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白柳，黄家行藏神秘，沙家实力雄厚，白家人物俊美风流毓秀，被人称为“小展家”，细数起来，出的美人比柳家只多不少。
    白家漪然，绝对是其中的佼佼者。
    我的印象中，白家的人眉眼都漂亮，鼻梁挺直。我们坐在会客厅里等着帖子递上去的时间里，唯汜垂着眼睛看杯子里的茶水，我拢着身上披的斗篷，一点也没有和他说话的意思。
    我厌恶他这样的态度，他似乎在急切地撇清什么，我想他要撇清的，也许是我和他之间的关系。
    这让我胸口发闷。
    习惯的养成是很容易的事，戒掉却很难，我不知道是什么开始习惯相信这个叫沈二的人会一直陪在我身边，也许是因为当年在王府厢房里他说的那些话，也许是因为当初在和祈睿勾心斗角时他一直在我能看到的地方，也许是因为我的自负，坚信这个叫沈唯汜既然有承认喜欢的勇气，也有坚持下去的果敢。
    我只是不容易相信，他会这么容易就放弃。
    但是他的态度如此明显，我不能不信。
    等了将近半刻钟，我手里的茶水都渐渐变温，但习惯了温暖的手指仍然舍不得放，在杯壁上死死攥着，越是不复最初的温暖，就越是让人放不开手，这世间的事，往往如此。
    又等了一会，出来个漂亮得不像话的丫鬟，对着沈二低身福了一福，轻声说道：“二爷，小姐有请。”那声音如莺啭般，自然好听，却不见一点故作娇态的痕迹。
    我略有点不安，沈二转眼看着我，却是对着那丫鬟说话：“漪然没有说要请司凤公子一起进去吗？”
    那丫鬟笑了，一瞬间竟然是眉目如画，眼睛弯弯如月牙般对着沈二道：“二爷可是为难灵儿了，家里寻常不让男人家进女眷内宅，别说二爷，平日里舅爷来了都是隔着帘子说话的，今天实在是看二爷说有急事，不然小姐也不会贸贸然见您。”
    这番话倒是说得技巧十足，活生生把一个江湖世家小姐说成了书香世族的大小姐，偏偏沈二那家伙还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我听得烦躁，冷哼一声。沈二只好咳了一声，当没听到，那丫鬟却不甘休，挑着一边柳眉，半是玩笑半是不悦地道：“怎么，司凤公子还有事？”
    我巴不得她问我，也挑了眉毛笑道：“司凤只是想起一些有趣的事罢了。”
    我本给了退路，那丫鬟要是个不好事的打个哈哈就过去了，她偏偏要追问：“哦？不知道司凤公子想起了什么事？”
    我笑得平易近人：“不过是司凤十七岁那年，相思门大会，一堆武林世家的男女孩子在王府的桃林里打滚，一个个跟泥猴似的，”看这丫鬟脸色不对，我又诚惶诚恐般改口：“当然，你家小姐温良贤淑到连自家舅爷都不敢见，想也知道泥猴之中，绝不会有你家小姐的一份。你说是吧？”
    那丫鬟气得脸色发青，一时又想不到话回我，只能一脸委屈地看着沈二，沈二无奈地朝我皱眉，我懒得看他，悠闲地晃着手中的茶，只听见那环佩轻响，那两人已经打起门帘进了内室。
    沈二一走，我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如果内力还在的话，只怕瓷杯子都捏碎了几个，可见没了内力也不全是坏处。
    陪着沈二来的总管是个温和的老好人，大概见我脸色实在黑得可怕，只能陪着笑搭讪：“公子刚刚可真是直白得吓人，这泥猴儿，怎么能拿来形女孩子，何况……”
    “我还留了几分了，”我冷冷道：“没直说光着屁股，算是给她白漪然面子了。”
    我说的是实话，那总管却一脸生吞了青蛙的表情。我懒得理他，满肚子闷气，一心一意地捏杯子。
