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一川烟雨尽平生,两泪清行前尘梦。  第二章 血影婆娑(上)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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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斗转了半载光阴,三月春风骀荡,天光烂漫,百里桃花嫣然,垂柳窈窕。西湖波光粼粼,小姐擒了香帕掩过眉稍的春色,娇羞地躲进画舫,盈盈巧笑。采莲女菱歌泛湖,豆蔻词工;才子伫立断桥,便是吟诗作对,掬起一抹风雅。真真是晃人眼的江南美景。
    柳絮飘成绒丝,扫过牌匾上苍劲有力的“楼外楼”三字,绕过金边勾勒的檀木窗花,钻进镂空栏杆梁木,飘进气派华美的三层阁楼。
    小二歪着搭了毛巾,趴在柜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斜眼望进楼内,三三两两,颇显冷清。杭州虽是江南宝地,重头戏却是晚上。到时红灯四起,绸缎香舞,才叫做真热闹。如今这会儿,顶多是些浮夸公子,酒楼却是没什么客人的。
    一想起勾栏院那些风尘女子勾人眼神,柔媚腰肢,小二眯起眼,猥琐地嘿笑了声。
    “去去去,少给我偷懒,活腻了,这月工钱还要不要!”掌柜皱眉,头却不抬,一手仍噼里啪啦拨着算盘,一手赶苍蝇似的挥几下。
    小二嘟囔,不清不愿地起身,踱步到门口,懒洋洋地招徕生意:“咱们这楼外楼,杭州老字号,西湖醋鱼,龙井虾仁,绍兴花雕,女儿红……”
    话音未落,便听一人狂傲笑道:“啧啧啧,女儿红,好容易到了杭州,爷爷便要犒劳肚中酒虫。这楼也气派,到合白爷爷性情。书呆子,看不出,你也有这番品味!”
    小二停了喊声,眯起眼转向右侧。但见三匹骏马日晕中踏来,二前一后,悠然自在。
    惹眼的是当头一马上俊美少年,玉山倾倒,龙章凤姿,锦衣华服,乌发微散,凤目斜睨,邪傲不羁。手中执一把玉骨白扇,腰际一柄通体碧绿的玉箫,一方上好宝剑眩出彩光,加之月白长衫,更添几分华贵潇洒。嘴角上扬几分弧度,正是方才赞叹之人。
    左侧齐头的青衣少年书生装扮,此刻闻言,儒雅颔首,微微苦笑道:“白兄说笑了,这楼外楼,也是小生的杭州好友介绍才得知,至于酒菜,小生却未有幸一尝。既然白兄心下满意,我们便在此地用餐。”
    说罢,扭头冲身后喊道:“似鸥。”
    身后那马蹄达达踏着青石板,来到青衣少年身旁,现出马上少年,书童打扮,年龄较二人更小,顶着发髻,脸上却是不清不愿的神色。蹙眉对书生抱怨道:“公子,你还要好心到什么时候。从金华一路,你便请了白公子一路。别的不说,这些盘缠,可都是公子你上京赶考所用,如今这番,还留下几分够用!”
    摸了摸腰际干瘪的荷包,似鸥现出肉痛的脸色,嘴上却更加义愤填膺:“说起白公子,不但好吃懒做,每每让公子请客,定要去非富即贵的酒楼客栈。我似鸥长这么大,可还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人!”
    说着,似鸥扭头狠狠盯一眼白衫少年,便是剜去皮肉般的锐利愤恨,尤其将“不要脸”三字念得咬牙切齿。
    青衣少年摇首,捏住书童衣袖,低喝一声,惹得似鸥不清不愿地住了嘴,才向玩味笑着的白衫少年作揖叹道:“小生这书童年少不懂事,话中难免带刺,还请白兄别放在心上。”一边又对似鸥低声道:“有这胡说功夫,还不快去请小二哥帮个忙。”
    似鸥努嘴,又狠狠朝白衫少年剜上几眼,方才懒懒地一翻身跳下马来,拉着缰绳走到小二面前,瞪他一眼,没好气道:“看什么看,还不赶快将马栓了,随我带我家公子进楼张罗!”随后附上一大大白眼。
    这三人正是白玉堂,颜查散及其书童似鸥。恰从金华一路悠哉游哉行至杭州,倒也自在潇洒,只是苦了颜查散本就羞涩的钱囊。
    半年前白玉堂重生,经对颜查散一番试探,也明了心意,知必定要寻到那猫儿知己,反倒是不怎么急了。眠毒被徐庆解得七七八八,不出五日就好的完全,后卢大嫂赶来,硬让他呆着歇养了个把月。本依哥哥嫂嫂的意思,便要架着白玉堂回陷空岛好生养伤,顺便在身边也好随时看着,防他无事也要惹出些事来。白玉堂为趁与前世的五年空当寻到展昭,免他入仕途活受罪,咬牙不愿回陷空岛。幸而此刻回金华也是为上坟祭拜白金堂大哥,念着白玉堂留在金华祭拜,卢大嫂便松了口,留下照顾。
