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回 熹微 •; 焚尽棠书离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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忌国的金秋逝得极快,重阳过去仅月余,宫中便入凉冬,再一转眼就翻了年。我依然留在御奴司听候薛掌宫的差遣,每日像个陀螺一般为后宫杂务忙碌。因为哑巴的特殊身份,我在闲暇之时总是独自坐在院子里发呆,从不参与小婢们欢笑打趣的游戏,久而久之自然被那群小丫头排斥在外,统统将我视为异类,我并不在意,天知道我这个拥有二十多岁现代人思维的九岁小婢,不过是个跟大忌皇宫格格不入的苍老过客。
彩女们自从首次面圣之后,命途已然不同,景婧远嫁番邦再无音讯;问心儿被册封为遥姬,集三千宠爱于一身;余下彩女皆被封赏,先后离开风月阁入住后宫大殿,柳寒伊和曲傲霜皆被册封为贵人,一夜之间便与景婧入宫多年的姐姐景贵人平起平坐。
这群充满梦想的女子纷纷在时光的流逝中找到了生根之处,唯独梅熹微一人,意外地被命运所抛弃,她不仅地位没有任何擢升,反而被一纸圣诏雪藏入了赋机院。那赋机院相当于忌宫中的尼姑庵,但凡入院的女子皆要带发修行,不仅毫无人身自由,更不必再做那被恩宠册封的黄粱梦,她们每日所行之事只有一件,就是替萧争抄经念佛,祈求他和他的江山千秋万代。
我没想到,梅熹微的气数尽得如此之快,我心中万般记挂着她,却无法抽身去探望她,听说梅熹微将萧争最初赏赐给她的首饰全部散给了洗衣院的小婢,自个儿竟是分文未留,我不知道她这散尽钱财的举动预兆着什么,我只是单纯地感到不安,冰雪聪明的梅熹微,似乎并不在意当下的处境,她似乎在替自己做一个决定,一个从未后悔过的决定。
然而,未待我想清楚个中缘由,一场并非偶然的惨变已悄然袭来,或许,从景婧远嫁番邦开始,这场惨变就已注定,时光流逝,接踵而来的不过是一个又一个暗淡无光的命运轮回,含着血腥与肮脏,无论多美的人也无法逃离。
大忌正平二十一年正月,就在萧争和宠姬们欢度元宵之时,一群身着铠甲的御前侍卫秘密包围了赋机院,他们用木条钉死了梅熹微所居的厢房,日夜派兵驻守在外。整个御奴司都闹开了,小婢们唧唧喳喳地猜忌着;薛掌宫眉头深锁,面色苍白;我默然坐在一旁,终于从各方的传言中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掌管赋机院的夏掌宫从梅熹微的居处搜出了一卷有关棠国的史册,梅熹微其罪当诛。
宫人皆知,棠国曾是大忌的邻邦,但早已在二十年前被大忌所灭,昔日的棠国皇后正是萧争的胞姐,然萧争不顾同胞之情,为彻底毁灭棠国势力,他竟然血屠棠国皇宫,十余皇子公主无一幸存。萧争统一天下之后,心结难解,或许是因为心中对胞姐心存愧疚,或许是害怕自己的残忍暴戾被后世诟病,他下令毁掉所有与棠国有关的史案,世人不得再提及,故而,私藏史案和知道当年真相之人接连被处死,棠国二字自此成为大忌和萧争的疮疤。
若梅熹微私藏棠国史案是真,那她无疑犯下滔天死罪,但我心中狐疑,她那般玲珑之人,怎会行如此忤逆自毁之事?就算她与棠国暗藏渊源,那夏掌宫又是如何知晓她藏了史案而前去搜索呢?我心中烦乱,只觉得此事疑点甚多,但我无能为力,我只是个九岁的哑女,从我穿越到忌宫的那一天起,我就明白自己只能做个冷眼旁观者,值得庆幸的是,这个百无一用的哑女身份,使得我被钦点为给梅熹微送寒食的女婢,我终得以再见到她,哪怕这是我自宴会之后第一次见到梅熹微,也是此生最后一次见到梅熹微。
“央儿……过得好吗?”她从门洞中伸出手来,接过我递去的寒食,说了第一句话,不含悲音,依然如此淡然无争。
我刹那间红了眼眶,虽然看不到她的容颜,但那双伸向我的手,竟已是瘦骨嶙峋,我不敢想象这个美丽的女子此刻被折磨成什么样子,我害怕看到她形容枯槁的模样,然而即便是这样,她也依然没有怨尤,语气温存,手心透着暖意。
