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血色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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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蒙古各旗旗主的权力和札萨克的权力又是什么关系呢?”
“嗯……那和我大清各省各州的情况不是一样的,刚才说了,大清朝廷不直接插手喀尔喀蒙古内部族务,札萨克也都是从各旗旗主中任命的,所以札萨克相当于蒙古各旗的盟主,直接为喀尔喀蒙古的事务向我朝廷负责,像收集贡物纳贡,还有把我大清皇帝的旨意向喀尔喀蒙古蒙古各旗传达,监督他们实施,诸如此类。”
“哦——”我恍然大悟,“就是以纳贡和称臣这两个条件,借大清朝廷的力量,在喀尔喀蒙古其他部落面前逞威风!”
“这……怎么被你一说就好象很难听啊?凌儿,一张嘴恁的刻薄!”胤祥哭笑不得。
我忙着把自己这几天学到的蒙古知识在心里盘算清楚,没看他脸色,又问道:“十三爷的外公,如今的札萨克,居然是成吉思汗的直系孙呢!你居然是成吉思汗和努尔哈赤这两个大英雄的后代!啧啧……”
“那当然!不过凌儿,对我大清祖龙怎可直呼名号?你也太……太……”胤祥骄傲的挺挺胸,转眼却又想到不对,拿手指着我直瞪眼。
“十三爷刚才说你的外公他老人家有八个子女,只有如今的台吉凌策还留在他身边,那你这个小舅舅现在多大?有子女了吗?”
“呵……说起这个,和我是亲上加亲呢,康熙四十五年我们的十姐受封为和硕纯悫公主,嫁与喀尔喀台吉策凌,他们有个儿子叫成衮札布初,现在才几岁呢……我说凌儿,你说你要了解蒙古的典故,我才跟你罗嗦的,要是你想打听人家七姑八姨的我就不奉陪了!”胤祥一副受了骚扰的样子。
“真的?还有公主和亲?真浪漫!”我一向认为王昭君离开汉宫是明智的,汉宫中多少红颜等白了头也见不到皇帝,受了宠幸的也在后宫斗争中担惊受怕,甚至死得不明不白。在我的想象中,王昭君在草原上信马由缰,协助匈奴单于治理草原民族,是那个时代女子盼都盼不到的好日子,所以对于和亲这个词一直还蛮有好感的。
“浪漫?这是什么意思?浪……慢……听上去不是个好词儿啊?”
“呃……不是不是……这是南方一些小地方的方言,就是很美好的意思。”我低头悄悄吐吐舌头。
“是么?”胤祥怀疑的看看我,又转头望向窗外的远方,因为草原上人烟稀少,经常数十里遇不到人,而且地形平坦,有动静远远就能看到,所以我们不但可以掀起马车帘子透气,还能时不时骑骑马兜兜风。现在窗外仍然是一路上看得毫不意外的绿草连天,远处一条水流银带子似的蜿蜒着,有雪白的羊群聚在水流那一边的地平线上,乍一看还以为是天边的云朵。
“美好不美好不好说,我们满族与蒙古世代通婚,嫁到蒙古各部的公主也不比嫁到满洲的蒙古郡主、公主少,看各人的命罢咧。”胤祥懒洋洋的说,似乎对话题已经失去了兴趣。
没错,康熙的妃子不少来自蒙古,比如胤祥的母亲,属于土谢图汗部,而当年的孝庄太后也是喀尔喀蒙古草原上博尔济吉持氏的。但是听胤祥的语气,这些公主好象过得不怎么样,好奇心一起,又是好一番追问,胤祥不耐烦了一阵,终于给我列举了最近的几个“和亲公主”。