    说起似鸥,现下想来,反而有趣非常。颜查散至金华,本是为上上京城参加考试,随身仅带了小小书童。一经畏海帮之事,颜查散入狱被冤,似鸥被吓个半死,仗着人小灵活,偷偷摸摸逃到了城外,祈愿学说书故事中的义士,在上京路上来个拦截大臣,诉说冤情。岂料守株待兔了几日,还没拦下个一人半影的,就稀里糊涂地被韩彰拎着衣襟拉回了城里,又稀里糊涂地看见自家公子好端端地坐在自己面前,立刻哇哇哇哇地大哭嚎啕了一番。
    颜查散人看起来虽一副弱不禁风的书生样,骨子里却很义气,因白玉堂救了自己,说什么也留在金华三月有余。反正考试因入狱错过了,而现下离下次京试又相差甚远,颜查散倒也不慌不忙。白玉堂虽口上不留情,左一句“书呆子”又一句“书呆子”,毕竟依旧同前世,“重”与颜查散拜了兄弟。
    养伤虽养伤,寻人的事归根不能太过耽搁,白玉堂有心,又是压着前世襄阳王造反的事,奈何陷空岛众人看得太紧。正巧颜查散上京赶考的事也不能再拖了,白玉堂半是威胁半是恐吓,硬逼了颜查散主仆二人替他作假,背上白式黑锅,悠悠然落个偷跑。一路上,没少听说陷空岛“追杀”白爷爷的消息,白玉堂心里得意,老鼠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金华到杭州的路本不长,白玉堂重生,想着前世陪笨猫吃苦,如今再无论也要好好犒劳自己。他本是能好过便决不让自己受苦的性子,何况有意玩耍,兼捉弄颜查散,几天的路程让他走了几个月,偏生还要和颜查散的盘缠过不去。颜查散又是好欺负的性子,一路让着他,也算是报答救命之恩,只是似鸥为了银子,没少鼓着包子脸,一个人生闷气,暗地里将白玉堂祖宗十八代个个问候了遍。
    这厢杭州城暖风醉人,白玉堂白衣飘扬,姿势傲气地翻身下马。小二取过缰绳栓了马,强打起精神,眉开眼笑地引三人上楼,挑了临湖好风光的位子,招呼众人坐下。
    小二揉搓着手,谄媚笑道:“客官,小店这楼外楼可是名家,多的不说,就西湖醋鱼和龙井虾仁也是远外闻名,这……”
    白玉堂一挥扇子,扇面大开,虚浮清风,止住小二话头,高抬下颚,不紧不慢道:“废话不必,但凡好的都一一摆上。还要陈年女儿红,这酒要是顺了白爷爷的性子,赏赐必不会少。”轻轻摇扇,颇为得意地瞄了眼似鸥气急咬牙的红脖子样。
    扇上“傲笑江湖风流天下我一人”十一字狂草,端的是无边的唯我独尊。
    小二得令,喜得连声“大人大人”,乐颠颠地张罗去了。
    白玉堂似笑非笑地坐下,摇了几回扇子,“啪”地收了。颜查散附过身对似鸥低声说了什么,似鸥正色颔首,见白玉堂看着他,对他“哼”一声,“蹬蹬”地急步下楼。
    白玉堂用扇把点点下颚,转头问颜查散:“你叫这小子做什么去了?”
    颜查散端起茶杯,抿一口龙井,不答反问:“白兄这回四处晃悠,可是要寻什么人?”
    眼中一抹惊诧一闪而过,虽知这结拜兄弟本就心思细腻,白玉堂仍多打量他几眼,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正是。”
    颜查散拍下手,笑道:“这就是了。小生虽一介布衣,介绍这楼外楼于小生的杭州朋友,却是位江湖百事通。既然来了,便请好友一叙,白兄尽可向他询问。”
    白玉堂心下感动,嘴上偏生岔开话去,眼神望向窗外,只咳嗽掩盖一声,没话找话道:“说起你这书呆子,起个名字也文绉绉,九曲十八弯。什么名字不好,竟给臭小子安个名儿叫‘似鸥’,人不人鸟不鸟,乱七八糟。”
    颜查散苦笑:“白兄这可冤枉小生。‘似鸥’自杜甫《旅夜书怀》而来,‘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无尽寂寞彷徨,”说罢想起什么,端起茶盏却不饮,顿晌,幽幽叹道:“人浮游天地,世间沧海桑田,万事变化无常,白衣苍狗,怎生说得尽。前世今生,奈何桥头尽忘得干干净净,六道轮回,芸芸众生,可不正是如同沙鸥,命途哪能更改。”
    白玉堂晃神,敲击下颚的动作顿了去,恍惚中展昭声音回响耳畔:“明月千古,人却徒然一世,浮游天地,沧海一粟。”心如针扎一般,千疮百孔,万蚁啃啮。
    一向傲然道“命不由天命由我”,如今却不得不信冥冥中自有安排。千头万绪一下涌来,如蛛网纠结。白玉堂不由苦涩,九世浮屠,腌臜众生,自己却前尘往事历历在目,跳脱轮回之外,红尘应念,不知今夕何夕,简直是天大的玩笑。
    猫儿啊猫儿,即使寻到你,白爷爷又如何呢?
    念到那猫墨发蓝衣,顾盼生辉,白玉堂猛然转醒,见颜查散仍怔怔坐着,似也有什么心事,便挥扇捕风,强自笑道:“书呆子便是书呆子,整日悲秋伤怀,抱着穷酸诗书,想那些有的没的。白爷爷没这闲工夫,还不如抱着酒坛子美美醉一场,忘却前尘往事,得个一樽还酹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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