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书房，萧立刻冷静下来，却没有回去面对肖昀的打算，他恍恍惚惚地走着，一边在心中问着自己：“是吗？我也是个自私的人吗？只是因为自己不肯杀人，所以放任凶手逍遥法外，去残害更多的人……
    呵呵，是啊，原来，我也是个自私的人！所以，肖昀，其实你是恨我的吧！尽管你自己都可能不清楚，但是你，内心里，一定是恨我的，恨我为什么没有赴你的约定，恨我为什么龟缩在树身里，一梦数年，而放任你在红尘挣扎求存，在人世困苦受难，恨我为什么在你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没能及时救你于深渊，你甚至恨我当年为什么救了你，给了你信心，希望与生活的勇气，却在你离开之后狠心袖手……”
    是啊，为什么呢？
    我明明早就知道红尘多磨难，早就领教过人性的自私与阴暗，明明就清楚怀璧其罪的道理，明明心里隐隐疑惑你的父母亲人既然已经抛弃了你，又怎么肯再费尽心力千辛万苦的寻你，就是寻你，为什么又委托一个你并不认识的陌生人。
    只是那时，你那么兴奋，那么愉快，你以为是一向宠你的父母终于后悔了，想你了，你只有七岁多点，你尽管受了伤害，尽管曾经绝望，然而你还可以天真，可以单纯。
    可是我，为什么，也那么以为呢？
    我是不是，也在恨你？
    恨你，为什么找到了新的依靠，一转眼就可以把你曾视为唯一视为所有的朋友轻易的抛弃？
    恨你，留下玉佩，是要我主动前去找你，而不是你来看望我？
    恨你，其实从没有真正接受过那块救赎过你有很多很多真心待你的朋友的地方，而仍旧眷念着红尘中曾经狠心遗弃过你的亲人，心心念念地想要回去？
    是吧，这连我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潜意识里的情绪，导致我不愿为你重入红尘的因素，就是怨，是恨吧！
    原来，你说的不错，原来，你比我更明白——我也只是个自私的人啊！
    我看似不怨，看似不恨，看似大度，看似超然，看似懒惰，看似无欲无求，只愿一梦酣然，而其实，我怨了，我恨了，我小气，我耿耿不能释怀——
    为什么，前一刻，在我还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将我视作唯一，待我如珍如宝，一副恨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同日死，将心送到我手中的架势，一旦目的得逞，飞黄腾达，昔日的朋友，昔日的伙伴，昔日的亲人，立时弃之如敝屣，甚至，在必要时，面不改色的骗我喝下那杯加了断肠散的茶水，而后像送一个最下贱的奴仆般恭恭敬敬毫不在意地将我送给别人，以求得更好的前程……
    人心，冷漠至此，自私至此，贪婪至此，阴暗至此，简直到了天理不容，无以复加的地步！
    而你，肖昀，你确实依赖我，也确实是真心待我，甚至你也是一片好意的邀我至红尘，你说人间繁华，尘世富贵，你说山下有很多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想与我一同分享，甚至你的父母亲人的爱，你也想与我一同分享！
    然而，百年前，那个我最信任，最喜欢的他，一开始又何尝想要利用我，想着背叛我，又何尝不是真心想对我好呢！
    是我，将他捧上了高处，让他尝到了权利的美妙，尝到了高高在上的滋味，尝到了吃最美味的佳肴，喝最香醇的美酒，赏最精妙的歌舞，享最温柔的美人，住最奢华的楼阁，受最高级的待遇的贵公子生活……
    是我，给了他背叛我，利用我，伤害我的机会！
    所以，只要我，不给你背叛我，利用我的机会，那么，你就不会伤害我，我也不会受伤害了吧！
    所以，我拒绝你，其实，也没什么不对吧！
    人性那么自私，那么冷漠，我不伤人，不害人，仅仅只是，想要保护自己，也没什么不对吧！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会那么空，那么痛？
    终究是无法……问心无愧吧！
    呵呵，肖昀啊，你——好，真好！你就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要报复我，看我愧疚，看我后悔，看我痛苦吗？
    肖昀，你——做到了！你——如愿以偿了！
    可是，我不要你这样，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肖昀，你可知，心中有恨，是件多么痛苦多么无奈的事？
    所以，为了你自己，请你，不要再恨我了！
    所有的过错，所有的悔恨，所有的悲恸，由我一人来承担，由我一人来忍受，就好了！
    倏然一道人影与他堪堪错身而过，袖子被人一把扯住，同时耳边一声气急败坏地呵斥：“你这家伙怎么回事，不要命了？”