五公主,于康熙三十一年受封为和硕端静公主,同年十月嫁给喀喇沁部蒙古杜凌王之次子噶尔臧,康熙四十九年三月去世,时年37岁。
十公主,就是刚才说的和硕纯悫公主,康熙四十五年嫁给了策凌,康熙四十九年去世,时年26岁。
十三公主,康熙四十五年20岁时受封为和硕温恪公主,嫁与蒙古翁牛特部杜凌郡王仓津,康熙四十八年六月去世,时年23岁。
十五公主,封和硕敦恪公主,嫁与蒙古科尔沁部博尔济吉持氏台吉多尔济,康熙四十八年去世,时年l9岁。①
原本是为了让自己振作精神面对即将到来的草原生活,更为了压抑心中时不时蠢动的酒虫,我才不停的向胤祥了解此时的蒙古,现在所有的兴致都被这个我不能理解的现实打消了。
留在京城的生活得不好,多数短命,嫁到蒙古的也这么短命,爱新觉罗的公主们底怎么了?草原的生活这么可怕,这么艰难,这么折磨人么?还是她们自己无知、恐慌、无所适从?婚后不久便死于青春年华,她们死去的时候恐怕都想不出来一生中有多少特别值得回忆的东西。我百思不得其解,一时沉默了。
胤祥见我半天不说话,便打岔:“马车里闷闷的没意思,出去骑骑马罢。”
于是招呼了大家休息,可我兴冲冲的去要踏云时,年羹尧却不准我们再骑马了。
“十三爷你看,我们已经快看到阿尔泰山了,这一带是中原向西北运粮以及进藏交通要道,地形又……”
“马贼?”胤祥已经脱口而出。年羹尧看上去并不以为然,但语气是审慎的:
“正是。这一带在前明就是马贼出没之地,乱世时还好些,大多是没处讨生活的平民,好打发,如今是太平盛世,便只剩那些名副其实的亡命之徒了。”
“这些我一直有所耳闻,但练兵时从未来过,每年跟皇阿玛出巡就更没得见,我倒想看看这些马贼有什么本事,陪我练练也不错……真敢袭击官兵?别被我们吓走了才好——好久没有活动腿脚了。”胤祥眼睛放光,摩拳擦掌,这家伙好象终于找到让他来精神的事了——打架。
“十三爷不可大意,我朝廷榆次粮库调粮的官兵就多次被袭,他们连朝廷的军粮都敢打主意,若是盯上咱们了,下手的可能性也极大。”年轻的阿都泰很谨慎。
“哼……我年羹尧、武将军、阿将军、性音大师的高徒孙守一,就是连十三爷,哪个不是以一敌百的身手?还有我带的这队兵,也是多年跟着我真刀真枪血流成河杀出来的,他们不来,算他们逃过一劫,若是来了……”年羹尧用手指弹了弹腰上的刀,“我这宝刀又有许久没喝到血了!”
“哈哈……年将军这话爽快!那些个缩头缩脑的家伙就知道骚扰百姓,抢钱抢女人,能有什么本事?早年听西北奏报说因马贼熟悉地形,在雪山间游荡,官兵数次围剿不成,我老武就不相信……这次他们要来倒正好,给咱瞧瞧看他们到底有什么料!”看来武世彪也是个好战的。
孙守一一直静听着,现在才开口:“从现在开始,只要十三爷和小姐一直留在马车里,不要离队,有什么都好应付。”说着目视我们。
虽然我被他们说得也兴致昂然起来,但安全问题不是儿戏,我安抚的拍拍吓得畏缩起来四处张望的碧奴,点头答道:“这个自然。”
不再能自在的骑马,路程又不好玩了,这一天傍晚,队伍终于停下来时,我百无聊赖的先伸头出去,却看见远远蓝天下真的矗立着一座雪山!蓝天把雪山映得显出淡淡的蓝色,美得让人窒息,马儿们自在的吃着草,惬意的甩着尾巴,人们忙碌着搬毡幕扎起帐篷来,年羹尧正在和胤祥他们几个商量着:“明日我们便可向北走,只要一和喀尔喀台吉策凌派来的马队会合,奴才就要向十三爷道别了……”
