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谁家少年郎稚嫩 第二十二章 梨么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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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
活字铿锵。左苏被这简短而气势斗大的字给震住了,目光一茬,心里极力稳了下来,只听他如何说法。
“完全的瞎子眼里得见的只是一片黑暗,没有光明,没有白昼,世界是永远的不变,而这叫全盲。”一听之下,左苏一颤,鼓起劲来想要说话,却又瞬间焉了下去,他话里的感叹,不重,却是异常萧索,她不能装作听不见。
“不过我不是。”只是他语气忽然一换,那份似是忧伤感慨便消失于无形,左苏听在耳内,感觉像是被他耍了一遍似的,心里愤愤然,而他的下半句更是听得她几乎吐血:
“我最多只能算是半路出家,而且还是不纯正的那一种。视障也有很多种的,我又不是绝对盲,三尺以内的物体移动还是能够分辨。”说话时,白某人的表情仍然是那一副温和谦谦的样子,但左苏直觉他其实是想掀起嘴角的,不过是碍于她的面子与凛然气势。
而她,这个理所当然的“三尺以内移动的物体”,两爪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来来回回几个呼吸,心面终于恢复成平静无波,看着白井池的一双眼也消去了那些狂乱的情绪。
就如他说,别把心误,既然一切已成定局了,她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想通了,她便不再纠结,反而真正在白井池的面前落落大方起来,精神洒脱了,面容看上去更加幽雅贞静。
只是“无波”本就是用来勾起波澜,就算是对着人物自如自在了,但对着天险一样的东西还是会禁不住一惊、一乍的,那恐怖的力量会勾起人内心中最原始的恐惧感。
白井池用力握住一双柔荑,按下那蠢蠢欲动的身体,左苏一定,见他一番怡然自安的淡定的样子,心稍安,双手缓缓从他松下的掌中探回,然后不解地问道:“不是第二场风暴?”
白井池不由浮起微笑,刚才的风骤然变大,她的神经一下就反应过来,看来是刚才风暴的凶猛在她心中留下太深刻的印子了。
“不是的,惊弓之鸟。”他乐意取笑道。
而左苏对此却是不发一词,她心知这人就是一个样,你越是迫切的问下文,跟他抬杠,他就只会引着你玩,但若你以静制动呢,他就会自己顺着说下去。在和他的几番起伏博弈中,她可是知他更甚知自己了,这次算是聪明了。
果然,几许没听见有人对话,白某人就自己接下了话:
“大风暴三天才一次,刚刚过去了就不会再来,覆锁大阵产生了它,但同样也限制了它,它的规律性是这个大阵的基础之一。你仔细听听,这风的声音、节奏以及强弱拍,跟刚才的是完全不一样的。”说罢率先闭上眼帘,做个示范。
而左苏见状,亦闭上双眼。
心静了下来,世界彷如褪了色,岩一般的黑,人仿佛能内视,一颗通红活络的心脏首先展现“眼”前,膨胀然后收缩,收缩然后膨胀,“砰!砰!”。胸腔处心脏蹦蹦而跳的声音清晰明快,鲜活过后,别异的声音接二连三起来。
那是风,左苏确定。她仿佛能捕捉到风的轨迹,旋风的尾巴在黑岩中划出的痕迹,一弯、一勾、一飘、一折,有的清晰可见,有的浅薄难明,深深浅浅的颜色笔画划出一个网络,似是五线谱织成的图画。
“你可认识这布阵的人?亦或是这阵本来就是你布的?”左苏睁开双眼,挑眉,眸光微闪。她发现他对这地方,对这阵法还真的不是一般的熟,这感觉不是忽然而来的,而是积累到现在才爆发。
而白井池听罢,脸色一阵古怪,向着左苏,久久不语,久得让她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只好再问:“不是?”
