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卷  第五十五章 流年(二)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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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想到,死并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
    太医院医者亲自施针,御药库珍藏的九叶人参都被拿出来,戚七皇子日夜不停在我床边放话威胁,连内苑起火都无法顾及。
    我知道我昏迷了很长一段时间,久到都忘了自己是谁,我只记得某个深夜,我醒转过来,看见床边伏着一个人影,即使没有一点光亮我也知道那就是戚樱。
    然后我又昏昏睡去,那一瞥有如梦境。
    再醒来已是初冬,窗外白茫茫一片,好像是白天,有人在我耳边威胁着:“司凤,我已经找到你把苏璧的尸体埋在哪里了,你要是再不醒来,我就把他挖出来鞭尸。”
    他的语气太过邪妄,我听见有人倒抽一口气的声音,隐约是个老者劝他:“侯爷,侯爷,您该让司凤公子好好休息。”
    一阵衣物窣窣声,是戚樱拉住了那老者的衣领:“他已经睡了一个多月,还要休息,我看是你这把老骨头需要好好休息了吧。”
    我想我知道那老者是谁了。
    医圣秦如晦,杏子林传人,恒帝请了几年都没请来的人,竟然站在紫衣侯府中。
    我七岁那年出天花,他给我治过病,此老的习惯是次出手必用针,而且下手有准又狠,药到病除,极受京中各王侯府欢迎,此人所到之处必定是一片小孩哭声,连小时候像个木头人一样木讷的姚衡都在他手上被弄哭过,何况是我这种娇生惯养得没一点志气的人,现在听到他声音还全身发麻。
    然而这状况没有持续多久,戚樱马上凑到我耳边:“安司凤,你一定醒了,我看见你睫毛在动。”
    我还没想好要不要睁开眼睛,他就补上一句:“我不管你醒没醒,我耐心有限,要是你还不睁开眼睛,我就把苏璧的尸骨拖出去喂狗。”
    这样的狠话他一定在我昏迷期间说过无数次,听起来格外娴熟。
    我继续闭着眼睛,戚樱的手按上我肩膀,说:“你真好骗,紧张成这样。”
    再装昏迷可能会被他吓出心病,我咬着牙,不管不顾地睁开眼睛。
    不仅是边上的医童,连秦如晦都吓了一跳,戚樱反应最快,几乎是以扑的姿势捧住我脸,手指按着我眼睛。
    我现在才明白被他抓回京都后醒来那天他为什么要撑住我眼睑,因为他怕我再闭上眼睛。
    即使是这样匆匆一瞥,我也可以看清他脸上所有变化,包括深陷的眼,包括瘦得尖削的下巴,包括失去血色的唇。
    也许是秦如晦医术倒退,也许是他压到我未愈合的伤口,我被他抱住的瞬间,心痛不能自已。
    随后的恢复过程短暂而乏善可陈,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今年冬天京都下起百年一见的大雪,府里的竹子被压断不少,我整夜都可以听见窗外竹子折断的暗哑声音。
    是的,我睡不着。
    戚樱也是。
    我常常在半夜醒来,因为梦见文谦,或者别的人。
    因为我病着,戚樱没有对我做什么,只是我知道他常常半夜出现在我房间里,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有时候我也会睁开眼睛看着他,他瘦了很多,穿深色爵服,像在月光下的山岗上独自舐伤的狼王。
    他已经很少在白天出现在我面前,因为我也不再反抗,我常听见以为我睡着了的侍女在那里偷偷说我像变了一个人,说我比戚樱还沉默。
    曾经的那些侮辱和折磨,带着报复的囚禁,都好像消散在那些昏迷的日子里,它们消散得如此彻底,简直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可是我和戚樱,已经不一样了。
    我们之间隔了太多人的性命,隔了整个齐安王府,还隔了一个文谦。
    我们只能在不见天日的时候,在以为对方不知道的时候偷偷地看着对方,有时会流下眼泪来。
    活了二十七年,总有一些人,一些事,是横亘于你心上的伤口,不能愈合,不能言说。
    我们曾经有过那样鲜衣怒马的当年,彼时的戚樱是英俊冷静的青年,彼时的司凤和结绿宛若双生,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
    然而这人世间,最不堪提起的,便是当年。
    没有悲哀,没有愤怒,这世道纷乱,人在其中如逆水行舟,身不由己。
    就像当年父亲拖着我脚踝把不会游泳的我扔下水时教我的一样,一个人要想不溺水,只能永远不下水,可是要是一世不下水,又怎么知道在水中畅游的乐趣。人如果活得太过谨慎,又何必来人世走这一遭。
    那年站在岸上冷眼看着我在水中挣扎的父亲,白衣清冷,落落无尘,他是那个始终站在岸上的人,齐安王爷安佚郎,一世无情,终了不曾受过伤。
    然而我终究不是他,连城也不是他,我们背负着“虎父无犬子”的赞叹声长大,却一个个在这人世沉浮中遍体鳞伤。
    但是,既然是自己要下水,溺死了,又能怪谁?
    我安司凤虽然骄纵,这点担当还是有的。
    以前我会想,如果连城没有遇见恒帝,是不是不会带着天下人的叹息早逝,如果我没有遇见戚樱,我应仍是那个面目俊美一身清冷站在销金窟勾栏旁的司凤公子,没有心,所以不会纵容别人,没有爱过,所以从来都不会疼。
    那样活着,也许没有这么精彩,可是也不会这样难过。
    然而我终于还是舍不得。
    他是戚樱,那么美的眼睛,笑起来那么好的一个人,我怎么舍得不参与到他的生命之中。
    如果没有遇上戚樱,安司凤也许骄傲,也许受尽万千宠溺,也许爵侯拜相封狼居胥,然而,他终究不能完整。他也只能是那个一身清冷的司凤公子,嬉笑怒骂纵然精彩,心中却空空如也。
    今天这样的结局,也许悲惨,但并不悲哀,也许让人痛彻心肺,却始终不曾后悔。
    毕竟我们曾有过那样的当年,可以在阳光下展开的当年,花团锦簇,烈火烹油,彼时京都三月春正好,乐游原上纸鸢乱飞,云淡风轻,恰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只是我们都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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