他们对雪山的美景完全不感冒,我悻悻的收回准备大惊小怪一番的雪山赞美词,独自往高处走去,想看看雪山的全貌。
没说几句话,年羹尧就像往常一样派兵去四周巡视,武世彪和阿都泰也站到营地外围察看起来。他们选的宿营地自然是不会有错,这是这一带最高的高处,可攻可守,唯一不足的是,这几座山丘连绵起伏,地形比空阔的大草原复杂多了,因为已靠近雪山,海拔渐渐上升,远近方圆都是这样的地形,所以只好将就选了这么一个地方。胤祥路上开玩笑说他要是马贼就会藏在山麓之间的凹地,年羹尧也谨慎的多派了一队人马去近处的山间巡视。我没关心那些问题,倒是看见不远处一只火红的狐狸正贼头贼脑的要开溜,再走几步就要从西边山麓下去了,眼看自己追不上,我转头想寻找支援。
其他人都在忙着各自的事,连碧奴都在和孙守一准备食物,只有胤祥悠闲的坐在下面草地上,嘴里还无聊的衔着一根草。但他和那些武将们一样,都是见惯了这些景色的,记得上次我看见一只兔子便兴奋的骑马狂追,还被他们嘲笑了一通。
只好一个人又蹑手蹑脚追上去,奇怪的是那狐狸立在最高处一丛草里也不再动弹,转头看看我,又向下看看,似有犹豫,我怕吓走了它,也在离它不远处犹豫起来。
这没水平的对峙很快被打破了,谁也没注意的夕阳西沉到某个角度,远处雪山一脊突然发出耀眼金光,从西面两座小山间的豁口处直投向我们的营地,冰雪居然化为天地间的一面大镜子,反射着夕阳光芒,从未见过这种景象的我被震撼得僵立原地,眼前只剩一片金光,眼泪汪汪——这光线太刺眼了。
“不对!”武世彪在离我很远的地方大叫一声,“瞧着点那边!”
“列队戒备!”年羹尧断然喝道。
只听我下方身后一阵金属撞击声,年羹尧的手下们动作一向很快。
“亮工,你有没有派人去瞧瞧我们这山背后?”胤祥突然问道。
“一队兄弟刚去了那边巡视……”
“凌儿!一眨眼你就跑那么远?快回来!”胤祥转身叫我,他踏着草的脚步声也向
我这边而来。
被那光照得脑袋发涨,朦胧中看见那只狐狸回头看我,眼睛镇定的睁得一眨不眨,神情狡黠。我以为自己产生幻觉了,勉强后退几步,揉揉眼睛,那家伙趁这当儿竟回身直冲我跑来,耀眼的金光中像一团茸茸火焰似的从我脚边擦过,转眼不见。
我心中一动,知道不好,只来得及叫了一声“胤祥”。
胤祥一边走一边还在调侃:“那些马贼蛮子可没见过长得你这样的,凌儿,你站在那么高的地方,他们还以为是雪山上的仙女儿呢……唔?这是什么?……”
脚下好象突然震动起来,我能分辨那其实是一大群人的吼叫在山间回荡造成的非凡声势。朦胧中第一个人影从刚才狐狸滞留不动的那个地方蹿了出来,我看不清他,但他背对强光照来的方向,显然能看清我。
不止一个人从那方向蹿了出来,一些含义不明或者语种根本不同的吼声从西面整个山麓下响起,一道黑影扑到我前面,近得能看到他贪婪凶恶、兴奋得发光的浑浊双眼。我被一股极大的力量往后一拉,滚倒在草地上,胤祥已经冲上去和那个人打斗起来。
听声音,混战几乎是立刻开始了,年羹尧一边大声发布着什么命令一边策马向我们这边奔来,我来不及注意其他——围攻胤祥的两个人手中明晃晃翻滚的刀光闪花了我的眼,胤祥却手无寸铁。
“保护少爷和小姐!”年羹尧奔得近了,我听见他在这样叫,空气中响过一种奇怪的撕裂声然后是液体的喷溅声,一个东西重重的跌落在我脚前,一颗人头。他疯狂的眼神凝结在眼眶内,身体躺倒在几尺之外,脖颈断裂处正往外大量的喷溅出暗红粘稠的液体。一小股血蜿蜒到了鞋子前面,我被它逼得步步后退,仿佛它是活的,立刻就能顺着我的脚爬上我的身体。
