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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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时天空聚起了黑云,乌压压一片,等过了晌午,终于下起了不小的雪,连绵的雪花被寒风裹住打着旋落下来,没多久就在路面上积了薄薄一层,行人踩在上面咔嚓咔嚓响,斜对门院子里几个包裹得圆咕噜小孩嬉闹着追逐雪花,大人们搓手跺脚聚在一起,外出打工的人也都回来了,大家相互打听各自一年来的收入,谈谈来年的生计,屋檐下红色灯笼下的流苏轻轻飞舞,一片祥和。
陈程趴在窗框上,鼻子冻得通红,等到被老太太发现了才起身关窗户。打他昨天从疗养院回来就一直是这副闷闷不乐蔫蔫的样子,任启劝了一阵,不见效果,就随他去了,反正也只是闷了点,没其他什么问题,小孩子,哪个没有一点情绪。
老太太将陈程额前散乱的头发理顺,把他发凉的手包在手心里拍了拍,轻声道:“别想太多,医生也说了,你妈妈现在这样的情况已经是最好的了,咱们着急也没用,你要是再把身体弄坏了,可不把奶奶和爸爸急死。”
陈程的母亲在他四年级时跌了一跤,脊椎受伤,导致下半身瘫痪,卧床至今,然而更严重的是她受不住丧夫丧子的打击,神智迷糊了,认不得人,陈程昨儿在医院陪她一下午,叫了无数声妈妈,她却没一点反应,惹得陈程登时就红了眼眶。
老太太看他仍是不说话,便不再多说,只是拉他一起坐在沙发上。屋子里安安静静,只有雪花打在窗户上簌簌地响。任启被她打发去买东西了,她心底有些问题一早便想问清楚,又不能当面去问任启,只能趁他不在的时候从小孩这打听打听,即使现在不是个好时机,她也管不了许多了,天下的母亲就没有一个不为孩子操心的。
“小程呐,奶奶问你个事儿。”
陈程转头看她,眼睛直愣愣的转也不转,“。。。嗯。”
老太太迟疑一下,像是在斟酌语句,“你跟你爸爸。。。你们住在一起是吧?”
陈程点头。
“那他有没有。。。有没有晚上不回来的时候?”
“以前有,现在很少。”
老太太往前探了探身子,急切道:“现在很少?为什么?”
陈程老实摇头,以前任启加班就会很晚回来,有时候直接就不回了,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又天天准时回家。
老太太皱眉想了会儿,试探地挑眉:“平常家里都是什么人来往?有没有女的?”
陈程这会儿回神了,疑惑地蹙眉,眼珠子滚了滚,“家里有肖叔叔、小禾老师、陈嫂,有时候陆叔叔和黄叔叔也会来,他们是爸爸的朋友,就没有其他人了,怎么了奶奶?”
“那个陈嫂。。。是什么人?”
“她是个好人。”
“。。。奶奶知道她是好人,我是问她在家里干什么?”
“做饭,打扫卫生。”
“是个保姆?”
“嗯。”
“小老师是男的女的?”
“男的。”
老太太松开紧抓着陈程的手,摊在沙发上,不知是失望还是舒了口气。
陈程凑过去,小心地用手背贴着她的额头,担忧道:“您不舒服吗?”
老太太暗叹一口气,将陈程冰凉的手握在手中摩挲,“没事,小程啊,奶奶就跟你直说了吧,你爸爸他。。。是不是跟人在谈朋友?”
陈程还想问谈什么朋友,就有人比他快了一步,任启凉凉的声音在两人背后响起,“妈,你怎么不直接跟我说。”
两人嚯地转头,就看任启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从外边带回一身冷气,几朵雪花由他身后飘进来。
陈程缩缩脖子,突然就觉得有些冷了。
任启跺跺脚,脱下大衣抖了几下挂在衣钩上,才慢条斯理地走到客厅。从购物袋里拿出散着热气的蛋糕盒递给陈程,一手坏心地滑进小孩衣领里,满意地看人连打几个寒战才收手。“这会儿不缩壳里了?回房吃去。”
等陈程乖巧地从他身边滑走,进了房关上门,他才看向一旁一直盯着他的老娘。
老太太刚才有些窘迫,缓过神来就开始理智气壮了,做母亲的打听儿子的消息可没什么值得心虚的,她将身体直挺挺靠在沙发上,一副要长谈的样子。
任启微微挑起一边的眉毛,也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淡淡重复:“怎么不直接来问我?”
老太太也挑眉,两边一起挑,额头上挑出一堆堆抬头纹来,“你会老老实实承认?”
任启不答反问:“我说我身边没人,你信么?”
“不信。”老太太答得干脆利落,自己的儿子她要是不知道那还出鬼了。她是过来人,对一些事情看得明白,打从儿子回家那天起,她就闻出了味,这小子,终于要给她找个媳妇了。
任启轻嗤一声,不知什么意味。
一时间两人都不说话,就听边上老式座钟咔、咔、咔、一格一格慢慢爬着,听得人恨不得上去给它猛绞两圈,让它快点爬。
“是哪里的姑娘?谈了多久?怎么不带回来看看?”老太太毕竟心急,这沉默的功夫斗不过悠悠然的儿子,破功了。
“你见过。”任启闲闲飘出一句,也不管老人家一边念叨着“见过的,见过的”一边绞尽脑汁地把儿子从小到大身边出现的女孩子想一遍。
结果自然是有的。她记得任启小学的同桌是个女生,脏兮兮的,鼻子下两筒绿鼻涕,一把麻花辨又黑又粗,听说现在连孩子都有了,这个排除。
初一时候有个挺清爽的小女孩每天都会来找任启,见了她还会甜甜地叫阿姨,后来。。。没有后来了。后来学校里风言风语,不外乎说她未婚生子,笑任启是个野种,于是后来成了任启打架挫学,小小年纪远走他乡,到如今二十年了,也没想定下来。
老人家抹抹眼睛,笑道:“想不起来了,老啦。”
任启知道时候到了,“是小程。”
老太太的手僵在半空,目瞪口呆,可笑极了,只是现在没人笑得出来。
她颤着声迟疑道:“小。。。小程。”
任启下了颗重磅炸弹,“对,屋里的小程,您的孙子,我的儿子。”
老太太抖着唇开开合合,嚯地站起来,指着任启,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任启迎上她不可置信满是震惊的眼,一点不退缩,那眼神,在老太太看来,竟是带着些恶意,报复后的快意。
她仿佛被兜头破了碰冷水,全身上下凉个透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么些年了,她以为儿子从不怪她,即使少时遭遇那样的排斥,也是倔强的一声不吭,等后来他留书出走,做母亲的才知道儿子到底忍受了什么。
他从来不说,整整三十年,自他会说话开始,就从没因没有父亲的事抱怨一句,她也就侥幸地认为,儿子能够理解她,理解她当年为爱的任性,为爱的不管不顾,一切的不幸,都有爱这个伟大的借口,都有爱来做掩饰。
如今才知道,错了。当年的错,可以说年轻气盛,年少轻狂,因为不懂,所以放纵。但错就是错,总要有人为此承受后果。而本该是她承受的,到头来却让儿子背了三十年。
他不说,不是不怨不恨,而是时候未到,筹码不够。她的儿子就如同当年的自己,为了得到想要的,能狠得下心,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