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寿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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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被她们从桶里捞起来后,我昏睡了一整天,醒来就恢复了正常,多想无益,徒增烦恼,干脆和锦书一样投入到她们紧张的准备工作里去了。而且,在这个时代,良妃母以子贵,回府祝寿,是一件相当于红楼梦里贵妃省亲一样的大事。整个廉亲王府为此忙碌了这么久,到时候谁出差错都肯定会完蛋的。而且,我记得后世有一种猜测,说良妃身份低贱,却能得到一向只以政治利益决定后妃身份的康熙皇帝的宠幸,升为妃子,就是因为她是后宫最美貌的女人,所以,我对这个娘娘也充满好奇。
我和锦书显然都很乐意投入的做事,这样我们就可以不用去想那些永远想不出答案的烦恼了。在最后两天里,我们几乎都很少说话,有什么意见交流时只需要交换一个眼神。但是这种默契也让我产生了无限的惆怅——这件事一结束,我和锦书就要离别了。我虽然很想念有邬先生在的那个暂时能平静避世的书房,但回四爷府之后,也许我就不能再住在书房了……而锦书,我担心她的命运,就像担心我自己的命运一样,甚至,我真的很希望能保护她。我有一种强烈的念头,想要保护在这个世界里,如此美好、却又如此柔弱无力的珍贵事物。
但是对于我这个自身难保的人来说,这愿望就像人类面对时间流逝时一样无奈。良妃的寿诞日到来了。
沁芳阁里的人们一大早就全都起来收拾各种应用的东西,等待消息。
吃过早饭,就有人过来向我们交待事情:娘娘上午向皇上请旨出宫,中午歇过午觉后,凤辇启驾到廉亲王府。这之后自有种种礼仪程序,祝寿等等,我们都要在这边乖乖回避,不得乱跑,以免冲撞凤驾。待娘娘安定下来入了席,会由娘娘和主子们点戏,北京有名的祥庆班早已过来候着了,那时侯自有人带我们也去后台候着,点到谁的戏,谁就去表演。如此到傍晚,正式的筵席开始——那自然也没我们的事。晚筵结束后,与筵众人会陪娘娘小歇一会儿,此时我们编的舞就该出场了。娘娘之前已经说了,不耐烦老看戏,闹得慌,八阿哥才请了锦书他们过来的——主要是为了这场压轴表演。之后如果没有意外,娘娘就会准时启驾回宫。
我们其实没有多少事情要做的——我这么说肯定会被一群女孩子白眼,因为没事的其实只有我一个人而已,我早已得到锦书的谅解,不会出现在台前。特别是现在这个状况,要去面对那群人的众目睽睽,我还是能躲便躲吧。听说胤禩原本只想办成一个家筵的形式,除了他们兄弟,一些在京的皇亲,外人就只请了张廷玉马齐两个上书房大臣而已。但是无奈他现在在官员中的人望势力实在是太大了,全京城的官员们早已一窝蜂的奉上各种寿礼,打点好门路,要来寿筵上蹭个位置。
在胤禩前面正堂服侍的一对丫鬟有天过来看锦书她们的戏时,闲谈中说起,现在连廉亲王府的看门人都比那些二、三品京官架子还大,天天不知道多少人求着他们要通报、送信儿,一天下来人家塞的银票都一大摞。“啧啧啧,你没见他们那个样儿,给银子一律不睬的——嫌口袋放不下!”“还不是因为咱们爷是出了名儿的‘八贤王’?谁不想来巴结啊?别说北京城里这些官儿了,听说好多外省大员,一个月前就借故儿动身来北京了,什么金银珠宝的送了都嫌俗气!听说云南运来一个好大的碧玉观音像,是整块儿的玉雕的!要不是娘娘信佛,吩咐给结算银子买下来,八爷还要退回去呢!”
我一直皱眉听着,没想到如此繁华热闹不堪,胤禩已经吃过一次树大招风的亏了,现在还是摆脱不了这个形象啊。这么闹腾,康熙岂有不看在眼里,暗自大皱眉头的?我还可以想象到邬先生一定在乐呵呵的对胤禛说:“看他们闹去,闹得越有阵势越好……”
当时锦书还奇怪的拍拍我,似乎在问:“怎么你也关心起这些俗事来啦?”
