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我心深处是家乡(大结局)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671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夕阳西下,染红了天边。
    光滑的青石路格外的光亮,被山里人的布底鞋蹭了几十年。
    傍晚徐徐凉风中,悠悠传来一段淋淋颤颤的嗔怪:“暗想那织女分,牛郎命,虽不老,是长生。他阻隔银河信杳冥,经年度岁成孤另。你试向天宫打听,他决害了些相思病。妾身得侍陛下,宠幸极矣;但恐容貌日衰,不得似织女长久也……”
    推开沉重的木轴门,发出嘎嘎的声音,仿佛推开一道印记着尘封往事的门。
    黎静瑶从黑色铜环厚木门外探进头来,只见在黎家老宅一圈百年上下,依照旧时模样修砌的青瓦石砖屋子的中间,放置了一张铺了绸缎的圆形红木桌,上面摆着一壶香片,几碟瓜子、花生、枣糕、核桃,一把褪了颜色的太师椅置于桌角一侧,似乎能透过这座古意盎然的天井,看到那一份穿越了时间长流的百年孤寂。
    远处,是雕花房梁的龙脊梁上,多年不曾飞去的石雕残鸦;近处,只有那一坐一立,专注戏文的两道身影;中间,却是一声玉版,丝竹绵绵,光影流转。
    紧密的锣鼓声阵阵,将这窄小的天井喧闹得热闹非凡。
    恍惚中,一清丽佳人,青衣扮相,在戏台上唱着独角。那青衣女子,身形窈窕,红唇微启,吐气如兰,水袖翻飞,衣袂飞扬,眉目染愁,好一个千娇百媚的俏佳人!她一颦一笑皆是苦,殇春哀秋声声泣,只听她吟到:“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古人常推之以至理,故有别时苦之说。别时苦,苦难言,寄语向青天。呜呼!世事喜乐难定,岂苦痛可言哉,而离别更非生死,虽凄楚而终不至于离世……”
    物是人非,似相识。
    原来竟然是这样的,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
    太阳落山,晚霞渐浅,静谧的小小天井间,那空灵的嗓音犹在耳边回响:“何须苦,既离别,又相逢,相约逝春风。昔日送别,在清秋,依稀细雨中,霜天千里,闲云一片,而孤鸿自去,斜阳挂长空……可谓之咫尺天涯。重逢之日,亦凝雪逐风之时,虽不互见,然心相通,此与相逢又有何异哉?友笑而去,吾亦别去。”
    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友笑而去,吾亦别去。
    夜风兮兮,新月弯。却不知那台上,锣鼓已息,戏文休。柯子清被身后温暖的胸膛拥在怀中,再也难掩悲恸,泪流满襟,几近窒息。在那一声声低吟中,寻找着被他尘封多年的记忆,那些属于那人的年轻与美丽。记忆的匣子被重新打开,许多时光被翻出来,快乐的,悲伤地,全部都是记忆,塞得满脑子的记忆,一页复一页,早已写满了字。
    黎静瑶默默注视着远处两道相依的身影,以及被那男人紧握在手中刻着‘黎静轩’的乌木牌位,不知怎地,眼眶渐热,忍不住掩面而泣,“小淳,这就是你到最后一刻都心心念念的人吧?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终是……终是对你有情,你也就可以瞑目了,安心去吧,亲爱的弟弟。”
    皓月的光辉倾洒在雕花房梁的龙脊梁上,屹立了百年的石雕残鸦被铀镀上一层牙牙银白。此时,热闹的天井中,鼓点又起,丝竹声声,向月明,繁华尽洗,影流转……
    晨光微曦,清脆的鸡啼雀鸣在林间回响,山里人家向来有早起的习惯,门外隐约传来有条不紊的脚步声和几句无从细辨的对话声,然而这边天井间幽幽四方天地,却始终没人前来打搅。
    顾之谦睁开眼睛,人正倚在他胸前睡得恬静。顾之谦支撑着脑袋看着他,眼也不舍得眨一下。他的眉毛依旧秀气,但眼角却留下细细的皱纹,原本乌黑亮泽的头发,过早染上了斑白的痕迹,消瘦的面颊也始终养不胖。然而,在顾之谦的眼里,这个年仅三十五岁的男人,无论是眼睛,鼻梁,嘴唇,毛孔,甚至连头上的银丝,都很漂亮,都让他觉得无比感恩。这些年来命途多揣的人生,非但没抹去他自内而外的干净,反让他的气质随着日月累积,更显醇厚,如一壶陈年佳酿,越发令人沉醉,欲罢不能。
    他在床上很被动,有些动作竟然能让他脸红,他不喜欢呻吟,当高/潮来临时,他只是紧闭着双目哼那么一下。只是,谁又能想到,这样善良质朴的人,曾在高墙铁栏的牢狱中度过了六个春夏秋冬?
