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坛离京城有一段说远不远，但说近也并不算很近的距离。
    一天刚好够浩浩荡荡的仪仗队走一个来回，但由于皇帝祭天的麻烦性，光天子都得跪上个五六回，外加奏乐读祝文，起码都得大半天。再算上斋戒沐浴熏香戒酒戒色……只要天子高兴，住上半个月完全无压力。
    但又考虑到此次天子出行的不安全因素，谢初晴已经挠了整整一个月的头发，终于把皇帝出宫的时间缩短为紧凑得不能再紧凑的四天三晚。
    路上一天，参拜半天，晚上住在祭坛边上的斋宫里吃上三天素，派重兵团团围住，保管连只苍蝇飞进去，都得被剁了翅膀。
    倾城作为皇帝钦点要随行的人员，进礼乐队是不可能了，里面不是敲编钟的，就是撞大钟的，琴这种在正统乐器里面偏重于独奏的东西，基本上不太可能出现在祭天这种巍然壮丽的场面里。
    想混入侍卫群就更不可能了，除非换脸顶替人，但又必须得帮她捂着身份，否则谢家就是想往外摘都没了门。
    装扮成自己的小厮随同倒是还算靠谱，问题是这回还带了个拖油瓶的陪衬，倾城的气质穿起青衣来还像个下人，裴度就不成了，别人是穿着龙袍不像太子，他得是穿着太子不像龙袍……
    谢初晴临到出门前一晚才腾出空来想倾城的行程问题，天子发的又是密旨，连裴度都还没说，但又不可能真的把人都打晕了装箱走，倾城打不打得晕还两说，随行人员压根就还不能带箱子，能带个包袱装替换衣服就不错了，更何况想塞进去裴度这种体积的人，怎么说也得棺材那么大才能装得下。
    倾城一直等到晚上睡觉之前才蓦然发觉窗外蹲着的大内侍卫已经飘然离去，惊喜交加之下连衣服都懒得换了，一身白中衣，披头散发踩了鞋子，翻檐走壁的就冲进了谢初晴卧室。
    “明天打算我怎么去？”
    谢初晴默默的把桌上一套家丁服，一套侍卫服，和一套太监服往倾城的方向推了推。
    倾城：“……”
    所以说，在继扮大侠，扮琴师，扮闺秀，扮神棍之后，她终于又要绕回了老本行，回头扮小厮了么？
    “不管扮成什么，你都得跟着我，扮太监和侍卫，就是皇上派你来保护我的，扮小厮，你就是我带着去服侍的。”谢初晴欲言又止的看了眼门外，倾城摇摇头，示意他放心，人已经走了。
    “你扮成什么都行，但皇上说裴度也要去……”
    倾城瞬间了悟。
    谢初晴愁的压根就不是自己这种能屈能伸能搓圆能捏瘪的性格，他愁的是裴度那个扮啥啥不像，除了弹琴连个洗衣服都不会的不是少爷胜似少爷的货。
    “那……打晕了塞进箱子？”对朝廷规矩丝毫不懂的江湖杀手，就是再聪明，也只能想到打晕拖走这种既直白，又简单快行的方法了。
    谢初晴颓然摇头，坐倒在桌前，一手抚额一手撑着膝盖，半天才抬头可怜兮兮的看向倾城，“你们家擅长易容装扮，那种技艺不精随时会出纰漏的，你们怎么办？”
    倾城连想都没想，斩钉截铁毫不犹豫而又干脆利落的正面回答了谢初晴的这个蠢问题。
    “我们家不会有这种人。”
    谢初晴哎了一声，略微有些诧异的又看了倾城一眼。
    “如果有那种会出纰漏技艺不精演技不好的，早就死了，压根就不会活到现在。”倾城拂开衣服，在谢初晴对面坐了下来，“你现在能看到的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不说别人，就是碧鸢和红鹜，那两个最开始碰到你的丫头，是在那时候仅次于我和姐姐的两个人，还有凤兮和衍墨也是一样，衍墨你也见过，那时候我还顶着赵燃身份，他去树林里追杀我，不过凤兮你就没见过了。”
    “仅次于你？你们还比过？”和谢初晴说话明显和裴度说话要来得方便，不仅能准确理解话中精髓，而且对于种种非常规的暗黑事物的适应性也要更高。
    “我爹从小就把我和姐姐扔去那堆杀手堆里，一样的被选出来，如果我们爬不到最顶端，可能你现在见到的步家小姐就是另外的人了。”倾城说得轻松，对那些在普通人眼里简直就不是人过的生活的阴影也似乎没什么感觉，“其实现在想想也挺简单，不过就是每天打打杀杀，今天扮这个明天演那个，谁被认出来了，谁就出去了。”
    “应该可以结盟吧，碧鸢和红鹜当时……”谢初晴想当然的把倾城口中所谓的训练带入了朝廷皇子们的勾心斗角里。
    “今天和这个结盟，明天很有可能就要把结盟的人杀了。”倾城挥挥手，打断谢初晴的美好念想，“没什么固定的人，就是我和我姐也互相掐过，活不活下来也就那么回事，互相信任是建立在实力相当的基础上，实力不够，死了也白死。”
    谢初晴：“……”
