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第1章 半夏的过去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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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曾经善良。
    但我此生,注定不会一直善良。
    佛曰:相由心生,以我这副皮相,我本该是有福之人。
    帝都皇城,天子脚下,细雨蒙蒙差点让我想起了江南,风杨柳树,那个女子撑伞立于树下,笑望苍生。
    我本以为自己得到了此生最想要的东西,却没想到下一秒,我失去了所有。
    眼前的朱门缓缓闭拢,一只粗糙的手将我和若水从门缝里推了出来。
    “你是什么东西?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凭你也敢进杜家的大门!”
    我是谁?我是杜家长子,是名满江南的才子杜如风,是你的主子,而你不过是杜家看门的奴才,当初你连给我提鞋都不配。
    是的,当初。
    我牵着雪卿的手离开杜府,那一切,就变成了曾经。
    寻访了所有与已故爹爹交好的官吏旧友,却一直被拒之门外,形同丧家之犬。
    唯有雪卿天真,抓着我的一根手指,怯懦道:
    “哥哥,雪卿饿了,雪卿想吃五湘斋的乳鸽。”
    我蹲下身抚摸他光滑小脸,笑道:
    “雪卿乖,我们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以后只能吃包子了。”
    雪卿点头,似懂非懂。我不在乎一个五岁的孩子能懂多少,但是我会带着他走去天涯海角,就算他和我相连的就只有那一半血脉。
    在用完所有的盘缠之前,我们到了凤眠。繁华之所,盛极之地,达官贵人与升斗小民奇迹般共存的地方。
    唯一一件青色褂衫亦破烂不堪,我知道此刻的自己看上去和路边的乞丐无异,甚至,我比他们更枯槁萧索,形如游魂。视线扫过路边酣睡的老乞丐,我突然有种冲动,想把他面前的那只破碗给抢走。
    我需要钱,就算是行乞。
    可笑的是乞丐之间竟然也有牢不可破的同盟,他们不容许外来的乞丐抢夺自己的饭碗。
    杜如风,你这个破落才子,如今连要饭的都嫌弃你。
    身无一物可典当,除了我自己。
    若是半年前的杜如风,风生水起,一呼百应,身边什么样的人没有,但是现在的杜如风,罢了罢了,百无一用是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只会附庸风雅,真是自取灭亡。
    雪卿的病太重,大概活不过今晚。
    不怕,我既然答应照顾他,一定会陪着他。
    走至河边,看见杨柳青青,像极了江南那雨,碧绿如蓝。
    该死的,我为什么又想起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她或许值得我爱,但却不值得我到死都念念不忘。
    我叹了一口气,看着波光凌凌的河水,想着自己沉下去的时候,头发应该像这水中的水草一样优雅地飘浮着。就连死去的娘亲也极喜欢我的头发,因为她觉得,男生女相虽不吉利,但一头乌发却是福气征兆。
    娘亲地下有知,大概不会想到我如今模样。
    我害怕了。
    没人规定死前不准害怕。
    临死前的人总是最敏感的,所以浑噩如我,也发现了那道从我来到河边开始就一直胶着在我身上的灼热视线。
    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斜倚在柳树上,在几步远的地方笑着。
    庸脂俗粉,却耐人寻味。
    “公子长得好生俊俏,我楼里的姑娘们见了你,恐怕都要羞得不敢见客了。”
    此话一出,身份昭然。杜如风才情高傲,怎会屑于和这种勾栏里的女人说只言片语,必定是敲扇而去,潇洒倜傥。
    可是,我不是杜如风。
    江南才子杜如风已经死了,死在了皇城一条名不见经传的小河里,下落不明,尸骨未寒。
    艳丽女子充斥着脂粉味的汗巾在我肩头拂过,此时我腹中空空如也,这味道让我直想吐。
    可是我却笑了。
    我不知道自己笑的是什么,是这二十年梦一般的浮华,是此刻落魄轻生的冲动,还是人世无常的变化。