我擦了擦眼角,“咿呀”应了一声,只觉心如刀割,当下不知哪里来的胆子,转身背对着那些御前侍卫,用身体挡住门洞,伸手拉过梅熹微的掌心,用食指在她掌心慢慢地划上三个字——我信你。
刚一写完,我感到她的手掌狠狠一颤,继而便紧紧地将我的小手握住,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握着我的手,并非求救,也非嘱托,倒更像是安慰,是的,她在安慰我,一个濒死之人反过来安慰我,这是何等的了悟和决然,她一定看透的生死,但是我,做不到。
“央儿,好生活着……”她的手指触到了我腕上的龙裔古镯,原本平静的语调再也掩不住涩音,顿了顿,又轻声开了口:“活着出去……”
我点点头,不由得咿呀着哭出了声,很快被近前的御前侍卫粗鲁地拉开了去,一切又安静下来,我提着食篮,恍恍惚惚地走回到御奴司,薛掌宫一改往日严厉,神色担忧地迎上来,看到我安然无恙,适才松了口气,忙拉着我向内殿奔去,未待站定,便闻院外传来急迫的锣鼓声。
“不好了薛掌宫!赋机院起火了!”一群婢女慌慌张张地冲进来。
我浑身巨颤,瞬间便明白发生了何事,一顿足就想挣开薛掌宫的手奔回赋机院,岂料整个人被薛掌宫抱在怀里,丝毫动弹不得,我扑打了半天依然无济于事,只闻薛掌宫声色俱厉地下了令:“速速闭上殿门!全部留在内殿不得迈出御奴司一步,今日发生的事,尔等谨当没瞧见!没听见!明白了么!”
众婢女惊恐交集,纷纷点头应下,立时殿门骤阖,灯烛尽熄,我无声地哭倒在薛掌宫怀中,她却始终不发一言,如山一般岿然而立,又好似一只看护着雏鸟的母鹰一般,将所有的悲痛都狠狠地敛入了起伏的胸膛之中。
一日后,萧争颁下圣旨,昭告后宫,梅熹微以私藏棠国史案被废为庶人,于大正二十一年正月在赋机院内畏罪自杀,此案方结。
我终于重获自由,得以踏出御奴司的内殿。冬去春来,白雪消融,我抬起苍白的面容,痴痴地望向天空的艳阳,只觉酸楚难抑,倘若我真是九岁孩童的心智,面对惨变或许还能因为懵懂而少些痛苦,但我是个成年人的心智,二十余岁,倘若身在现代社会,梅熹微当真就是姐妹和好友一般的存在,我无法接受她的离去,更无法接受她以这种方式离去,那样美丽的人儿,无辜被烈火烧成了灰,死后还留下畏罪自杀的骂名,我不忍。
或许,你只是不敢面对罢了,一个声音从心底涌出来,我倏然怔住,无声深叹,这里是皇权至上的忌宫,天子就是法律,无论对还是错,梅熹微的焚逝都是必然,这样想,心里的痛苦会不会少一些?可是,我不甘。
夜色如水,我挑着灯笼走进赋机院的废墟,这里已经落满凄凄蒿草,禁止宫姬踏入。我丝毫不惧,任残砖碎瓦在脚下咯吱作响,乌鸦的哀鸣在耳畔回旋,我径自在废墟上寻找和祭奠,我渴望发现哪怕一丁点接近真相的蛛丝马迹,渴望寻到梅熹微的遗留物,然而没有,她什么也没有留下,眼前剩下的,只有这片将秘密深深埋葬的灰烬与尘埃。
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我心中一沉,暗道准是薛掌宫来抓我回去,当下屏住呼吸,回头一瞧,不禁怔住,跟来的人不是薛掌宫,而是冷若寒冰的曲傲霜。
“你想查出嫁祸之人,为她复仇么?”她冷冷地开口直问道,瞳孔黑得亦如月色,却似乎含着星点光亮。
我瞪大眼珠看着她,只觉心乱如麻,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一丝似曾相识的影子,恍然一惊,她的语气,竟像极了那个给我龙裔古镯的黑衣人。
“咿——呀——”我扑上去拍打着她,她并不避开,任由我小小的拳头落在她的身上,蓦然间,她一把拉过我的手腕,掌心握住我腕上的龙裔古镯,沉声说道:“她只是第二个,你仔仔细细地瞧清楚了,所有人将一个一个接受业报,我,也无法幸免。”
我软在原地,甩开她的手,一阵悲哀涌上心头。
曲傲霜沉着面色,身影融在月色里更显寒气逼人,她似乎知道所有的真相,却只对我作了一句解释:“龙璧央,记住梅熹微的话,活着出去。”
言罢,她兀自拉紧身上的黑色披风,转身消失在黑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