    他算是理解了为什么在倾城看来，死一个人和死一只老鼠之间并没有多大的差别，对于一个不把自己的命当命的人，自然也不会有多看重别人的命，而至于什么脸皮什么约定什么一诺千金，在保命大原则下统统都是狗屁。
    “那么……到底该怎么让裴度才能混进去？”谢初晴呆了半天，才像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似地，飘飘忽忽的又把越扯越远的话题给拽了回来。
    倾城认认真真的想了想，终于极其诚恳的指了指那套小厮服。
    “反正是皇帝钦点的，露出点破绽也没关系，就让他委屈一下吧，他能理解的。”
    反正有自己在旁边盯着，裴度就是不想做，也不能不做。
    谢初晴默然无言的点点头，接受了这个看似最靠谱的提议。
    倾城打了个哈欠，抓起衣服往外走，“终于能睡安稳了，那人这几天天天晚上蹲房梁，我睡觉都得控制着点呼吸，生怕轻了惹她怀疑。”
    “等等！”谢初晴突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快步绕过桌子，脸色极其难看的走到倾城身后搭住她的肩膀，“你想要走大内侍卫一定也拦不住，为什么你还要留在这里，难道说你接了……”
    倾城严肃而认真的转过身来，盯着谢初晴，“你想多了，我们家一向不会接同样一条线上的两家生意，防的就是你杀我我杀你的报仇，谁先找到我们家，就算另一家倒霉，所以既然接了杀萧陌的生意，就不会再接王府的余党去行刺天子的任务了。”
    “但步家总不会那么放任苏风堡的行为……除非你们……”谢初晴觉得，像倾城这种可以把自己当成第三方来对自家评头论足而毫无破绽的撒谎高手，这样的保证嘴皮子碰一碰就能推翻，实在没有任何的可信度。
    “除非我们放任，然后想借此接近天子然后行刺是吧。”倾城冷笑一声，“我们放任了么？苏如意死了，苏风堡行刺天子的事情现在满江湖都知道，朝廷清剿外加步家暗中打压，否则你以为哪有那么容易就能把苏风堡的余孽一网打尽了？”
    衍墨传回来的消息是苏风堡已不足为惧，只是自家那位天天不喜欢露面的姐姐在把苏风堡解决得七七八八之后又不知道去了哪里，连凤兮都找不到她人。
    “好像你不太管这次防范刺客的事。”想了想，倾城决定还是好心提醒一下自己这位年度最大金主，“如果我是薛烬，必然会选择在去程时就行刺，一般人都会认为回程时众人疲惫且放松警惕，侍卫一定会想到刺客会在选择在回程时行刺，故回程时的戒备一定比现在更加森严，而祭坛那里，应该现在就要安排好三拨人轮换，连带带过去路上的侍卫，应该有斯伯仁，所以祭天之时应该是守备力量最强的时候，相对而言，去程的防范反而会松，薛烬这一点还能够想到。”
    “所以，如果是让我来防范，从京城到祭坛，出了京城有片树林，适合埋伏，在那里应该抢先布下武功最高的大内侍卫，如果刺客一旦选择那里埋伏，马上就能被抓到，再往前走有一片农田，几处民居，民居里所有人都抓来杀掉，一个不留，斩草除根，因为那些有可能是刺客已经买通了的，也有可能干脆是刺客乔装，总而言之那里要空下来，也要提前埋伏，薛烬只可能选择那两个地方进行刺杀，其余的不足为患，万一来了，用人把他们淹死就行。”
    倾城每说一句，谢初晴的脸色就差一分，等倾城全部说完，谢家少爷的脸就已经黑如锅底了。
    把朝廷防范刺客的全部的布置猜的一点不错，如果不是这几天天天都有人寸步不离的盯着倾城，外带裴度作证此人绝对如假包换是原来那个冒牌货，他差点都要以为步家神通广大还能把杀手送去给当天子的护卫。
    “至于我。”倾城垂下眼睛，低了低头，又抬起来，侧头看向靠墙摆着的半人高青花瓷瓶，“我只是想看看，薛烬到底是用什么方法，把我认了出来。”
    “就是这么多了。”轻轻叹了口气，倾城淡淡收回视线，转身打算出门。
    “薛卓的头是在你认酒那天送来的么？”谢初晴只觉脑袋里一阵泛空，胸口就似堵着块石头一样，被噎得不行。
    刚回京城的时候他也着实派人去江湖上打探了一番消息，于杂七杂八的琐碎事中还听说了步家二小姐和飞天夜盗之间的那段不可不说的感情故事，如果不是临时倾城逃婚，大概薛卓早已经入赘步家了，其他人倾城杀了也就杀了，至少他觉得薛卓作为步家小姐的前任未婚夫，倾城接起生意来好歹也会掂量掂量点往日情分。
    正搭在门上打算拉开的手顿了顿，倾城突然笑出了声。
    “不，是我坐在假山上那天，碧鸢送来的。”
    顿了顿，微微侧过头，又很快摆了回去，倾城深吸一口气，猛的拉开门，长鞭出手，狠狠抽向院中大树，枝叶顿时哗啦啦一阵乱响。
    “不过冬至那天是万贼大会结束，大概姐姐是那天动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