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春华里，似有花落之声。李瑛迈步缓缓前行，落定于绯色之人的面前，满腔的不悦在睁眼闭眼见化作一眼沉静。
    不动声色地扶起脚下之人，蓦然抬首间，两人视线相触，一个沉静如水，一个静若夜里昙花，竟是有恍若隔世之感。
    寂静的将军府里，仿佛时间凝滞，呼吸都变得轻缓起来，谁也不敢随意开口。
    相视之间，八重雪忍不住瞥开了目光，不敢正视李瑛近乎穿透灵魂的眼神。将八重雪故意的视而不见看在眼低，一丝刺痛隐于心间。
    府里骤然而起的烈马嘶鸣惊断压抑沉静的空气，八重雪寻声而望，惊见一匹雪色骏马腾空越过回廊，仰蹄长鸣落于李瑛身旁。追赶而来的奴才们吓得纷纷跪倒。
    李瑛只探手抚过它白鬓，不安的马蹄声渐渐消了声，“春秋吴王神骑，驰骋沙场，逐日追月，历代武将之首选”
    拉住马缰，看向八重雪：“宝马配良将，此马名惊云，今日便赠于八重上将军”
    八重雪自是喜爱骏马，更是第一眼便看出了此马的不凡，比起家里的那匹追风，不得不承认自家的那匹稍弱些许。
    听得李瑛要赠马，一时有些受宠若惊，数日前的擅自离开，以为李瑛一直生他的气，所以才将他拒之门外，此刻亲自上门赠马，已是不易，想必就算有气，也已经消了。
    多日郁结的烦闷在李瑛一个浅淡的微笑里烟消云散。八重雪垂头正想下跪谢恩，李瑛便扶住他的手轻声道：“八重，让追风也出来透透气吧”
    正视悄声询问的李瑛，一时有些怔忪，心道：你是君，我是臣，怎么君倒是询问起臣的意愿来了。
    白衣一动翻身上马，立时便引得这惊云扬蹄而喜，“今日风和日丽，八重上将军可愿陪同本王出门遛马”
    仰起了尖削的下巴，李瑛向八重雪伸出了手，雪衣怒马，意气风发，扬唇一笑间，骄傲的妍洁白梅之骨。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脑海里，油然而生这首诗经。八重雪不记得是自己翻身上了马还是李瑛拉他上了马，听着耳边飒飒风声，思绪渐渐飘离。
    人之所以痛苦，在于追求错误的东西，飞蛾之所以会被焚烧，在于追求光明的烛火。
    可是，很多时候，明知会粉身碎骨，就算时光倒流，有的人依然会重蹈覆辙，佛日：此乃孽，死后应坠阿鼻地狱。
    繁华的长安街头，一前一后两匹烈马缓缓而行，在前的白马上坐了一名面带殊色红衣青年和一名骄傲如月华的白衣公子。两人共乘一骑竟不显得怪异，反而异常的和谐，跟在身后的是匹枣红的烈马，喷着响鼻磨着蹄子“瞪”着前面那匹白马。
    流水叮咛，飞鸟相还，不久之后，这个喧嚣的街坊便遭受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火势整整蔓延了两天两夜才得以平息。还记得这两名男子的百姓，永远忘不了，红衣男子是如何不顾众人的阻拦，义无反顾的冲入熊熊火海之中，许久，都没有再出来过。
    第06章上
    艳丽的桃色肆无忌惮地开遍漫山，天边烟华嫣然如梦，几缕暗香扑面蒙来，令人神清气爽。
    “好景。”
    云淡风清的两个字，自绯色之人口中道出，疑是商音流水，说不尽的悦耳。
    “如次美景便该做些美妙之事”
    跟上来的白衣之人约模十六七岁，胯下一骑红鬓俊马，好生俊俏。
    “哦？那八重倒是要请教殿下一番了，到底何为美妙之事？”
    八重雪勒马转过身来，隔着几步距离伫立桃奚之下，几许桃花，兀自飘零，无声栖于双肩。
    “对于平民百姓而言，美妙之事莫过于一家丰衣足食，对于爱国之士而言，美妙之事莫过于国有明君，百姓安居乐业，而对于我而言，美妙之事莫过于……”话音展转，渐渐近似呢喃。
    微微策马上前，李瑛探了身子，靠得离八重雪极近，他的手至他颈侧，交颈般亲昵之姿。
    “人生天地间，为做一大事来，为做一大事去……”
    八重雪蓦地一愣，少年俊逸的容颜映入眼帘，清净肤色，眉间一点朱砂，败落桃夭灼灼。
    如此咫尺距离几乎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忽忆起那夜与之疯狂的亲吻，心跳莫名加快，双颊也跟着微微发热。
    心动之余，淡淡轻笑声划破繁花之声，抬眼看去，却见少年纤细指间一片桃花色泽。
