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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先生在为他们讲《聊斋》。
    先生已经垂垂老矣,花白头发,却谨慎道:“以后万不能贪图享乐,否则被狐妖迷了心智,做出违法伦常的恶事。”
    座下弟子无不唏嘘,纷纷称是。
    唯他半点不放在心上,一身白衣穿在身上也不见松垮,有妻如此,朝生暮死也不失为美事。
    先生板下脸,戚念,你怎口出此言。
    它守在私塾外已有三个多月,它的法术已经能帮它听清楚人的话,可却不能完全弄懂,比如先生为什么对他皱了眉?而其他人的神情也十分古怪。
    狐为什么一定会害人呢?它说不定只想安心修炼,换得一身足用的法术,安安心心的找一个人,当妻,当妾。它不懂人的想法。
    似乎有人发现了它,大喝一声,它立马逃得没了影。
    已经三个月了,你还不走么?
    他出了私塾后,看见那只雪白的狐仍旧趴在那棵树下,便走过去。
    他抓起他的爪子,上面的伤口已经结了疤,它叫唤了一声,他便松了手,坐在它身旁,如果人能有你这样的情意,那真是可遇而不可求。不过帮你医了一道小伤,就扒在这里三个月。
    它的眼珠灵动如珠,转了又转。
    先生说的故事,未免也太唬人了,他的眉挑了挑,我倒恨不得你是只狐妖,每天如花美眷,年华不老,不知有多快活。
    它心里自然是喜的,蹭蹭他的衣袖,却听得他说道,只可惜,都是黄粱一梦而已。
    他每天只在私塾里留到散学,就返家,听说他是扬州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住在既漂亮又温暖的宅子里,比起它草丛里打滚不知道强多少。
    等他回去以后,一只红皮狐狸也窜出来,你何苦再守着?人是不会稀罕的,指不定明天就把你抓回去剥皮。
    不会的,它的声音细小如蚊,我要变成人。
    红皮狐狸一向骄傲,它哼道,傻子。
    不过三年,它这么想道。
    三年的时间,它吃尽了苦,修法本来就是一件辛苦的事,更何况心无杂念才是最好的精进方法,它做不到,它念着他,盼他不要这么快遇上心仪的人,盼他等得到它成人。好和他相见。
    不能找他,它窝在小小的一丛杂草里,它的皮毛因此有了几分枯黄。她感觉冷的时候,就用爪子在地上写他的名字,一笔一画。
    戚念。
    隔了不知多久,戚念的母亲开始要求他娶妻,他是家中独子,前年刚考取了举人,正值大好年华,是该为家中香火考虑了。而他只当耳旁风,时不时流连烟花之地。
    那天他去藏香阁找花魁,喝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公子,公子,他的耳边只听得到这一个声音,那个女子扶住他,你是不是喝醉了?
    来不及回答,他便醉的不醒人事,待清醒以后,只看到自己身处女子的闺房之中,阵阵花香不知怎么的也飘进房里,他刚起身,就有双手扶住他,公子醒了?
    他的酒已经醒了大半,眼前的女子眉眼细巧,姿色不过中人以上,倒也算得清丽,我叫锦夕,我认得公子。
    哦,多谢。他粗粗打量她。后来得知她是从外乡来的女子,双亲亡故,无依无靠,就在藏香阁当下人,那晚上碰巧见他醉倒,好心帮了忙。于是他为她找了一处小院,让她暂住,有时也会去看看她。
    她经常一袭白衣,那布料似乎轻的让人难以触及,她在树下安然自得的绣花,已经是三月了,院子里百花齐放,他偶尔来几次,越觉得她寂寞消瘦。
    他心里对她也不是没有一点爱恋之心,只不过总觉得与她总有隔阂,她不够美丽出众,也没有良好的出身,他无法真正的爱上她,对她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他见她绣花时刺出了血珠,上前握住她的手指,疼不疼?以后你要什么图样我都买来给你,不会再受伤了。
    她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恬淡,眼中却有些小小的热切。他不自禁的环住她的腰,她愣愣的对上他的目光,靠在他怀中。
    我会和我娘说,过了七月就娶你过门,他的声音温柔得出奇,抱着她就走进了后院,他以前从没有这样对待她。她的心里好像有一只小蚁在爬,留下痒痒的痕迹,你要记得,你说过你会娶我的,她没有说出口。
    离七月还有三个多月,她没有问他为什么要推迟到这个时候,他走了以后,她躺在床上只觉得倦意断不了,感官异常迟钝。
    她不知道究竟会等来什么,或许是她想要的,或许是他没有想到过的,比如,他等来了藏香阁的新花魁,他依旧改不了去那里的习惯,那个女子的眉眼精巧,如传言般一笑倾城,她的公子也不例外,据说那晚他花了近千两白银,只为博美人一笑。
    她依旧在院子里,该怨谁呢?怨戚念?怨花魁?
