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174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江南有古谚:“六月天,孩童脸,说变就变。”
当真是蝉鸣未退,蓊郁成荫时,但见乌云压天,墨黑笼罩,原先明媚斑驳的盛夏艳阳便收,阴影攀爬过城镇。天际滚雷阵阵,喑哑霹雳如千军万马踏阵而过。不多时,大雨倾盆泻下,利雨滂沱,将天地一切敲打得无处遁形。
朦胧大雨中现出身影。青衣书生即便撑了油纸伞,半个身子确湿了个透,慌乱地缩身躲在街边客栈屋檐下,方收了纸伞,拍打衣袂。抬眼远望,一丈之外竟看不清晰,垂首叹一口气,回身却见客栈小二正将门掩了,忙将伞夹住门扉,连声“等等”。
这客栈本身冷清,日头正午也不见人来,仅掌柜拨拉算盘,小二懒洋洋搭了毛巾趴在柜上,另一位红衣琴女拨琴调弦。颓然霈霖骤然而下,便更是别想招徕客人,小二起身想将门掩了,也免冷风呼啸,不料却见一把纸伞横插门扉,青衣书生踟蹰着要进来。连忙打开门迎进书生,小二堆起笑道:“客官可要点什么?”
书生涨红了脸,嗫嚅道:“劳,劳烦小二哥,可让,让小生借地躲会儿雨,给,给碗茶喝……”
小二脸色一变,细细打量书生,见衣角缝补颜色各异补丁,虽干净却是寒碜,便拍打毛巾把书生赶到门边,冷哼道:“穷书生还是个口吃,倒是打的如意算盘,想白吃白喝了!本店一天未进银两,甭说茶,便一碗清水也没有!走走走,打哪儿来打哪儿去!”
“自古说‘下雨天,留客天’,如你这般小气,以后谁敢来这儿吃茶——”
俏丽嗓音冷然响起,却是那琴女调好弦,抬起皓首嗤道。她一袭锦纱红裙端坐古琴前,不过桃李年纪,杏眸圆睁,娇俏可爱。玉腕上系了铃铛,身形微动,叮当脆响。
尾音故意拖长,平白让小二讪讪带出惭愧。掌柜的叹口气,接过话头:“谁不是客了,便当是积德罢。三子,杵那儿做什么,还不快请公子过来,斟杯茶与他!”
书生忙俯身鞠躬称谢,寻了个位坐下,将犹在滴水的伞搁在一旁。小二不清不愿地拎了茶壶来,“嘭”一声重重搁在桌上,也不倒茶,又踱到一边打盹去了。
掌柜无奈摇头,继续对账本瞧。书生也不恼,提起茶壶自斟自酌,竟是半壶残茶,愈喝愈冷,便放下杯盏不再饮。
自那书生坐下,红衣琴女便目不转睛打量他,见他虽唯唯诺诺口吃胆小,纯然一副小心翼翼的怕是模样,长得却眉清目秀俊逸雅致,遂生了好感。瞧他无事,红唇一勾,轻笑道:“真是无聊,小哥要是有兴,不若听红蕖弹一曲,当做消遣可好?”
书生见琴女灵动大方,窈窕妍丽,面上又是一红,作揖道:“多,多谢姑娘,只是小生盘缠不多,只,只得辜负姑娘好意……”
“罢!谁要你穷书生盘缠了!我也不强求你,爱听不听,便当红蕖一人自娱好了!”
琴女掩口嗔道,话音刚落,也不等青衣书生有何反应,拢袖抬手打个起势。微风过处,柔荑翻转,立指弦上,忽地猎衣收掌外拨,琴音宣泄。初如盘古开天,混沌浩淼;后如酒者酣醉摇摇作步,忽高忽低似梦似幻,酩酊不醒;再又似一腔豪意凌云,龙吟九霄,欲罢不能倚舷高歌,快意淋漓,却携了郁顿怅惘。腕间铃铛随动,朗朗作音,亦有一分灵性。
书生听得如痴如醉,待琴女收手,弦却仍在嗡响,不由问道:“可是,可是聂政所做,嵇,嵇康善弹,弹的《广陵止息》?”
小二打盹中听了这话,因平日来往文人也多,肚内多少算有了写墨水,讥诮道:“不愧是书生,说话酸儒得要掉牙!《广陵散》便《广陵散》,还‘止息’,矫情啊矫情!”
书生未来得及接话,却是红衣琴女先一步瞪了小二一眼。琴女抚平琴弦,回过头面向书生,缓缓摇首,杏眸亮芒一闪而过,盈盈笑道:“错了。《广陵止息》将士杀愤,冲冠报剑,红蕖弹得抑郁颠痴,却是阮籍的《酒狂》。”
正说着,客栈外雨声依旧如鼓声阵阵,这会儿却传来“梆梆”的捶门声,竟盖过风雨。猛烈的敲打中夹了不耐吼声:“人死绝了不成,连个应门的也没有!快给爷开门,耽搁了路程,要你小命!”