“你没事吧?”年羹尧匆忙问我一句,还不忘往地上捅了一刀,刚刚被胤祥打倒在地的一个人发出一声惨叫,血浆喷泉般往上涌出,年羹尧递给胤祥一把刀,大声笑道:“十三爷就不要‘活动腿脚’了,把凌主子照看好,这些小喽罗交给奴才就是。”说着转身又冲杀向人群。
“凌儿你可被吓到了?不要看!”胤祥一脚踢飞了那颗人头,同时捂住我的眼睛。
我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害怕,但也没力气表示反对,只好就这么眼前一抹黑的站着。
兵刃剧烈的碰撞声在空气中铮铮回响,正在激烈打斗中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一下,打斗声又分外剧烈起来,我连忙扳开胤祥的手一看究竟。正好胤祥也眯着眼睛望向远远一个山头,突然脸色兴奋的把双手围成筒状喊了几句什么。
我听不懂,便也看向那山头,突然发现从雪山上反射的阳光早已过去了,此时只剩半个太阳挂在雪山山腰,红通通的染得半个天都是赤绯色,而雪山也从方才的清冷的蓝变成了激烈的红,一声长号角“呜呜”吹响,回响在红色的天地间,叫人没来由就沸腾了热血。那沐浴着残阳余晖立在山头的竟是一队蒙古骑兵!
贼匪们显然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情况,顿时慌了手脚,四处逃散,只有一个表情异常悍顽的男人还在和年羹尧死拼。这人在地上,年羹尧在马上,居然也只战了个平手,两人都杀得双眼通红,那人哇哇怪叫起来,一手从靴间一摸,一把亮闪闪的匕首就滑向踏云的前腿,我忍不住心疼的惊叫一声。踏云吃痛,悲鸣一声翻倒在地,年羹尧就地打个滚站了起来,但毕竟让人占了先机,也恼怒起来,大喝一声,把上衣一剥,手中大刀舞得呼呼生风攻上去。
“不可害我马儿!快!去给我救回来!好!好汉子!”那队蒙古骑兵已经冲到我们不远处,正在捉拿砍杀四下逃窜或负隅顽抗的残匪,喝彩的男子显然是首领。他三十岁左右的样子,随便掠过一眼看他,觉得他的脸长得特别像一只鹰,他身上的服装都以珍贵毛皮镶边,大拇指上随意带一块沉甸甸的和田蓝玉扳指,帽子上更饰了一颗东珠。他指挥着几个骑兵去看踏云的伤势,又见年羹尧一刀险险划过那人胸前,鲜血淋漓削掉一大块皮,看似吓人,但那薄薄一层绝不致命——刀口稳稳停在那人脖子上,一众士兵立刻涌上来把他反手叠脚捆得粽子似的,便呵呵笑着伸出套玉扳指的大拇指大声叫起好来。
年羹尧厮杀得满身是血,但看上去并未有丝毫受伤。我慌忙寻找胤祥,见他也满身是血,与一个蒙古骑兵大声说笑着,互相用力拍打着对方的肩膀,见他也不像受了伤的样子,才放下心来,又转身去看歪倒在一边被人检查伤口的踏云。
战斗显然以全胜结束了,士兵们已经开始收拾战场,胤祥兴奋的与这为首的蒙古人以各种礼节行礼,用蒙语大声说起话来,这个长得鹰一样的男子居然就是策凌本人,怪不得会有这么豪华的一队骑兵阵容跟随。一时间年羹尧、武世彪、阿都泰等人也纷纷见礼,男人们用满、蒙、汉语热闹的喧哗起来。
"王爷原来早已注意到马贼的异动了?"
"……他们也曾流窜到我草原掠夺牧人的牛羊,被赶走了,如今若是还打起了胤祥
的主意,我岂能饶他?"