    萧茫然抬眼，看着南宫那张放大在面前尽是紧张担忧焦虑的眼眸，笑了一笑，抬手顺着袖子，轻轻道：“南宫，你先放手！”
    南宫容颜微红，别扭地放开手，犹自恨恨地道：“算了，懒得跟猪似地，走路都能睡着。就你这样，要真来了刺客，谁来保护庄主？”
    “嗯！”萧也不知南宫是装没看清，还是真以为他走路都能打盹，心不在焉地漫然想着，口中淡淡道，“放心放心，就算我毫无防备，你也不可能伤着我的！”
    “放屁！”南宫自尊心受伤，再顾不得他是怎么回事，破口大骂。
    萧省得自己不小心触了小老虎的逆鳞，连忙呵呵干笑两声，岔开道：“对了，你怎么还在这？东方呢？”
    南宫沉默一阵，终究是不甘心，抬眼恶狠狠的盯着他道：“怎么，看上那个老女人了？刚才不还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
    萧连连摇手，满脸地敬谢不敏，忽地脸上微变，怔了怔，满眼同情与怜悯的望向南宫，轻轻地，满是感慨的叹了一声：“你自求多福吧！”话音未落，人已无踪。
    南宫心知不妙，还来不及远遁，寒气袭来，东方阴惨惨地声音逼入耳际：“怎么，方林云，我很老吗？”
    完了完了，连方林云都出来了，东方真的生气了！
    伟大的勇敢的连庄主都敢冲撞的南宫堂主大人，这会子，正在心里呼爹喊娘求神拜佛地祈祷东方大人有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他一时口快呢！
    然而，孔老夫子有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这绝对是千古流传，颠簸不破的真理，比真金还真！
    所以，我们可怜的南宫大人，在一时口快，脱口说了“老女人”三字后，受到了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生不如死毕生难忘，只让他悔的肠子都青了尤不得解脱的惨痛教训，从此，坚定的加入萧的阵营——对东方，退避三舍！化而言之：谈之色变，避之如蛇蝎！三丈之外，绕道而行！
    所以说呢，千万千万不要在背后随随便便地议论一个女子怎么怎么样，就是你要说，也绝对不要说她老，就是你真忍不住要说她老，也绝对绝对不要被她听见，就是你再再不小心，让她听见了，你先不要悔恨啊，解释啊，道歉啊什么的，第一时间，你一定要——逃之夭夭！如果你又一个不小心忘了逃跑，那么，我只能非常遗憾的表示：老天爷也不帮你，你自求多福吧！顺便……看看南宫，这就是下场了！
    听了萧转述的话语，西门幸灾乐祸的哈哈大笑，直笑得扑在桌子上，方收敛些许，又看见穿着一身乞丐衫，顶着一张猪头脸郁郁地走过来的南宫，复捧腹大笑半日不止。
    南宫恶狠狠地磨了磨牙，端坐在两人中间，努力做气定神闲状，挑眉道：“西门，须知乐极会生悲，你给我适可而止。”
    笑声戛然而止，西门努力又努力，好不容易端正了神色，然眼中笑意犹然，直直地看着他道：“南宫啊，现在就算你出去，估计也没人认得你了。我说，幸好你经营的是客栈，若是北堂的医馆，只怕你还没开始号脉，病人就给你这副尊荣吓死了，呵呵……”
    南宫忍了忍，忍了又忍，终于，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声不响掌风呼呼地朝着那张笑得极为碍眼的俊脸上招呼过去。
    西门仰身欲避，奈何，不知是不是笑得太过了，身体软软地完全不听使唤，行动较平常慢了半拍。
    “啪！”的一声！
    南宫一脸小人得志状的收回手——真是十足的解气！面上毫无异色，然心下却有几分惊异。刚才那一掌他完全没想到西门会避不开的，虽然他及时顺着脸颊扇上去，不至于正对着面门一不小心把他打伤了残了，虽然及时地收了几分力道，但是，啧啧，光听这响亮的巴掌声，就觉得应该很疼！
    不只南宫暗中诧异，西门更是瞠目结舌，一脸见鬼表情的呆呆望着他。
    看来，人的潜力是无限的！
    唔，乐极生悲啊，乐极生悲，自己不该那么幸灾乐祸的，就是要幸灾乐祸，也别那么不给面子，表现的那么明显嘛！西门哀叹。
    萧静静地旁观着这一场闹剧，眸光清澈如泉水，飘渺若流云，流露着淡淡地欢喜，唇角微勾，便是一个淡然之极的浅浅笑容。
    “喂，你这会怎么有闲情，不在书房里候着，跑外面来了？”倏然，耳边传来南宫清脆的声音。
    萧回神，看着南宫一脸正经的表情，笑了笑，又见西门眼中也少见的透着淡淡地担忧，笑容渐渐淡了下来，眼神盯着大理石光滑平整的桌面，沉默片刻，方轻声道：“他问我，有没有杀过人。他还问我，如果是一个十恶不赦，毁家灭门案的凶手，并且以后还可能继续杀人，我会不会杀了他。”
    风静无言！院中三人默然无声。
    “你怎么回答？”西门神色淡淡地，半日问出这么一句。
    萧摇摇头，声音低沉而痛楚：“我不会杀人！”
