三次日食发生了。世界黑暗的那半个小时,所有人的喘息和恐慌都越发清晰,就如同这黑暗的一年。谁也不知道这漫长的黑暗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海维已经能摇摇晃晃走上很长一段路了。他还不到三岁,只知道那个他叫了好几个月爸爸的男人突然不见了。也许现在他还不知道爸爸的含义,也许再过上两年他就会明白什么叫思念。
海斯却已经非常懂事了,我认识他的那年,他还是个懵懂的孩童,现在几乎安静的不象一个只有十岁的孩子。自从智仁走后,这个孩子再也不是那个窝在我臂弯里蹭头撒娇,或是缠着我床边故事的小孩了。他以几乎拼命的速度成长,像海绵一样吸收各类知识,快得让我和佳丽都目瞪口呆。
问起他的时候,他总是沉静,然后说: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了。
开始佳丽还笑他:毛还没长齐的小子算什么男子汉?想成为男子汉再过十年吧!
他抬起头,眼睛扑闪着坚定的光:我是男子汉,我会很快长大,不用多久我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我会长大,我会变强,我会保护你们!
我被他微红的眼里的坚持和信念震撼了。一个十岁的孩子信誓旦旦的说要保护我们,用他那还尚且稚嫩的肩膀。战争让这个孩子过早的成长。
十二月,重庆前夜刚下了雪,夜里我惊醒了数次,每每不是看到智仁浑身血污的倒在缅甸战场,就是看到哥哥被流弹炸伤炸残,如此直到清晨才勉强入睡。然后我是被窗外满城的欢呼声惊醒的。
我刚披上外套冲出去,就和门口冲进来的佳丽撞在一起,顾不得头昏眼花,佳丽抱着我欢呼大叫,“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我几乎被她抱离了地,她激动的热泪盈眶,克制不住的大声道,“鬼子炸了珍珠港,美国今早宣战了!”
我被消息震惊了,推开她,走出门,没两步就见一个女佣拿着扫帚激动的说,“夫人,夫人,外边都说鬼子疯了,炸了珍珠港。”
佳丽跟上来接着道,“怎么样?我没骗你吧。哈哈,太好了,鬼子疯了去炸珍珠港,听说国父一听就笑得合不拢嘴,这下鬼子把能得罪的都得罪光了。他们死定了!”
我压抑住满心的喜悦,“是呵,终于,终于熬过去了。我们不会亡了。哥哥会回来了,还有智仁……”
“当然不会亡!”佳丽大笑,“我们还要把小鬼子们统统赶回老巢!表哥他们也会很快回来的!”我们抱在一起欢喜的又哭又笑。
“夫人!”
“约翰?”听到有人喊我,我疑惑的抬头,就见约翰面色苍白的跑进来。自从智仁和伯爵走后,约翰一直在我身边。我认识他也有两三年了,在那张刻板的脸上我还从未见过什么特别的表情,如今能令他变色,难道珍珠港被炸让这个人也兴奋成这样?
我抹抹眼睛,转向他道,“约翰,你来的正好,你也知道了?”
约翰吃惊道,“您知道了?”
“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会不知道?”
“夫人,您这反应是答应了?”
“答应?”我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僵硬的点点头,别过脸,声音有些沉重,“既然如此,小少爷我就带走了,您应该能理解。”
“什么?”我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妈妈!”
“海维!?”我猛地转过头,吃惊的看见一群外国保镖走出来,其中一个抱着海维。约翰朝他点点头,一挥手,几个人就夹着海维往外走。
“等等!你们要带他去哪?”我顿时惊喊起来,“快放开我儿子!”
“妈妈!”海维不知所措的哭声更是让我心惊肉跳,我转过头怒视约翰,“你在做什么!是谁让你这么做的?是不是理查德?他凭什么!”
约翰沉痛的说道,“夫人,您既然已经知道就请体谅大人的心情。毕竟爱德蒙少爷只留下一位小少爷而已。”
“什么意思?我的丈夫还在战场,他不守信诺,现在又要来抢我儿子?”
约翰吃惊的抬起头,“您在说什么?少爷……夫人,难道您还不知道?”
他青白的脸色让我心头陡然一跳,脑子一片混沌,浑身血液倒流,“知…道什么?”
千万,千万别!
“同古战败……”沉重的皮鞋声,踩着积雪的沙沙声,越来越近,一下下就如同踩在我心尖上。
上帝,静姝求你!
我慢慢的后退。
“日军俘虏了三千英军……”
闭嘴!不要让我听到!
“爱德蒙少爷……”
请别对我这么残忍!!
无形的绳索从四面八方渗透,密密麻麻的把我网住。
世界开始倾斜。
下一刻,我抱着身子,缓缓蹲在地上。
周围一片盲音。
约翰说什么我没有听到,我只记得那天他跪在床边吻我眉心,“我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