白井池摇头,吁叹:“你,有时候可以说是聪明得很,但有时候却只得迷糊一词可以去形容。我可是莽莽青年,而不是皮嫩朽心的老妖怪。”
左苏听他如此说道,先是不满撇嘴,然后却是忍不住一笑。她是见惯他口中所说的皮嫩朽心的老妖怪了,这下见他,被他的胸怀绣墨遮了眼,竟然难以将这份才能与稚嫩年岁联系起来。这阵法的存在许是久远,自然不可能出自稚童之手,的确是她鄙见了。
“在你面前,我总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左苏坦率道。
“在你面前,我也总觉得自己像个普通人。”白井池接话,然后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可要参观‘拂尘居’?”白井池邀请道。
“布下这覆锁大阵的大师居所?”左苏明知故问。
“是的。在梨林的最深处。我想你会感兴趣的,小屋虽陋,也没有传下来的奥妙晦涩的典籍,但那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草都有这阵法主人于阵法一途的感悟,对你会……”耳朵微动,白某人脸庞一侧,倏而又折了回来,对上左苏,接回那断了的话:“对你会有好处的,不过这次你似乎是没有机会了。”
左苏凝神,闭目,耳朵伸向远方,片刻,眼眸睁开,脸带无奈,语带幽幽,说:“恐怕真的是有缘无份呢。”
又有人来了,只是这次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却是梨林边上,人,怕是来唤她的,而鱼,怕是早焦了。
听得她话语中遗憾满溢,白井池但笑,把盏撞上那满面眷恋人儿手中握紧的杯子,惊起一阵眉蹙,才说着:“送你路上欢歌。”
……
清风明日下,纤指抚瑶琴。
古琴的韵味是虚静的、高雅的,讲究中正平和,不追求声音华美富丽的外在效果,要达到这样的境界,则要求弹琴者必须将外在百变的环境与平和闲适的内在心境合而为一,才能达到琴曲中追求的心物相结、人琴合一的艺术境界,弦外之音由此而发,空灵的意境油然而生。
而白井池似乎已经达到一个境界,以山脉作琴,以长川为弦,弹一曲阳春白雪的交奏,直欲穿云破雾,其曲,若华而玉振;其声,若神而泉涌。
摇曳飘渺的阳光下,错错落落的光影里,玉山巍峨皒,佳人烟波醉。
左苏呆怔地倾听着,表情是不可思议、喟叹、惊喜,双眸专注地凝住左手掌中的碧杯,眼神如梦也似的柔软,发丝撩过脸庞,像是心的琴弦在和声着,可到最后却是一甩脸,像是要抛开一切牵绊。
放下杯子,她猛地站起身,转身,手中拈碎的花瓣频频滑落,地上顿时散满落华……
不说再见,也不需要说再见,潇洒而来,那便潇洒而去,若是有缘,那便续了缘吧!
人已经远了,而梨树下的人却还在悠悠弹着琴,神色平静,薄唇微张,黑眸空空对着前方,似是知音还在……琴音卷起那絮絮绵语,隐约曼妙:
“那小东西的外形着实奇怪,但凡我摸过的东西都会自然记住再也不忘记的,可是脑海中却没有这事物的痕迹,应该是从来没碰过的,这样奇特……”
人已经远了,而梨林边的人那瘦削纤细的肩却是剧烈的抖颤起来,喃喃絮语着,狂溢的心情不住从十指中渗出,无声地表达她难以道说的心思。
“辟、啪!”
小径两旁的树林子沙沙沙地呻吟,枯枝败叶中格外另类的声音脆而响,一双黑幽幽的靴子才露尖头。
左苏深呼吸了一口气,将所有情绪瞬间一下埋葬林间,抬眸,掩去满目翻腾,举起纤手,掠了一下被风吹得微乱的鬓发,弹了弹身上黏身得很的梨花,长身直立。
倏而,一袭与这梨林格格不入的黑儒衫展出,若有似无地带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神韵。而那梨花都几乎离在他身体几厘之外,不敢靠近,不知是被那人的气致所煞,还是被他眼神所摄。
看着眼前的面熟得很的人,左苏竟似觉得已有几个时光之隔,伸上五指挡下额上那妩媚的春光,却是没了春天的感觉。
春天——把花开过就告别了,如今落红遍地,幽幽扬起一片萧索寂寥的冷瑟。
“走吧!”
左苏卷袖,领身而行。琴音在身后仍然隐约得见,清幽处圆润悠然,娓娓婉婉;明快时轻盈跳脱,似是欢歌。倒真是个守信的人呢,所以到最后她还是忍不住带上那频落的花瓣,一抹执念从此烙下。
待走上几步,凤歌才在她身后跟上,也是听见袅袅琴音的,步凝,回首,驻听,眉间轻皱,眼波涌动,一叹,可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
……
夜黑得像泼墨,风冷冽得刺骨,凌晨时分,黎明将起的前一刻,在密掩的车帘里,左苏与青瓶儿相对而坐,一人醒目看着书卷,一人捧着腮子瞌睡入梦。烛光柔柔洒下,左苏的目光离开书籍,看着睡个半熟、满面尽是色幻变化的青瓶儿,嘴角不禁一掀。
忽然,马车踏上忐忑,歪了一下,青瓶儿姿势本就不稳,加上这颠簸,前额便向几案的钝角一撞;而帘子因车侧漏出了一角,风趁机吹了进来,没入领中。在这双重刺激之下,青瓶儿终于醒了,手擦着额前的红肿,她的眼眸犹带睡意,噘高了红滟滟的唇,忿忿,似是不悦那未圆的梦……
左苏觉得好笑,自觉倾身,烛光中看着那伤口似是有血渗出,便取下边上的锦帕替她拭去,不料男子衣裳的袖子实在是太过宽大了,那一扫一划,一旁垒着几层的书便倒了下来。
左苏一怔,手顿下,垂下螓首,顺着长袖,见到倒下的书中,最上面的一本摊开着,而它的中央,一片细小赤褐的叶子躺着,纹理雕满了它的表面,看不出原有的模样。
左苏将叶子轻手往掌上一安,似是呵护着珍贵易碎的宝贝一样小心细致,灯影中,化成一座雕像,眉蹙春山,目敛秋水,素素净净的脸上忽泛起一丝迷离的浅笑,低低似叹息般的换了一声:
“梨么……”
“可惜,它不该属于这里的呢。”左苏似是遗憾。
侧帘卷,清风起,花散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