“这便是那朝廷通缉十五年不得的马贼匪首?呵呵,怪不得这么大胆子……”
“只可惜撞到咱们手里头了……逃不了一身剐。”
“年将军这次又立了大功了!……”
“都是台吉大人及时相救,年某险些保护不力,有罪有罪……”
众人谦虚一阵,又互相吹捧一阵,甚是亲热。
我跪坐在草地上,轻轻抚着踏云的鬃毛,一个看上去有四十多岁年纪的蒙古汉子从随身口袋里掏出一种草,放在口中嚼了嚼,敷在踏云的伤口上,踏云看上去相当忍耐,只用大眼睛委屈的看着我。
“这马,你的?”蒙古汉子用生硬的汉语问我。
我点头。他突然向我笑了,沧桑的皮肤上堆满了皱纹:“美丽的姑娘、美丽的马儿——不要发愁,它会好的。”
“报年将军,我方之前出去巡视的兄弟都折损了,其他兄弟只有少数轻伤。马贼战俘十五名、死了的有一百零五名,请问怎么处置?”
“好家伙,纠集了不少人嘛,快赶上我们两百人的队伍了。”年羹尧笑笑,把还插在地上的长刀拔起来随手往裤子上蹭了蹭血迹,脸色严肃起来,“把兄弟们好生安葬了,遗物收拾好回去交还亲人,朝廷和我老年都会有优厚抚恤。马贼按老规矩,那些死的把脑袋给我割下来带回去,论功行赏,活的就把脑袋运回京城再割!娘的!还好天凉了,不然一车人头运回去又臭了。”
所有的人一起轰然大笑起来,士兵们手脚极快,在清点尸体的地方即刻动起手来,一个个挥舞大刀“蹭蹭”埋头痛割。
不仔细看,会以为他们在割草,他们一手拽着乱草样的头发,另一只手挥刀下去,手脚利落的把整个人头拎起来扔到旁边堆成一堆,飞舞在空中的人头还睁着眼,从脖腔往外滴滴沥沥的淌血。
到了现在,我已经确定我是真的不害怕,只没想到,在现代太多恐怕片居然会起到这么意想不到的作用。可那空气中的血腥味太浓重了,熏得头一阵阵发晕,在这种场合,我应该装做受惊晕倒更符合“时代礼仪”呢?还是使劲逞强以博取初次见面的蒙古人好感呢?
低头摘掉粘在身上的一根草,还犹豫着,胤祥一个箭步冲到我眼前来,宽阔的胸膛正好挡住我视线,“凌儿!闭上眼睛!不要看!”但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儿这么近的扑面而来,反而害我不得不难过的捂住鼻子,只听见胤祥在焦急向旁人解释的说:“对不起,凌儿今天受惊了……”
天,他还真可爱,这么说来我应该顺着他的语气装柔弱,可惜晚了,我已经自保的站到安全距离外关心起他来了:“我没事,就是有点晕。你受伤了吗?一身的血。”
“是吗?”他瞪眼看了我几秒钟,“……营帐是现成的,我们过去边休息边谈。”胤祥一边招呼着众人,一边怀疑的扶着我。“……呵呵,我好着呢,可惜王爷来得太快了,没打过瘾!——来,见见我早就跟你说过的,我的舅舅,成吉思汗二十世孙,多罗郡王策凌台吉,还有她——我表姐阿依朵,我宝依珂云娜姨妈的大女儿。这是赫舍里氏萝馥,小名唤做凌儿。”
那个与胤祥大声说笑,互相男子一样打招呼的蒙古骑兵居然是个女人!此时她骄傲
的挺着健硕的身姿,上上下下打量着我,那目光让我觉得自己是只待出售的羊。