    还是怨自己愚钝?怨人总是多情又无情,而自己看不透?
    没想到消息很快就来了,是他亲自带来的,他没有说别的,却道五月是他大喜的日子,花魁偏要选在这个日子下嫁,要扬州一夜华灯,热热闹闹。她别过头,你忘了过了下月就是你太爷爷的祭日,在这个节骨眼上也要办喜事?
    她有孕在身,对她似乎也无可隐瞒,但他接下来却颇有些为难道,她说她在藏香阁事都是由你照料的,如今她想请你进府。。。
    他也自知这要求是有些过分,她的身份不该是一个卑微的侍女,定是那花魁听见了什么风声,才想出这个法子来会会她,这于一个女子来说是莫大的羞辱和示威,她只问几时动身,之后就是相对两无言,末了,她沐浴更衣,洗去原本就淡淡的胭脂水粉味,素的像是失了魂。
    最后她还是去了他府上,那是她第一次来,为的是照顾他即将迎娶进门的妻子,那个女子一袭红衫,一双桃花眼妖娆的令人不得不叹服,唤作落微。扬州城里名声远扬的绝色花魁娶进门来也是一尊令神仙都失色的摆设。
    着了魔的,都是人心呢。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锦夕只觉得她眼里也有一种孤寂,她看向自己的时候没有嫉妒,只有不明意味的哀怜,又像是讽刺,她开始照顾起她的生活起居,戚念也不再多出现,落微倒也没有怎么过问,锦夕记得,怀孕初期。。。似乎不能行房事。
    一个月过得极快,落微的小腹始终是平坦的,只有大夫来搭脉时才知道她有孕在身,落微有一日见她做剪裁时划破了手,并无关切之意,却道,你这是何苦,留在这有何用处,他至多娶我做偏房,你连个妾都做不成。
    她将手用布条裹了裹,这是奴家心甘情愿,人各有命又说什么苦不苦呢。
    好一个心甘情愿,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的眼光也不放亮点,这种男人哪里是能托付终身的?我和你一样清楚,你还是不认命,好好的偏要受这种罪。
    她的凌厉和妖娆交织在一起,其中的情感反而越发叫她看不懂。
    她不答,心底却是涩的发苦。
    又是三日,戚念从外面回来,撞见落微梳妆完毕,向他一瞥。
    他赶紧说自己前几日是去苏州收账,一时走得急忘了托下人告诉她一声,锦夕心知肚明,唤了一声公子,便借口带了落微去后院。
    荒唐,他以为那苏州是说去便去的?好一个戚公子!落微冷笑,望着她不知所措的神色道,我看连只狐狸精都比他有良心!
    狐狸精?她咬了咬唇,想来这话也有几分说中了她的心思,当年三年修法,它身边陪伴的也不过是只红皮小狐狸,道行未满,待它却是极好,狐狸生性狡诈,却对同类格外照顾。公子。。。他只是一时犯了错。。她小声辩解,第一次口是心非。
    落微将她的手拿过,掀起衣袖,抚过那道隐隐浮现的伤,玉一般的的手腕竟然让她第一次皱了眉,锦夕以为自己看错了。
    但终有一天,他犯的错到了尽头。
    你说,你究竟是要她,还是你的亲生骨肉?落微的眉宇间也是一股幽怨,她早已听遍了扬州的流言,而戚念却冷冷道,我自问没有亏待过你,你可以进我戚家的门,做你的少夫人,其他事你一概别管就是了。
    好,落微也不顾锦夕在一边拦着,我倒要看看你有几分能耐!戚念只以为她要扑过来与他厮打,却不知怎么的被她狠狠攥住了手腕,剜的生疼,不禁有些惶恐,你这是作甚?