    南宫也淡淡问：“你不会杀人，然后呢？”这一刻，他成熟的和方才别扭任性的小孩判若两人。
    萧静了一会，声音方轻轻响起：“我……交予……官府吧！”他皱了皱眉，对官府这个地方没什么好感，这当然来自百年前的经验，然而现在，却必须依靠它。
    “所以，只要不由你动手，怎样都可以，他是生是死，你并不在乎。”
    西门目光如炬，无悲无喜，淡漠的仿佛说的不是眼前与他坐在一起前一刻还青枫西门唤的亲热的人。
    “你介意的只是谁下的手。这个人，只要不是你，是我，是西门，是庄主，你都无所谓，是不是？”南宫言辞犀利，漠然道。
    萧静静地，终于——缓缓点了一下头。
    西门冷笑一声：“既然想清楚了，还苦恼什么？想必庄主看的比你更明白。你放心，这只是你的原则问题，庄主又不会硬逼着你去杀人。”
    萧微微一震，终于动容，眸中遽然流露无人察觉的痛楚神色，低声喃喃：“被逼着杀人……”
    南宫亦毫不在意道：“江湖人过的就是刀头舔血的日子，杀个人算什么事？”
    萧忍不住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几乎语不成声：“他也杀过人？”
    南宫重又正视着他，奇怪的道：“不知道。青枫，你在害怕什么？像庄主那样的身份，杀人实在不算什么。你不是无所谓的么？”
    萧一言不发，起身便跑。
    急急地冲进还保持着他离开时拉开大门状态的书房，那道于窗边静立，纤尘不沾的青色人影，缓缓地偏头望过来，眸光那么深远，蕴含其中的是淡漠还是温柔？雾里观花，隐隐绰绰，看不分明。
    萧不顾一切地冲上前，紧紧抱住他，一叠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原谅我，你原谅我啊，肖昀——”
    肖昀静了半晌，抬手轻轻地回抱着这个害怕地不住发抖，无助的像个孩子般的轩昂男儿，眼神悠远，神情悠远，语气却很沉静：“发生过的事，无法挽回！萧，没有原谅，那是毫无意义的东西。”
    萧神色迷乱，哑声嘶吼：“不是的！肖昀，对不起，原谅我，对不起……”
    肖昀使力推开他，退后两步，眼神冷静到残酷的，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缓缓道：“我说，没有原谅。现在的我，就是我，不可能回到过去。就算我两手血腥，脚下踩着无数人的尸骨，我还是我。不管我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无论我为此付出了什么，还将失去什么，我只是我，不会变成萧。
    萧若是杀了人，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是好人还是恶人，萧都会痛不欲生，会愧疚的整日整夜睡不着觉，永永远远不能安心入梦，萧那么懒，懒得只求一梦酣然的人，会觉得这非常的恐怖。但是我不同，我是人，我有人的贪婪，有人的野心，杀个人算什么。就算，就算——”他背转过身，垂手无言。
    萧神色安定下来，眸中痛楚却有增无减，轻轻地彷如呵护世上最珍贵最易碎的珍宝般环住他，缓缓收紧双臂，叹道：“你总是——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痛苦，而无能为力。”
    就算什么？就算心中再苦再痛，匆匆百年，忍忍就过去了，一晃就过去了！
    是这样吧，肖昀！
    因为我的生命无穷无尽，所以我觉得，一旦杀了人，不能再安心入梦，是人生莫大的噩梦。
    世上千般酷刑，旁人加于我身对我万般的背叛与伤害，其实，都不算是最重的，那只是别人对不起我，我照样转个身就可以安安心心地睡我的大觉。
    然而如果我杀了人，就是我对不起他和他的亲人，他的朋友，他的兄弟，他的伙伴……我将再也无法入睡，还有什么是比这对于一个最喜欢睡觉的懒猪至重至大的惩罚呢！
    然而，将心比心——你知道，只有当我真正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才能真正理解你所受的苦楚——你所受的苦不会比我无法安心入梦来得轻半分少半点。
    是这样吧，肖昀！
    你总是——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痛苦，而无能为力，你已经，恨我到这种地步了吗？
    肖昀，我现在所受的痛苦，不会比我杀了人轻半点减半丝。
    因为，我已经杀了我曾经倾力救过，给了他生活的希望与信心的人。
    肖昀，我杀了你！
    我直到今天才知道。
    肖昀，我杀了我曾经精心照料过，想要护他一生爱他一世的人！
    我直到刚刚才知道——
    肖昀，我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