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男人们建立了战斗情谊,立刻就好打交道了,而我就比较吃亏——趁行礼时低头一看,满身草屑。敷衍敷衍行了个礼,策凌宽容的点头要拉我免礼。
“呵呵!好!听说在中原的南方,女子长得像带着露珠的花瓣一样娇小美丽,果然、果然,我可是老远就看到这位姑娘和那匹马儿了。这些该死的马贼!吓坏了这白云朵儿似的姑娘,还伤了马儿!”策凌说着,鹰一样锐利的眼神却漫不经心的掠过我,笑咪咪的望向被简单包扎了一下,跛着腿走在我们后面的踏云,“马儿可是我们草原人的宝啊,这匹马不是草原的种,啧啧,却也这般神骏,要是能和咱们草原上的良种战马配种……”
说着也不听胤祥“凌儿是咱满族姑娘呢”的分辩,停下来熟练的掰开踏云的嘴看看牙口,又翻起蹄子打量一番,连声赞好。
我松了一口气,看样子策凌是个好相处的草原人,倒是那个阿依朵,一直盯着我,眼神里虽无恶意,却看得我全身不自在。
“您还是这么爱马!王爷看马还有什么说的?踏云是滇马,千挑万选的千里驹,和我草原上的马儿相比,耐力更好,善跑长途,腿脚关节也不易生病……王爷是伯乐,不过这踏云却是凌儿的,王爷要是喜欢,就看凌儿舍不舍得了,哈哈……”
“哦?踏云?是个好名字,配得上这马!姑娘,我出三百两黄金!”
……
好不容易告了声失礼,撇开胤祥独自进了之前刚搭好的营帐里坐下来,看见碧奴脸色苍白的躺在一块地毯上,还昏迷不醒呢。
看见碧奴这样,又忍不住笑了——我还是不会像她这样差劲的。一股极其难闻的焦臭味隐隐传来,这是在烧那些已经被割下头颅的尸体了。我刚把沉重的头埋进毯子里,就疲倦的盹着了。
在一阵歌声中惊醒,静静听了一会,是蒙古骑兵和士兵们各自在用蒙语和汉语唱着战歌,但那慷慨激昂声音在空阔中回荡无着,叫人心里好象落下了什么似的。
胤祥探头进来,见我睁眼,笑道:“我一会就来看你一眼,可算醒了——真怕你吓病了。”
我没动,看着他走进来——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身上的血也都洗干净了——走到我面前,弯下腰询问的看着我:“凌儿,怎么了?”
“我……”刚才做梦,梦回21世纪,我和妈妈到草原旅行,曾经借住在一个和善的老牧民家的帐篷里,长得就像刚才为踏云疗伤的大叔。猛一睁眼,夜晚的草原,伫立千万年的雪山,繁华的现代都市,胡同深深的清时北京城,在还属于冷兵器时代的战歌里,时间和空间混乱了。
“我……”我属于哪里?为什么要身不由己的来来去去?这简直让我晕眩,只有在胤禛坚定温暖的怀抱里,我才能暂时忘记那些思考。还好,在我正上方温和俯视的,胤祥温厚明朗英气勃勃的面孔是真实的,我以一个古代女子最大的勇气,拉住他的手。
“我只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胤祥像是了然的笑了笑,握紧我的手。
“走吧,我们在设宴呢!出来喝杯酒压压惊!”