    天井里戏台未拆,那喧闹的锣鼓仿佛还在耳边徘徊。昨夜,那青衣女子唱得动情,惹得那人入戏太深,伏在自己怀中宛如迷途多年的稚子,哭得撕心裂肺,犹不能自持,将那一干隐忍多年的伤心全部倾泻出来,直到筋疲力竭,沉沉睡了过去。
    萧淳,整整十年时间过去了,他依旧没有把你忘记。自他二十五岁那年出狱后,整整十年时间,我陪着他全国大城小镇、明川大山跑了个遍,就为了帮你完成找到亲生家人,回归故里的遗愿。
    昨天,终于将你的牌位正式安置在黎家的祠堂里,让你得以认祖归宗。昨晚这一昼夜的锣鼓戏文,皆是你幼年时爱听的玉牌,这也是子清多年来的一份念想,盼能热热闹闹的送你最后一程。
    被一个待你至深至诚的男人爱了那么多年,你是否也觉得这辈子过得值得了?
    你让我,怎地羡慕。
    柯子清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无比冗长的梦。梦中没有妹妹失踪后的百般心焦;没有从冀城回来后便锒铛入狱时的绝望;也没有那段不堪回首的铁窗岁月;更没踏出牢门外得知爱人早于半年前辞世时的癫狂。原来,那个眼神清澈,总是露出温柔笑容的少年终是未能等到,在自由的天空下与自己相逢的那一刻……
    然而,在这个梦里一切都是不可思议的美好:宝儿举着肯德基的香辣炸鸡腿,在自己脸上抹了五道油亮的印子;在夕阳余晖中被拉长了影子的三轮车上,背后那人的臂弯曾多么的暖烫人心;抚摸着那一页页透着墨水味的信纸,仿若遥见那人在灯光下一笔一划认真专注的神情;犹记得有一抹柔情自那人微扬的唇边倾泻而出,笑意盈盈的望着自己,唤了一声——‘子清’。
    过了好久好久,他才睁开眼,却是看见正端详着自己的顾之谦。他狭长的凤目,含水潋滟,柔光摇曳,仿佛犹不见底的一池深潭,却将自己的人影倒映得清楚分明。他们无声对视,就那么互相注视着彼此,柯子清觉得有满肚子的话想告诉他,又一个字也说不出,不能说。
    直到顾之谦不经意的揉了把被他压了一夜,麻痹得失去了直觉的右手,柯子清才恍然大悟一般,看着他,又扭头看着空旷的戏台。
    〈人呢?〉
    “走了。”
    〈怎么就走了?〉
    “曲终人散,还赖着干嘛,早走了。”
    〈那……那你就这么……这么抱着我,在太师椅上睡了一夜?〉
    “呵呵,那我有什么办法,谁叫昨夜某人死活要赖在这里过夜,还把我当成了枕头,既打呼噜,又磨牙的,害我不得不慷慨就义,喂了一宿的蚊子。”
    〈我……真的这样做了吗?〉
    “可不是吗?还流了我一领子的口水,不信你摸摸,到现在还湿着呢。”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顾之谦便见到那看起来仍然年轻的男人,耳根渐渐泛起一圈淡粉色,不自在地整了整凌乱的衣领,也不再搭理那总爱调笑他的‘老东西’,踏上一旁的拖鞋,起身就朝门外走去。顾之谦望着他有些别扭的背影,忍不住哈哈大笑,低沉爽朗的笑声贯穿小小的天井,直到天际。