    李瑛颇有些恶意地将指间桃花放于鼻间轻闻，随即带着笑上下打量双颊微红的人，“这花沾染了美人的气息，竟是有了醉人的异香”
    八重雪眼眸一沉，今天的殿下有些不一样，以往的殿下根本不会用这种活像勾引良家妇女的神情看着他，更不会如此调笑于他。
    手悠地拉住李瑛的手腕，暗地里却是紧紧扣住了其命脉，阴沉了声音一字一字地问，“你……究竟……是谁！”
    李瑛笑得越发风流，只盯着八重雪深邃眼眸，轻挑了声音，近身耳语，“我怎么不是你的太子殿下，那夜，是谁光着身子躺在我身下来着”
    松手间，翻身下马，牵着马停到一旁的桃树下，“殿下，您所谓美妙大事便是戏弄臣子么？”望着寂寂而落的花瓣没再看李瑛一眼。
    微微一声叹息，一袭雪色的人下了马，敛了敛衣袍，牵马来到八重雪身侧，“八重，我不逗你了……别生气了好不好……”
    八重雪只是望着天边隐隐天青色，怅然地道：“天下未定，北方蛮夷蠢蠢欲动，近日夜观星象，七杀星渐胜，这天下，怕是不久将会迎来一场乱世，百姓们又要不得安宁了。”
    李瑛眸光深邃，看不出表情，“世间是非不过顺应天命，万物皆有它的规律与法则，任谁都改变不了，也阻止不了……”
    神色复杂的看着忽然变得从容不迫的少年，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这般年龄本不该如此识透世事，身为储君，注定要承担沉重的负荷。
    是啊，万物皆有它的规律与法则，任谁都改变不了，也阻止不了，一将功成万骨枯。
    而他八重雪，或许就是其中之一。
    “殿下，今日你赠八重惊云，礼尚往来，八重便将追风赠于殿下，追风虽不比惊云，却是极好养的……还希望殿下不要嫌弃才好。”
    抚了抚追风的红鬓，“我看追风也是喜爱殿下的，若是不喜之人，根本无法近身分毫。”
    李瑛刹时温和了眼神，心道：你可知你的追风有多么地讨厌我，若不是事先已与它好好“沟通”了一番，现下可没这么安分守己。
    转身过来眯着眼睛看着时不时喷着响鼻的红鬓烈马，笑得一脸和煦无害，“此马跟随八重你也不少日子了，识得主人，若以后你要是不见了，希望它可以领我找到你。”
    “殿下说笑了，八重活生生的一个人，肩负守卫皇城的职责，怎么会突然不见了呢”
    “天下之事，瞬息万变，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情，今日我出宫来找你，不仅仅是赠你的一匹马这般简单，你应该知道前些日子宫中传出我生了重病的消息，那天你到宫中看我，却被‘我’拒之门外实则，那道禁令是父皇所下，你不要放在心上……”
    闻言看向微笑的少年，莫名有些心悸，八重雪未言，只静静近似出神地看着少年眉间的朱砂色。
    “而且，今日正好是个重要的节日，你定是要和我一起过的”
    八重雪有些糊涂，怎么也不记得今天可有节日，疑惑地问：“恕八重糊涂，请问殿下今天是什么节日？”
    眼前有桃花开得娇艳，李瑛素手折了一截桃枝握在手中把玩，“九年前的今天，你我初遇，今日便是我们邂逅的纪念日，所以，我特地帮你请了一天假。”
    顿时醒悟，忽而想起从前只极自己膝盖之上的小不点仰着头全身炸毛般地怒视着他，嘴角不自觉便勾起了一丝笑意，“九年前的殿下想起来还真是……呵呵”
    额角青筋略微**，李瑛抓住八重雪的手，咬牙切齿地压低了嗓音，“本王从前就有那么正中你笑点么？”
    八重雪一怔，似是盯着李瑛的眼，神思却转到了九年前那日阳光微熏的午后。
    本是想寻一处安静无人的地方小睡片刻，却听见孩童压抑的哭泣声，离得近了，隐隐还带着拳打脚踢的打斗声。
    出于好奇便悄无声息地来到声源之处，却见两只丁点大的破小孩在地上撕扯打滚，见两人衣着显贵，背着身的白衣小孩披风上的龙纹，微微有些讶然，当朝的太子殿下就是这么一副小地痞的模样么。
    被按在地上的黄衣男童显然敌不过骑在他身上的小太子，压抑着哭音只有挨揍的份。立在不远处的两个太监满脸无奈之色，略动脚步便迎来小太子的威胁，“今日之事若是走漏半点风声，你们一个个都提头来见！”
    八重雪微微颦起了眉头，储君年幼，却隐隐带了煞气，不是个好兆头。