    你怕了?没想到一个柔弱的女子也可以下手这么狠?姓戚的,你以为我是谁?落微眼神一潋,那张脸依旧美艳不可方物,却像变了一个人。
    锦夕心中一惊,上前抓住她,小心动了胎气。
    落微看向她,凄然一笑,你不记得我是谁?当真忘了?她摇摇头,却猛然怔住了,松开她的手。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落微一放开戚念,他就惊恐的跑开,走到锦夕身旁,她究竟是谁?你们是故交?她没有说话,却是脸色惨败成一片,落微亦然,道,你终于看清了?你选的人可让你失望了?
    你究竟是什么妖孽?自从你住在这里,我连半夜做梦都会不得安宁,戚念想起那些夜晚,恐惧和好奇就一起涌上心头。妖孽?你怎么不问问你的侍婢我是什么?落微笑道。
    锦夕脚一软,跌倒在地,戚念又一惊,而落微已经走过几步扶起她,看向他,实话告诉你,我们都是狐精,这身人形花了我不少道行,所以我剩下能做的就是用法术让你整夜担惊受怕。我本可以吸食你的灵魄,但是她定不会舍得,所以你才活了这么久、、、
    妖、妖怪,你们想干什么?
    看看他,不过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你还不肯明白?我陪了你三年,你还是这么傻,落微没理会他,对锦夕说道,此时她却已经成了“他”,面如冠玉却亦满身妖娆,一身红衣映得锦夕格外憔悴。
    令戚念更为不敢相信的是,锦夕也幻化成了一个俊秀的少年。
    是,我该后悔了,他苦笑,我后悔没有修成一个倾城的皮囊,但是修成了又如何?人的本性如此厌旧,任我是妖也奈何不得。
    你可知道,我本可以如落微,不,殇玖一样,轻易用那身皮囊蛊惑你,但是我宁可要三分的真情,也不要你对美色入骨的迷恋,我退了一步,便输了一整局。他抬起手腕,那道可以用肉眼瞥见的伤痕顿时烟消云散,如他此刻的心。
    戚念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竟泛出枯黄的神色,殇玖似乎也看出这点,轻笑道,狐族可以轻易变幻,甚至我现在也可以帮你生孩子,你要不要?
    罢了,人都是如此,我即使会十八般变换,也不如人心妥测,锦夕回头道,你要留下么?殇玖摇头,你若是要留,我走,若是要走,我奉陪。
    那好,他最后回了头,看向那面色蜡白的戚念,我帮你抽走这段记忆,也不枉我苦心一场。戚念刚想逃脱,便觉手脚发麻,瘫软在地。殇玖看见他倒地道,没想到你最终还是帮了他。
    无所谓了,万般滋味都是我自己求来的,闻言如此,殇玖也不知该说什么。
    还记得我们修行的那座山么?
    记得,他认真道。
    再回去那里怎样?这一次,我要你陪,他转头看向他,眼中有那说不清的情愫,仿佛千山万水中的一抹烟光,殇玖上前道,自然。
    我不可惜我的三年修炼给了一个不值得的人,只是惋惜你为我浪费了三年。他心中的感叹又何止三言两语,但殇玖却上前牵住了他,都说狐族如何精于算计,那不过是对于不在乎的人,至于我对你,恐怕比凡人还要愚钝。
    狐的执念,似乎更是愚钝呢。
    他没有说话,身边的殇玖看不出一点感伤,时间变迁不过如此,寻到一人真心如此,敌得过沧海桑田。
    此番到人间,似乎只看透了一句诗: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足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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