    用文火慢慢炖着名贵的药材,我的视线落在屋檐的蜘蛛网上,上面有很多飞虫的尸体,在风中轻轻颤动着,可是它们再也无法像活着的时候那样自由。
    我最恨飞虫和蟑螂,以前只要看见它们的踪迹,就会发动所有的婢女仆人将屋子清扫一遍,直到确定一尘不染才安心,但是现在,我发现自己爱上它们爬行的模样,以及它们在角落处胆战心惊的神态。
    雪卿醒过来,一直在喊饿,他的脸色很苍白,很病态,瘦骨嶙峋,油尽灯枯。
    三十两银子的药,是我的卖身钱,熬成一碗汤汁,瞬间流入他的喉咙深处。
    “雪卿,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让你饿肚子。”
    这一次,他听懂了。
    事到如今,活着的愿望如此卑微,吃饱穿暖,瓦片蔽身,似乎已经是所有期冀。
    烟花之地,素来只有在夜晚,才会灿烂如曼陀罗一般开到极致。
    这样的地方,自然少不了酒。
    靠在栏杆上浅浅啜一口碧绿色的清酒,然后俯视楼下一片淫乱奢华。夜凉如水,原来冷的并不是夜,是心。
    熟悉的浓重脂粉味又萦绕在周围,习惯了她慵懒却精明的眼神暗示,知道今晚的大生意终于是来了。
    一身白衣,一盏杯酒。
    房中的年轻公子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可是此人擅长掩饰内心情绪,我欣赏到的精彩表情也不过那短短一瞬,在他说话之前,我又开始自斟自饮。
    “你在看什么?”
    我突然间将脸凑向他,近在咫尺,细长丹凤眼盯着他的嘴唇,有些暧昧地问道。
    “······没什么。”
    没想到男人也能这么可爱,我勾唇一笑。
    “公子可以叫我半夏。”
    “我知道你的名字,半夏。”
    他猛然间抬头出声,却发现我们之间的距离仍是近得可以感觉到彼此间的呼吸,随即又低了下去。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也该知道我一晚的价格,难道你想什么都不做,白白浪费那五百两银子?还是说你只是来消遣我的?”
    他果然有反应,红着脸抬起眸子,瞳仁很清澈,就像黑曜石一样闪闪发亮。
    多美的眼睛,和雪卿的真像。
    气氛凝滞片刻,我依旧自饮。
    “你······你会做些什么?”
    酒樽停留在唇边,伸出湿红的舌尖舔了一下杯沿,我低笑。
    “我什么都会做。”
    可爱的人,他的脸更红了。
    “我······我的意思是你会什么才艺!”
    轻轻晃着手中酒杯,恋恋地看碧绿色的液体旖旎轻旋,绝美。
    “你会弹琴吗?”
    淡笑摇头。
    “不会。”
    “跳舞?”
    “不会。”
    “吟诗?”
    “不会。”
    “作画?”
    “也不会。”
    “那你会什么?”
    “会喝酒。”
    一口饮尽杯中残酒,长臂拉过身边木讷的男人,贴上他薄美的嘴唇。来不及吞咽的酒从相接的四瓣唇之间流下,在下巴上划出优美的弧线。
    娘亲说,下嘴唇厚重的人很重感情。
    分开之后,舌头尚且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无比情色。
    “好喝吗?”
    男子满脸通红,竟然推开我跑了出去。
    笑容更深,拿起酒壶倒了一杯,一口一口喝着,不经意间从倒影中看到一双漆黑的眸子,那里面没有笑意。
    一身红衣的女人阴魂不散地出现在门口,还是那样懒懒斜倚在门框边,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意,就像当初看到意图跳河自尽的我一般戏谑。
    “啧啧啧,我的好公子,竟连这样的人都被你搞定了。”
    “银子,别忘了记在我账上。”
    倒酒的动作不曾停下,一如当初,优雅翩翩。
    可是这具皮囊,已经从里面开始腐烂。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就让我,堕落在这人间。
    我愿长醉,不愿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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