    顾之谦犹记得好些年前,自己曾招惹了一身的腥臊。‘顾之谦’三个字无疑在名流圈内被视为诟病,比同危险的毒瘤,既让人趋之若鹜,又让人望而却步。显然,他本人也并不是一个只看重身体忠贞而迂腐守旧的人,却鲜有人知道他却有着常人所无法理解的,一种异常执着的感情洁癖。
    如今,四十一岁的顾之谦已经是众人仰望追捧的巅峰人物,然而就在十六年前,当时二十五岁的他还不是五星度假酒店界的领军人物,面对苦苦追求了他多年时间的高少扬,他所能回报的也只有不分昼夜的激情,而不是对方渴望的那三个字,那是他唯一给不起的承诺。
    但谁又能想到,十几年后,他早就远离激情荒唐的青年时期,逐渐步入成就辉煌的人生中年,却已经不知不觉,陪在一个男人身边整整守了十个春秋,忠实的履行着那曾经说不出口的三个字。
    “子清……”
    感受到背后围笼上来熟悉而温暖的气息,柯子清停下脚步,略带疑问的回头。
    〈怎么了?〉
    “没什么,就想告诉你,我是真的,真的,很爱你。”
    映在柯子清瞳仁里冶艳俊美依旧的男人,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眼睛比星辉还明媚炯亮。几片从墙角飘进来的雪白花瓣,转着圈地慢慢落在他发间,叫人舍不得移开眼睛。
    “说不定千万年以后,等一群考古学家揭开我的棺木,还能在我最靠近心脏的部位,找到刻着你姓名的骸骨呢!你说那样是不是如惊栗小说里的情节,真的很恐怖吧?……在一个幽深的山谷里,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突然燃起一抹鬼火……呵呵……诶,你别打我,我不闹了还不行嘛?都老大不小的人了,一把年纪的,怎么还像个没长大的黄毛小子?哎哟……你倒是下手轻一点呀!别打脸……哎,说好了不许打脸的!”
    如今四月将至,山野间的梨花都热热闹闹地绽放在枝头,累累层叠,压折了树枝,一直弯到泥地上,开的不知道时间的界限,开的忘记了生与死,开成一片旖旎无边的海洋。
    院子外面,脚步声声,由远而近传来孩童们的追逐嬉闹声,一路延续到门外,也许是离得近了,孩子们尖细稚嫩的岭南粤语入耳分明,仔细听来倒像是女娃子们学着老婆婆的那首《十梳歌》,不时童音迭起,娇笑连连。
    一梳梳到尾;
    二梳我哋姑娘白发齐眉;
    三梳姑娘儿孙满地;
    四梳老爷行好运,出路相逢遇贵人;
    五梳五子登科来接契,五条银笋百样齐;
    六梳親朋來助慶,香闺对镜染胭红;
    七梳七姐下凡配董永,鹊桥高架互轻平;
    八梳八仙来贺寿,宝鸭穿莲道外游;
    九梳九子连环样样有;
    十梳夫妻两老就到白头。
    东方泛白,一轮红日冉冉升起。顾之谦只觉得怀中人柔软的头发就在鼻端前,密密的柔顺的散在自己的脸颊旁,他目光落在了房檐爬满青苔的几截断瓦上,眼眶渐渐有了湿意。
    只道是,十梳夫妻两老就到白头,到白头呀,到白头……
    (全文终)
    

2024, LCREAD.COM 手机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