我向她笑笑,无法表达心里这种突然的虚无感,现在越热闹,我就觉得越悲哀。
眼看热闹真的到来了,我还是有些好奇,到底有多少官儿终于挤进了这个筵席?二阿哥此时还没有复立为太子,但是被放出来仍在毓庆宫“读书”,身份尴尬,他有没有被邀请?
我们乐得自在在沁芳阁一直躲到下午,吃过午饭,大家开始细细的化妆,我一再推迟,要求她们都化完了再给我弄——实在是害怕那一层厚厚的粉。
化了一个多时辰,突然一个小太监一溜儿烟的往这边跑过来,远远的就叫:“快!快!拿好东西随我来!”
大家一时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收拾齐了,静悄悄的随他出了小山后的小门,往府里新建的念慈阁走去。
我很满意自己最终还是没化妆——反正我又不出去表演,帮锦书拎着沉甸甸的装裹盒子,一路上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虽然个个都是急匆匆的,但是忙而不乱,各自有条理的直奔自己要去的地方,看上去场面操持的很不错,这里面,那个王熙凤般的八福晋功劳应该不小。
从后门进了念慈阁,这其实就是一个很大的戏园子,临水而建,远近都是一派清雅风光,设计这景致的人,也实在是用了心的。
我们在后台——一个水边的二层小楼里停下来,忙着挂出衣服,头饰,全都是备选的戏有可能用到的,因为早得了吩咐,大家虽不停的在动作,却一声也不敢出。
果然,不多时就听见远远有人拍巴掌示意,一路直传到这边,静听时,有太监声音尖声宣着什么,细细的听不清楚。然后杂沓的人声便相继响起,竟持续了好长一阵子。中间夹杂着一些随从小厮们四处奔走为主人取用东西,人们互相低声招呼的嗡嗡声,隔着戏台,听上去场面似乎出乎我本来意料的还大。
一个小太监飞快的跑到离我们不远的另一处房屋,还在门外就叫到:“第一出《麻姑献寿》!快!快!第二出《八仙庆寿》快准备!”
我和锦书相视一笑。她早就说过,这种场面,开场戏必定要热闹,吉利的献寿戏,必定没她们的事儿,果然如此。
只见一群早已穿戴齐整的各色“麻姑”“仙女”“神仙”奇形怪状的匆匆沿回廊小跑进了就在我们前面几步路的后台,舞台上一阵紧一阵锣响,鼓乐大作,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乍然开唱,震得我这个回古代之后早已习惯安静的耳朵嗡嗡直响。看来,这个祥庆班是卯足了劲儿要在这盛筵上好好表现一把了。
我骇然捂着耳朵笑起来,其他人此时也放松下来,现在说话倒是没问题,反而是不大声叫的话,别人都听不见。
兰香突然兴冲冲的从后面出现,拉着我就往小楼外的湖边走,她嘴里在说着什么,我一句也听不见,不过看她的意思,一定是看热闹了。于是还有几个女孩子也好奇的随我们出来——反正不远,就是从楼的另一边出来而已,如果有事立刻就能看到。
我舒服的站在松软的湖边浅草里,原来从这里往侧前方走一点,躲在粗壮的树干和柱子后面,可以看到戏台高高的侧面,我们想看的当然不是戏台了。戏台下面,特别是对面坐着的人,才是女孩子们,包括我好奇的对象。
戏台对面环绕着一圈儿三面二层楼阁,楼和戏台之间的天井里黑压压一片人头,说“黑”压压,其实还不对,因为他们都戴着官帽,各种我不认识的顶戴此时真是翎顶辉煌,密密麻麻挤在一个个大圆桌后面,此时看戏的不多,拿眼睛四处乱溜的、前前后后交头接耳说话的倒是不少,毕竟,就是一个仪式而已嘛。
其实最显眼的,是二楼正中间向两边掀起的一道长长的明黄软帘,隐约可以看到软帘后两边各站着一个太监服色的人,软帘后面应该就是良妃的位置了——她的位置似乎坐的很深,从我们这么远看过去,也只能看到两排侍女,却看不到她,想必这也是礼仪上的精心安排吧。