只因为舍不得这手上最真实的一点点温度,我随他走出帐篷。
大半个月亮温柔的从幽蓝的天幕上看着我,远处,雪山依旧静默无语,草地上人们一群群围着篝火喝酒、烤肉、唱着歌。“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说的就是这样子吧?怪不得,在这样的景色中,无论唱什么样的歌都能平白多出一阵苍茫来。
华丽的蒙古包里,策凌和阿依朵坐在上首,年羹尧等人分坐两旁,个个都已喝得满面红光。见我到来,众人客气了一下,让胤祥带着我坐了上首,便继续附和着策凌高声谈笑,他们说的仍然是方才戏剧性的一战。原来那帮马贼前几个月一直在更北方的草原一带活动,几天前策凌带领自己的骑兵南下时,却听一些牧民说马贼们也纷纷南下,还纠集了更多人,策凌便带着自己的卫队装做牧民,与一群迁徙的牧民赶着牛羊拉着车,不露痕迹的远远逡巡在后,然后就有了今天的一幕。
因为马贼也是广大草原牧民的心腹大患,按他的说法,又有惊无险的接到了胤祥,说到高兴处,策凌和几个蒙古汉子乐得拍着胸脯一气灌下三碗酒,笑声简直能把帐篷掀翻。策凌的汉语不甚标准,总带着高亢雄浑的蒙古腔,用词颇有“后现代”的感觉,配上他手舞足蹈的肢体语言,怎么看怎么好笑。而年羹尧显然正全力奉承这位蒙古王公,也努力凑趣。就着他们的热闹劲,我悄悄灌下几口酒,要让自己忘记了今夕何夕,却不甚在乎的看到阿依朵正兴趣盎然的打量我。
薄酒微醺,嘴角带着笑听那外头战士和蒙古汉子们扰人清梦的呼喝哄笑在四处回响,在雪山俯视下的华丽毡幕中酣然入睡,夜晚就这样轻易的过去了。
第二天的告别,比我想象中安静得多,男人们昨晚好象都醉得物我两忘,如今却个个一本正经。走出好远,我回头还看见年羹尧无声跪伏在远远山头上,他手下士兵列队整齐,押着他们那几车或死或活的“战利品”,渐渐淡出了我们的视线。沿着雪山脚下往北,我们与蒙古人一起,向喀尔喀草原深处而去。
与蒙古人在一起,我理直气壮的骑马走在队伍中间。
天边是冷峻的雪山,脚下是兼具山脉断层、草原、谷地,生长奇异高海拔植物的异域土地,被一群威武的蒙古骑兵簇拥而行,我小小的心飘然了一阵:古人出塞征战的诗为何既雄壮且悲凉,既豪迈且怅惘?非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不能体会。
在这些蒙古骑兵中,最吸引我目光的是阿依朵,她信马由缰,潇洒自如,虽然有着草原儿女的野性,但仪态气度比胤祥也毫不逊色,有时兴起,他们姐弟两个纵马飞奔一阵,来去间雄姿英发,让我忍不住悄悄嫉妒了一下他们家族的优良基因,甚至由此遥想当年成吉思汗能够驰骋欧亚两个大陆,绝非偶然。
阿拉巴图是让我惊讶的第二个人,也就是给踏云治伤的那位蒙古大叔,他自幼就是策凌家的奴隶,没有名字,人们叫他“阿拉巴图”,就是蒙语“奴隶”。他也是骑兵,也能打仗,但他的生活就是时时跟在策凌身后等待召唤。因为我们沿着一个巨大的“泡子”西岸走了整整一天,阿拉巴图告诉我,在漠南沙漠,人们管咸水湖叫“海子”,而漠北沙漠,人们叫咸水湖“泡子”,走过这个雪山下的圣湖,还有两天就到大札萨克的宫殿了。
这时的蒙古还是奴隶制;蒙古王公原来不是和以前我知道的所有蒙古人那样住“敖包”,居然也有自己的宫殿。忙于消化这些新了解到的事实,眼前还有让我只顾着傻眼的美景,而爱马如命的策凌,似乎也有着另外一面。
当时,远处水面上一群大雁大概是被马蹄声惊动,扑簌簌飞起。人都说“惊鸿”,又说“雁鸣如歌”,那叫声当真莫名的牵扯人心。策凌伫马顾盼良久,举起手中的马鞭向远方漫无目的的指了指,对我说:“姑娘,你到来的时候正好,草原上最美的季节就是秋天了。胤祥知道,等鸿嘎鲁都飞去了南方,雪山便连泡子一起冻住了,天和地都会冻在一起。”说着,慢悠悠唱起了一首歌,我听不懂蒙语,但那一转三折,竟如雁鸣,身边所有的蒙古人,连胤祥也一起唱了起来。
我记住了这首歌。后来,我知道“鸿嘎鲁”就是鸿雁,这首蒙古民歌,就叫做《鸿嘎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