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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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夜里我又梦到了年幼的时候。
那个我刚刚认识顾晖的年纪。
顾晖,私下里我会这么叫他。实际上他是爸爸的朋友,只不过比爸爸要小一些,比我也才大十五岁。论理讲我该叫他顾叔叔。
可他不反对,我也妄为。只不过在外人面前还是要辈分分明。
认识他的时候,十六岁,初三。
爸爸公司里出了事情,朋友找到了他做我们的辩护律师。
他是市里最年轻有为的律师——这是我听到第一句关于他的事情。
爸爸请他吃饭,把我也带上。他一身西装,黑色腰带,灰白色衬衫,没有扎领带,衬衫顶的两个扣子就那么开着,干干净净,不带一丝多余。
看见他的那一瞬间我几乎就被他迷住了。
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魅力,不是班级上那些所谓长的好看的男生所能比拟的,那是一种冷静深沉的睿智,是时间和沧桑磨练出的成熟。
餐桌上爸爸开玩笑说:“小雨,将来找男朋友,就要找像顾叔叔这样的。”
我心里想着:“是的,我的男朋友也一定要这样才行。”
那场饭局之后,他跟我们家走的很近,爸爸说跟他异常谈得来。在爸爸口中,他没有男人的浮躁,没有官场的虚华,没有年轻的幼稚。
他对我也很好,用他的话说,我成熟的不该是我那个年龄的孩子——是的,在他眼里、我只是个孩子。
他有一个跟他很相爱的妻子,她叫简静,很好听的名字——我第一次知道中国人也有姓简。
可惜,她在我们认识他不久的时候就离开了顾晖。
我依稀记得那时爸爸妈妈带我去医院看她,顾晖到医院门口接我们。他完全变了个人,日渐消瘦,眉目中再没有往昔的睿智。我甚至嫉妒那个躺在病房里的女人。
可当我看到她的时候,我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么爱她。
即使病成这样,她还是拥有看淡一切的平和和笑容,甚至让人忘记了她是一个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病人。
她的美丽并不仅仅在白皙的皮肤,有神的眼睛,飘逸的长发,而在于她眼中淡泊如水的安然。顾晖扶着她躺下时,她满是幸福。
只有她,也只有她才陪得上顾晖。
我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她的手是冰冷而没有血色的,我看着她说:“你一定要好起来。”
她看着我微微一楞,然后笑着点了点头。
我还是在那笑容中看到了淡淡的忧伤。
那年冬天,她背弃了我们的约定。
顾晖在她的葬礼上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下,可我看得出他似乎瞬间苍老起来,让我的心疼的难受。
那之后他还是会常常来我家走动,只不过不像从前那样爱开玩笑了。他更加努力的工作,慢慢成为最好的律师。当他的知名度在圈内打响时,他又去市中大学去做义务讲师。
我曾问过他为什么,他看着我摸了摸我的头:“丫头,等你长大你就明白了。”
可那时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我知道,那是他们认识的地方。他们在那相爱。
那一刻我决定,我要考上那所学校的法学院。
那是全国知名的法学院,我当时的实力根本难以达到。可为了他我相信我可以。
正如爸爸说的,我拚了命去学,瘦的不成样子。最后以最高分顺利被录取。
拿到通知书那天,我第一个告诉他。我开心的想要跳起来,可我还是学着他的样子,淡淡的说:“嗯,对,考上了。好,谢谢。”
大学开学的前一天,我把头发做成了简静那种的样子——从我见到她的那一天起,我就再也没有剪过头发,我想跟她一样,拥有那样美的长发,去爱那样完美的男人。
第二天开学,他看到我时整个人都愣住。半响才回过神来,拍了拍我:“快去上课吧。”
从此他成了我大学的讲师。那时我便不再叫他叔叔。
我常常喜欢跑到他办公室去。他有一个自己的小办公室,办公室里有很多的书,我以看书为理由,坐在他办公室的小沙发上,偷偷的盯着他看。
开学第一个学期,我就申请了法院的听堂证。只要是他的案子,我都会去听。
那时我才知道,他的魅力是无穷的,而他身边的目光并非我一个。
那些女人会不由自主的粘在他身边,他拥有吸引女人的全部条件。
我从法庭里出来等他,看见他在走廊上,一个丰姿卓越的女人在跟他谄媚。他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心中仍旧一股子莫名的难受。
好不容易他们寒暄完,他回头看到我,正打算过来跟我打招呼,我一气之下转身就离开。他忙追了上来,拉住我:“你怎么了?”
“我等了你半天你也不走,我待会还有课。”
“不急,我开车送你过去。”
“不用。”
“小雨在生气?”他笑着问,像哄孩子。我更加气结。
“没有。”
“那为什么不理我。”
“赶着上课。”
他只是笑着没有说话,我瞬间就被他惹火,头也不回的跑走,回了学校。
第二天他的课我也没去。
下课后班长来找我,说顾老师叫我去他的办公室。
我到他办公室:“顾老师找我有事?”
他问我:“为什么没来上课?”
“睡过头。”
“你从不翘课。”
“翘课的又不止我一个。”
“你就算怄气也不该如此任性。”
“我没有怄气。”
“我看你长大,怎会不了解你?”
那时的我,年幼无知,也正是那种不顾后果的无知,让我毫无惧怕。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像要在那深邃中看到一丝丝自己的影子。
我问他:“是吗?你当真了解我吗?那你说,我为什么怄气?”
他一楞,随即说:“说实话,我并不知道。但你绝对在恼些什么。”
不知是哪来的勇气,我一股脑的把话全吐了出去:“是,我在生气,我生气你还把我当孩子,我生气我为你做的努力你永远都看不到,我生气你那么随随便便的就跟别的女人眉来眼去,我生气你从来就不把我放在心上⋯⋯”
他愣愣的看着我,好像这些话他需要消耗很久。可我一开口就已经后悔了。我还是年轻,还容易冲动。
“我⋯⋯我替简静阿姨生气。”我小声补上一句。
他的神色恢复,看着我用一种我不懂的温柔和清澈。他又像从前那样摸了摸我的头:“傻丫头⋯⋯”他像是要说什么,欲言又止。
我开始害怕起来,害怕他说他只把我当女儿,我在他眼中只是个孩子,害怕他说,简静是他这辈子唯一爱的人。
于是,我在他后面的话还没有出口前,我先换上了无所谓的笑容:“顾老师,如果没什么事我先走了,还有课要上。”我仓惶的逃出了他的办公室,关上门的那一刹那,泪流满面。
从此,上他的课对我而言成了最深的折磨。我能感到他看我的目光,犀利如万剑,让我无处可逃。
终于,我不顾一切的转系,又不顾一切的考去美国。
在登上去往美国飞机的那一天,他有案子出庭,没能来送我。他托爸爸带给我一个礼物。很重的一袋子东西。
我做完一切安检,进了海关等登记时才打开他送我的东西——是所有我在他办公室看过的书。
我看着那些书,突然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心底那片空荡的地方更加阴霾,而我就站在那片阴霾下,怎么也无法看见阳光,好像厚重的乌云一点点压低高度,我只能在那下面等待窒息。
我猛的从梦中惊醒。
窗外黑如泼墨。
我缓缓的坐起身来,倒了杯水。看着窗子上印出的自己狼狈的脸,忍不住自嘲的笑了笑——又做这样的梦,如此、何时才能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