    说我不切实际也好，说我高傲也好，我就是看不上那个白漪然，美人怎样？家族势力大又怎样，家族势力大的美人海了去了，沈家唯汜却只这一个，别说是白漪然，就是当年展红绫生在现在配沈二我都只觉得勉勉强强，何况沈二不是才弱冠，这么早定了亲干什么，柳家五小姐现在才十四岁，等几年又是一个美人，更不用说姚家那几个一个比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哪个不比这个装腔作势的白漪然强？
    我正满腹怨念，那总管偏不知死活凑过来问：“司凤公子，你倒是一点不怜香惜玉，刚刚那丫鬟可是个绝色……”
    听得此话，我连眼睛都懒得抬，冷冷道：“你看过石榴记没？”
    “啊？”总管一副不解状：“那折南戏？是看过…”
    “那你可知道，丫鬟美，可能小姐就丑得吓人。”我淡淡说道。
    总管被我噎了一下，一时竟然想不到话来回我，只能干咳一声，蹲在一边长蘑菇。
    我不是诓他，我和石榴记的作者实在太熟，当年他下笔时我就在他身边，那是熙帝还在的时候，父亲和老祖宗都在，那是我最顽劣的那些年，我和文谦两人看了几本传奇小说，两个人兴致冲冲地要游历江湖，走到江南时恰逢文谦家老祖宗寿辰，他父亲几次写信召他不回，一怒之下密信几大钱庄，可怜文谦身上带着几千两银票，竟然连一纹银子都兑不出来，我又素来是个甩手掌柜，一日三餐都要文谦负责的，两个人花光了身上银子，在荒郊野外露宿了几天，被蚊子咬出一身包来，文谦本来一口咬定不回去的，看我惨兮兮的样子也心软下来。当晚我只听见他在稻草堆上翻来覆去一夜，早上忽然带着我冲进扬州城，掏出身上玉佩当了四十两银子，卖了笔墨纸砚，扔给我一句：“给我一天时间。”就一头栽进客栈房间，第二天我睡到日上三竿，伙计推门进来，竟然不是来催缴银钱，而是送来一桌上好佳肴，文谦一身苏绣白衣，笑得眼角弯弯进来：“司凤，我养得起你了。”
    那时的我，被他那个“养”字刺激得当即炸毛，跳上去撕他的脸，他笑着闪躲，一声的徽州墨香。
    文谦写的第一折戏，好像叫什么《白狐记》，虽然也是一样的才子佳人，却和市面上泛滥的戏本大有不同，里面的白狐并非戏本里被书生所救而化成人形来报恩的妖娆女子，而是完全掉了个个，白狐成了男子，救他的是某位世家小姐……别出心裁的戏本很快传遍整个江南，白狐记成了当时江南上至各府女眷下至小街陋巷之中人人争相谈论的话题，文谦用的别号：遗稻居主人也成了最神秘的戏本大家，每本戏一出来，就被戏班争相买下，也有名伶特意请他量身写戏本的，后来的《石榴记》就是为了当时最红的旦角莲官写的，为此还传出一段风流韵事来，被我嘲笑许久。
    戏本写到后来，文谦简直是有恃无恐，还特地写了个五子贺寿的戏本去给景阳王府的老祖宗贺寿，景阳王爷气得胡子发抖，险些派了兵来江南抓他回去，最后还是
    我父亲出的招简单有效——借着宫中薨了一个老太妃的机会在全国禁了南戏，文谦没了进钱的路子——主要是我们在外面呆得也没意思了，更重要的是我吃外面那些客栈的菜吃得腻味，想念京中御厨的新菜式，文谦也就带着我乖乖回来了。景阳王爷有了台阶下，嚷嚷了几句“你翅膀再硬，也斗不过我们长辈去”，吊起文谦刚要打，他家的老祖宗就来救驾了，闹腾了一会，也就算了。
    这一番经历下来，我也记了不少南戏的戏本，其中石榴记写得只算中上，丞相家的英俊公子在庙会上，意外捡到一方题诗的锦帕，又发现锦帕的主人是美貌女子，惊为天人，瞄着轿子就上门提亲去了，谁知道这美貌女子只是那府里小姐的丫鬟，小姐相貌反而丑陋得很，好不容易来个提亲的人，还是丞相公子，自然百般遮掩，推出那丫鬟出去和丞相公子相认，那丫鬟见丞相公子谈吐之间早已倾心，但是主人家积威太久，煎熬许久，终是不忍害那公子一生，就说了实话，丞相公子伤心之下打道回府，寄情于书本，丫鬟被主人毒打变卖，几经辗转流落到丞相府……
    这些年过来，写这出戏的人早就不在了，最早演这出戏的人也早就不在了，这戏却还有人演，也还有人看，自然，也有人随着那戏中人物的悲喜情仇，黯然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