    尚细腻的孩童之声有些可爱，但说出的话却是让人感到可恨，刚威胁完他人又揪起黄衣小孩的衣领，语气恶劣“李瑁，以后你胆敢出现在本王面前，本王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小李瑁流着鼻涕恨恨回道：“有本事你今天就打死我好了，否则，今日之辱，他日定十倍奉还！”
    八重雪扶了扶额，皇宫里的小孩果然非同凡响，不过，都已经被揍成那样了，口气依旧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以为会迎来更加暴力的对待，小李瑁连忙双手捂了脸，打哪都行，毁容可不行。
    未有预料的疼痛，只感身上一轻，微微松开手，透过指缝，一袭绯色闯入视线，仅一个侧面已是惊鸿。
    绯衣之人是谁，他怎么敢那样肆无忌惮地拎着太子瑛，任其如何想挣脱却也只是极喜感的瞎扑腾。
    一旁的小太监见况连忙赶到李瑁身边，抱起发傻的李瑁掉头一溜烟的消失在拐角。
    “大胆！放开本王！”
    “尊旨”极其讽刺的两个字，八重雪手一扬，一团白色在半空中划了一道弧线，砰的一声落如一方浅浅莲池，惊起波澜动荡。
    呛了一鼻子池水的李瑛脸色难看地爬出水面，池水迷了眼，还没缓过劲脱口而出便是狠厉言辞，“本王定要你后悔活在这世上！”
    方才没看清男孩的面目，这正面一瞧，长得倒挺人模人样，只是口出恶语，实在不讨喜。
    整了整衣衫，擦了擦手，面无表请地道：“这一池的清水，沾染了你身上的煞气，怕是再也不能用了，改天你让人把这池水给换换”
    有意激怒池中之人，还附送了一记鄙视。睁开眼的李瑛，神色犀利如剑，并没有八重雪想象中的暴怒，反而不动声色盯着他，“你是谁……”
    “新进的左金吾卫---八重雪”
    不久后，宫里传来太子中毒险些丧命的消息，虽侥幸活了下来，却是落了咳血的症状。
    而那时，八重雪的身边时尔会出现一个黄衣的小孩，总是送一些好看且可口的点心给他。
    隐隐觉得太子中毒似乎跟这个笑得可爱的李瑁脱不了关系。
    再后来，又发生了太子遇刺的事件，明明知道一个半点大的孩子不太可能会做这些事，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怀疑起身边的这个孩子。
    李瑛不悦地瞪着魂游天外的人，见其好看的眉头忽然微皱，以是自己弄疼了对方，立时便松了手，“不跟你计较了，我问你，锦儿是谁，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恍然回神，正对上李瑛深邃不明的眼眸，“殿下怎么突然问起锦儿来了？”
    “我只是觉得这姑娘长得标致，所以感了兴趣问问”
    八重雪离了几步距离一手扶着桃树背着身冷了声音，“殿下，你对其他姑娘感兴趣我都不会说什么，但是惟独锦儿还请殿下断了念想，她是我认的妹妹，身世可怜，我只希望她今生能找到一个平凡的男人嫁了，万不想她与皇宫扯上任何关联”
    明显地发现八重雪忽然的疏离，李瑛看着手中刚折的桃枝，兀自的轻笑出声。
    八重雪忍无可忍地转过身黑了脸，“殿下？你笑什么？你有听到我说话么？”
    李瑛倒是云淡风青，“哦，没什么，就是忽然觉得高兴，所以就笑了。”
    闻言八重雪的脸更黑了，想说些什么只听到少年轻轻淡淡的声音。
    “八重啊，若哪天我死了，你就每年开春的时候，洒一捧桃花在我的坟头可好？”
    “殿下，生死不能轻言，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殿下乃真龙之子，理应长命百岁”
    “世事难料……”
    “殿下，只要八重雪活着一天，便保护殿下一天”
    “恩，所以八重你可要好好的活着，与我白头携老”
    “咳……殿下，您可以注意一下措辞么……”
    “哦？本王的措辞有何不对之处？”
    “……”
    风起阵阵花雨，纷沓时，盈盈婉约，无声时，幽幽落寂。
    八重，若哪天没了你，我怕自己会忍不住毁了这整个天地。
    一截桃枝落入平静的湖面，掠起涟漪阵阵，碎去的桃花飘飘荡荡，随波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