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不回答我的问题，总是出乎意料地说一些令我更加疑惑的话来，仿佛这世间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想去看花灯吗？”他看着目瞪口呆的我，微笑着出声，“这么好的夜色，一个人待在这里会闷死的。”简单的一句话正说到我心坎里，再多的疑问也瞬时被我抛到九霄云外没了踪影。
    我急急点头，生怕迟了他便会反悔，站起身来，我作势便要从窗户处翻出去，他一把拦住我，轻声道：“翻窗户可不是一个女孩子该做的事，你该从大门走出来。”
    我望望他，一眼瞧见他眼底的丝丝严肃之意，于是缩缩脖子朝大门走去。其实无论怎么看，他都是很温和的，甚至我曾经怀疑过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因为我由大门走出去后再看他时，他的眼底除了笑意之外再无其他。
    “你不怕我将你带走后，就再也不送你回来了么？”见我没有半点迟疑地决定跟他走，他眼中的笑意变得有些异样，眨眼即逝。
    我抬头反问：“那你会将我带走后就再也不送我回来了么？”那个时候的心境，直到现在也没有丝毫的改变，自我从树上跳下的那一刹，我就已经选择了相信他，我知道他不会害我，这种自信好像是与生俱来的。
    风掀动他的袍角，他俯下身来将我抱起，缓缓转身，轻车熟路地朝大门走去。于是我再一次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一扇扇本应被锁得严严实实的门迎合着他的脚步一一打开，然后合上。
    “你会法术，对吗？”
    我倚在他的肩头注视他，他斜着头瞧了我一眼，微微一笑，像是在思考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在我以为他会继续忽略掉来自我的疑问时，他轻轻启齿道：“这些事不要告诉任何人，不要告诉他们你见过我，包括你爹，否则我便不会再来找你。”
    我赶紧点头：“我一定替你保守秘密。”总听说书先生说，那些神仙都是会法术的，他们可以在天上飞来飞去，可以凭空变出许多东西，如果他说他就是神仙的话，我一定要让他变点什么出来。
    “如果要我告诉你我的身份，你要用什么来做交换？”他沉默了一会儿，竟又与我卖起关子来，真真让我觉得心急。
    “我不是已经答应你不告诉别人了吗？”眼看着答案近在咫尺，我才不想错过。他缓缓向前走着，有力的双手托着我的身体，似乎一点也不会觉得累：“如果你答应我，随我学吹笛，待到你学会之后，我便告诉你所有你想知道的。”
    他的话又一次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道是什么条件，说了半天，原来是想让我拜他为师，随他学艺，这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些江湖术士骗小孩子的时候玩的把戏，不过同他学艺，似乎并不见得会吃亏，这般想着，我挣扎着从他怀里跳下，朝他跪下拜了三拜道：“徒儿拜见师父！”
    他似是愣了一愣，眼中飞快闪过些许复杂的神色，最终化作平淡，道：“既然你拜我为师，那自是要记得你师父的名讳，虽然……我并不希望你唤我师父……”
    那一句“虽然……我并不希望你唤我师父……”至今令我疑惑不解，但除了这样一句话，他便再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眼底的笑意中带着些许我看不懂的神色。
    夜色深沉，他牵着我的手走过繁华热闹的京都大道，赏遍街道四处悬挂的花灯与河中随水划动的河灯。坐在离皇宫最近的一处水榭之内，微微抬头便能将烟花璀璨的景象尽收眼底。他静静立在我的身旁，听着我的欢笑声，手执一支翠绿的笛，吹着一首我听不懂，却很是柔和的曲子，那便是他要我勤加练习的曲子，名唤“春灵”。
    烟花照亮了夜空，绘出繁复眩目的图案，情到兴奋时，我在空地上拍着手又笑又跳，但令我奇怪的是，身旁的人似乎根本没有注意过我，那些小孩子也是自顾自地笑，不曾看我一眼，即使是他在一旁吹笛，也没有一个人因那空灵美妙的笛音而拍手称好。
    笑累了，跳累了，空中的花朵也渐渐消散，化作一缕缕烟雾飘向远方，他好像知道我在犯困，俯下身来又将我抱起，拍着我的背道：“夜深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眯着眼，闷闷地应了声，便趴在他的肩头睡去，只是一忽儿，我便感觉自己被放到了软软的床上，微微抬起发沉的眼皮，我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凤家大院，正躺在自己的床上，他替我盖好丝被，然后微笑着抚上我的额，道：“以后不要再惹你爹爹生气，他生你的气，是因为在乎你。”
    在乎……虽然那时的我不懂得这一句“在乎”究竟有着怎样的含意，却还是点了点头，仿佛只要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听从。
    我知道他要走了，就像初时一样，不知怎地，我的眼眶有些发热，想要说什么，声音却卡在喉咙中发不出来。眼皮沉重得令我无法睁眼去看他，只能依稀感觉到他的手指从我指尖轻轻地抽走，那淡淡的花香在鼻尖打了一个旋儿，然后就再也闻不到了……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我突然睁眼想要叫住他，话到嘴边却打住了。
    “小姐，是奴婢吵醒您了吗？”海棠端着茶水步到我面前，眼中划过些微不安。我将她望了一望，又将先前的梦境理了一理，方才摇头道：“没事，只是做了一个梦罢了。”
    那一年，梦中的我也是这样被开门声惊醒了，唯一不同的是，彼时醒来，我看到爹正站在房间的门口看着我，手里拿着一只我所见过的最最漂亮的花灯。那时的屋外已然是睛空万里，没有了诱人的夜色，没有了纯净的花香，没有了那墨绿色的身影，也没有了那空灵婉转的笛音。
    那只是一个梦。
    那个梦与这个梦几乎如出一辙，真实得令我分不清他是否真的出现过，但，与初时相比，我庆幸自己记住了他的名字，尽管醒来了，却将他的音容笑貌深深印在了脑海之中。
    拿起海棠递来的茶杯，复又放下，轻蘸了些许茶水，指尖停在桌上，缓缓划出“春灵”二字，八年过去了，他教我的春灵，虽不管我怎么努力也吹不出像他那样的韵味，但也不会显得太过生疏。
    十二年悄然划过，我对他的一切一无所知，但也许就是因这一无所知，所以越发产生了好奇，于是突然会想，他这一去便是八年，若是他一直不肯出现，我又有多少个八年可以等待？再怎样，他也应该回来见一见我，兑现当日对我许过的承诺吧？就算不是神仙，好歹也要让我知道，那些戏法是如何变的，毕竟我还拜了他三拜，仅仅只是教会了我吹一支曲子，着实划不来。
    如此想着，目光再次投到桌上，我愣了一愣，却又只是一笑而过，风吹过桌面，桌上的字迹渐渐被风干，没了踪迹，但那两个字就在那里，我始终看得到。
    溪泽。
    我记得，这是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