小二忙将门开了,对着进来的客官陪笑不已。书生和琴女齐齐转头去看,只见一前一后两人跨步走入。当先一人膘肥体壮,秃头上九个戒疤,只是约因长年不再佛门熏戒,呈现淡淡黄土颜色。身着暗色袈裟,由于肥头大耳将五官都揉作一团,着实可笑,手中却不费力地拎着一丈长尺余宽的包袱,配合僧侣装扮,倒是不伦不类。另一人瞧着是算命先生,八卦道袍,瘦削长髯,几分仙骨道风,只那贼眉鼠眼精光肆虐,面相不善。而此人手中却是一杆算命乾坤旗,本没什么稀奇,不过那旗杆,委实过粗了些。
琴女眸色一敛,凑近书生,仿佛对他再说,低声喃喃:“哼!手心薄茧,摆明了江湖中人!‘葛神算’与‘七杀僧’,果真名不虚传,有趣,有趣……”
书生讶然,凤目中带了忧心忡忡。讶然地左右打量两人,心存疑惑,也不知这“名不虚传”从哪里看出,更不知道琴女所说“有趣”何处。
那两人坐下,小二忙不迭搓着手谄笑地“大爷”“官爷”直呼,唱菜声悠转明亮,好听新鲜。这换做‘七杀僧’的却失了耐性,粗声说:“一坛花雕,瓦缸鸡油焖红兔各一盘,另备三五馒头大饼做干粮,快些!爷要赶路!”
小二连声应了退下,又端了酒斟上,殷勤模样与先前对书生的简直判若两人。琴女嫌恶地挑眉,书生只得无奈干笑两声,闷头喝茶。
七杀僧一碗酒当头闷下,重重搁了酒碗,一抹嘴愤恨道:“那臭小子当真以为自个儿天王老子下凡,无法无天恣意妄为!若不是他搅乱江湖又搅庙堂,咱二人可还用得着跋山涉水,舟车劳顿去追那破茶盏!”
说罢又一碗酒直往嘴中灌,当二十年花雕不值钱。葛神算看不下去挪过酒坛,叹气笑道:“若不是他偷了青玉盏,徒然生了赏银千两的好事,你我忙活也是值得。”
七杀僧颔首,仍咽不下这口气,冷哼道:“话所说如此,可这小子也太过猖狂!不知哪个石缝中蹦出来,先是做所谓‘义贼’,夜里探宅,捣腾得京城达官显贵惶恐不已。众人只瞧一袭白衣一闪而过,窗棂大开人已略去,待回首珍奇宝物失了个遍,又怕武艺高强伤人杀命,只得忍气吞声暗中叫苦。虽说失银典藏都换了碎银洒在贫苦人家,可谁也不知他是否中饱私囊,白白鼓了自个儿腰包。爷看江湖百姓赠他的雅号‘饮笑公子’,饮恨还差不多!”
葛神算接口道:“也是了。常言‘江湖事江湖了’,失银的多是豪富人家,平日未少搜刮民脂民膏,朝廷因而睁只眼闭只眼,不欲插手江湖事。岂料这‘饮笑公子’偷顺手了,竟太岁头上动土,趁大寿日前偷了官窑贡品中,花靛细纹的上好青玉盏,惹了圣怒,才生出这许多事来。”
七杀僧瞪他一眼,抢过酒坛,“咕噜咕噜”又一碗下肚,哈哈笑道,多少是幸灾乐祸:“聪明反被聪明误,看咱‘饮恨公子’,也活不过几日了!料想他偷青玉盏又有何用,盏身因贡品打了官印,当铺皆换不得的,留在身上也是祸患,难道还做玩物不成?圣上也是真动了龙气,下令张贴追缉令,竟还让大内密探传江湖密令,言‘追杀有命,此祸害不除,实乃江湖遗患’,可是难得的武林庙堂联手,谁人敢不从?”
此间小二上了菜,肉香绕鼻,令人食指大动。七杀僧禁不住肚饿,动筷一阵大快朵颐,葛神算却没什么胃口,慢口浅尝醇酒,摇首道:“倒也不是这理,想他做如此多事,仍逍遥天地,可知却有几分本事。”
见七杀僧一记怨怼眼刀飞来,葛神算苦笑道:“怨我做什么?你想,但凡他盗窃,其后却销声匿迹,众人皆曰没瞧见过他,就连各处当铺,也言不清楚那物都是由谁由何身份当来的。或言贵妇,或言纨绔子弟,或言拄杖老者,或言垂髫小儿,各家说法不一。你可知,‘饮笑公子’背后可有水清宫撑腰,平白人家动不了他。”
七杀僧来了兴致,填了七分饱,甩开筷子挑眉道:“哦?你说的是隐匿南疆,多为女子,从不现脸江湖的三宫二庄之首‘水清宫’?”
葛神算点头,食指在桌面“笃笃”叩响,道:“‘水清则无鱼’,这水清宫自命清高,自然不屑理会江湖纷争,只不知又与‘饮笑公子’有何干系。”微眯起鼠目细眼,凑近了低声道,“传言水清宫轻功卓绝,使得是上古失传‘洛神步’,仅见莲步轻点,轻纱漫拢,空中如燕翎轻巧,可毫不借力腾空而起。常人道是魍魉鬼魅,飘忽无足,岂知是步法过快,又踩着天罡地煞八卦位,看不清脚步起落。若女子施来,当真是‘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与洛神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