在良妃的位置两边,阿哥们似乎是围坐在一个个小桌子旁边,从我们这低处只能看到他们肩膀以上的样子,连表情也看不真切。我第一眼就看到胤禛,坐在隔开良妃的帘子的右手边,这张桌子有三个人围坐,除了胤禛,另外两个应该就是二阿哥和三阿哥了,因为他们明显年长一些,大阿哥已经被圈禁了,他们就是最年长的几个阿哥。和他们隔了一张桌子,才看到十三阿哥胤祥。同样格局的良妃左手边,第一张桌子就是胤禩、胤禟、胤誐这三个死党,胤禵就在他们旁边一桌。除了这些人,其他的我知道一定是他们兄弟,但都没见过,不认识。不过那个在最边上坐着,身后还紧跟着两个老妈子的小孩子,应该是现在最小的十七阿哥吧。
二楼两翼同样挂着软帘,只是颜色是一般的白色,帘子后面,可以看到各福晋女眷同样围坐在小桌子旁,一个个花枝招展,头上的“两把头儿”装满沉甸甸亮闪闪的珠玉首饰——真替她们累。
而在一楼,一溜儿小圆桌后面坐着的都是大臣,正中间最显眼的一桌只坐着两个中年人,可以看到他们官服上方形补子里的图案是一只白鹤,想必就是张廷玉和马齐了,沿他们两旁坐的,应该也是品级较高的一些重臣。
除了这些人,各位阿哥、福晋、大人……的丫鬟小厮人数更多,还要稍微有头有脸的才有资格捧着自家主子的东西站在四周各个不显眼的角落。这么下来,感觉这个地方现在装了足有二、三百人,还好这地方临湖,绿树碧水,视线开阔,空气流通、清新,重要人物们的位置安排都高高在上,一片阔朗,还真是皇家才能办出这样的大手笔。
感叹了一阵,听着第一回戏热闹喧天的结束了,大家又急忙转回屋子——前头选的戏牌子应该下来了。
果然,第二场戏锣鼓开场时,一个小太监送了牌子过来,一出《满床笏》,一出《长生殿·春睡》,这《满床笏》唱的是郭子仪子孙俱为朝廷高官,一家富贵的,《长生殿·春睡》是著名唱段了,唱的是杨贵妃美貌国色,海棠春睡,都是锦书她们的拿手好戏。一时间她们忙忙碌碌的准备起来。看着她们一个个装扮起来,我一点忙都帮不上,又跑到外面湖边,不想再看那百官群像,朝湖水发了一会呆,我沿湖向着戏台相反的方向走去。
现在这边很少有人路过,越来越远的戏台鼓点和人声喧嚣在湖面上远远泛开,好象是一场梦里的背景音乐。
对着湖水发了一会呆,不敢走远,又往回走,远远一个小厮在门口张望,一见我,连忙跑过来说:“哎呀!姑娘你去哪儿了?我们爷找你来了,四处都不在,急坏了……”
我看他有点眼熟,但又想不起来究竟是谁家的,停住了问:“请问,你家主子是哪位爷?”
“是我!”
胤祥站在台阶上乐呵呵的看着我。
他一身皇子装扮尊贵齐整,更显得英俊挺拔,气势不凡,但我还是觉得亲切——相比他那些哥哥,他真是可爱多了。我行了个礼,说:“十三爷你该坐在前头的,怎么跑到这后面来了?”
他走出来,大大咧咧的说:“坐在那儿有什么意思?老十比我还早出来‘方便’呢,呵呵……走,随我去转转,你们就在这儿候着。”
沿着我刚才走的湖边,他一边走一边问我:“什么时候演你那新鲜的曲子?”
跟他在一起,我轻松不少,笑着说:“我就不会出现了,但我花心思编了一曲舞,曲子新,舞也新,晚筵之后由锦书她们演,十三爷你可要做好准备哦,到时候不要流口水!”
他又笑了:“这么得意?那我们这些人今天能看到凌姑娘编的歌舞,不是好眼福?哈哈……不过你不演,又实在是可惜了。”
他回头看看,我们已经走得有一段距离了,四周空旷无人,才说:“你不露面也是好的,我估计四哥也是这个意思。老九的事我回去就听说了,呵呵,你做得好!就凭他?以为天下好事儿都是他的?凌儿你,他也配得上?”
听他语气,似乎对这个“老九”殊无好感,再怎么说,九阿哥是皇阿哥,我不过是个没身份的奴才,怎么会“配不上”?我有些诧异的看了看他,没说话。
“他自以为是个什么东西!整天一副不瞧人的样儿,自小仗着宜妃娘娘得势,不就是能欺负我这没娘的弟弟吗?什么好本事!我就看他不上,跟假惺惺的老八和草包老十在一起,能成个什么气候!我听说你给他没脸,他当时就恼了?你不知道,他到今天还是一副看什么都不爽快的样子,呵呵……凌儿你真出气!”
我愕然,好笑的看着这个十三阿哥,我根本没有要给谁没脸的意思啊,我已经尽量做到不能再委婉了,总不能就硬邦邦的说“不愿意”吧。而且,后来我才想明白了,那天胤禛的做法,根本就是要逼我让九阿哥死心,甚至……让他觉得没面子,从而恨我。想到这一层时,我为自己的将来被控制在这样一个人手里而打了个寒颤。但此时,我却无从辩解。
“十三爷,奴婢没有那个意思……”
“我知道,那场面确是为难你,不过四哥也确是恼了,回去把你的抬籍文书都拿回来了——正白旗赫舍哩氏,房子也布置得差不多了——就在书房侧门对面一个小院儿……”
我的心又一下子沉了下去。我不爱九阿哥,但这也不代表我爱胤禛啊,爱,平等、相知、尊重,这些根深蒂固的概念让我怎么以小妾的身份生活下去?我还清清楚楚背得《新婚姻法》的条文:“夫妻有相互忠诚的义务。”但我却要从此在那一圈红墙里,计算着怎么去斗福晋和别的女人那冷冰冰的目光?
他见我没有跟上,诧异的转身看我:“你怎么了?还不知道?呵呵……害羞?”
我艰难的抬起头:“十三爷,我问你一句话,你不要告诉四爷。”
“什么?”
“喜欢一个女人,就一定要把她弄回去关起来吗?哪怕自己已经有了一大家子女人?”
他收了笑意,认真的想了想,才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这是圣人礼义,我们男子本来就该如此,纳妻妾,广生子嗣,是家族大事,你喜欢骑马,喜欢出去玩,四哥自然会带你去的,他那么疼你。”
什么狗×圣人!什么礼义!我呆了半晌,愤然拂袖转身往回去。
“哎?你怎么了?等等!”
胤祥大步随着急匆匆的我回到后台,我站在台阶上,想了想,又诚恳的对他说:“请十三爷不要把今天这话告诉四爷!”
他皱着眉看了我一会,说:“好吧。我要回去坐规矩了,等着看你编的好曲子!”
等了一阵子,锦书几个先下来了,照常有赏。又过了两个唱段,晚筵时间到了。外面的主子们自然要转移到最正式的地方设筵。我们这边一会也有人送了饭过来,随便吃了几口,我就忙忙的帮她们收拾装扮起来——把唱戏的油彩妆洗掉,重新化上歌舞时要用的淡妆,一个个蛾眉微挑,眼泛横波,红唇欲滴,又穿上我们特别新做的舞衣,好一阵忙乱。
眼看天色渐暗,庭院里开始有丫鬟一队队的进来各处点灯,我知道他们又要过来了,再嘱咐了一遍负责演奏的众人,大家把各种乐器搬到戏台后面——这个才是真正的后台。
天色已经变成深蓝,院子里两层楼阁檐下四周高高的挂满了大宫灯,地上也摆了大座灯,桌上都是明晃晃的烛台,照得如同白昼,一片流光溢彩繁华世界。
我指挥着把向来用作给台上照明的座灯都取掉,又把做好的宫灯都取来放在靠戏台墙的地上,拿我们绳子牢牢系了,从梁上扔过来,找好固定灯笼的柱子。忙乱一阵,又听见远远传过来肃场的巴掌声,我们和还在台下摆灯的丫鬟们都慌忙退出来回避。
又是一阵喧闹,不过这次听起来比下午要轻松许多,这应该是酒足饭饱的效果。
一个小太监飞跑下来,说:“娘娘说了,你们有什么拿手的曲子,拣有意思的演一出,不要那些老没意思小家子气的,演好了有赏。”
把这个“赏”字拖得长长的,他瞥我们一眼,又一溜烟儿跑回去了。
之前夸的海口要拿出来实现了,我胸有成竹的把各种事宜快速想了一遍,再次检查了锦书她们十二个人的服装头发。此时所有的人,连锦书她们都看着我,我产生了一种当导演的满足感,对锦书笑道:“过会恐怕满地都是‘大人’们掉下来的眼珠子。”说得她们都是一笑,这才点点头对众人说:“就照我们平日排的,大家用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