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折镜花 第四十九章 时危局乱烽火连(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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褪去祥瑞的麒麟纹绯色朝服,风归影赤裸着上身跪在杀气弥漫的午门前。他瞟了一眼不远处同样赤身下跪的金络,唇角扯出一个绝不服输的冷笑。金络回以一个同样傲意十足的笑容,笑容里嘲讽之意展现无遗。
五十板子和一百板子相比,到底算是金络连本带利赚了。
围观的同僚并不少,他们有些是抱着同情心来看自己的,有些是想救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有些则是落井下石当作看杂耍的……风归影湛蓝的眸子里掠过一丝莫名的色彩,他清澈的眼神渐次掠过前来观刑的风听雨,寂明暄,渡江云,寿南山……最后定格在那抹瑰丽的紫色氤氲上。
她安静地伫立在一边,眼中不带关切,亦无哀伤,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看,沉默得如同冬雪铺盖下午门前的一尊风姿清傲的雕像。
这个自以为是的傻女人,好好的一个姑娘,当什么男人?
这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朝野,本来就不该是一个弱女子呆的地方啊。
第一棍。
“砰”的一声巨响,朱红色的实心木漆棍落在他脊梁坚挺的背上。风归影只觉一阵火辣辣的痛楚从后滋生开来,却又有些麻麻痒痒,像是沙场血战时被偷袭得手后,血液从创口喷出体外时那种丝丝缕缕的微疼。这一棍重重击在后背心脏的位置上,护心肋骨一瞬间像要全部折断一般,胸膛之内五脏六腑亦同时感受到剧烈的震荡,血气瞬间冲撞不止,几乎要咆哮着从胸口涌出来了。
天上彤云密布,初冬猎猎的寒风掠过,如同钝刀在身上一道一道缓慢切割。
风归影咬紧牙关忍住咳嗽,接受了他踏上仕途以来所有的,第一棍杖刑。
第二棍。
他抬头凝视前方,那双湛蓝的瞳仁倒映在风听雨与之色泽相同的眼眸中,聚成一种化不开的情愫。风听雨背手立于最前,寂冷如初的神色时刻昭示着一个父亲应有的尊严。然而他冷漠的目光下隐隐透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关切,风归影突然觉得心头蔓延出一阵湿漉漉的温暖,打在身上的木棍霎时间也如同年幼时偷懒不练剑,父亲家法侍候那种雷声大雨声小的效果一般。
眼前的父亲已经逐渐苍老,布满皱纹的脸上又新刻了几道鱼尾纹,只有他看着我的眼神,还是一个父亲看他儿子的眼神,一直一直未曾改变。
与我相互对立反目成仇的父亲,设计陷阱想让我知难而退的父亲,暗地里为我解除无数困难的父亲,依稀还是当年那个,把我捧在手心里视为珍宝的父亲。
是我先背叛他的。错的人,一直一直都是我。
第三棍。
他又扭头望向寂明暄。太子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纯色的眼眸黑如子夜,将一切情绪全然隐藏。只有一瞬间,风归影捕捉到他心中烦闷的一幕:太子殿下英挺的剑眉微微皱了皱,然而风归影还是明白,无论他在人前如何伪装,如何深藏不露,他依旧还是当年那个用稚嫩的童声一本正经说“虽然我是输了,但我不是笨蛋”的太子。
而只要他还是他,只要他还是寂明暄,只要他还是唤他一声“归影”,即使他是要自己到地狱见阎王,风归影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往鬼门关冲去的。
剧烈的疼痛在血脉里鼓动膨胀,风归影却忍不住轻轻笑了。
众人清醒我独醉。
——其实只有我,是个固执的傻子罢了。
第十棍。
湘广陵站在太子身边,紫色的长发流泻肩头,她的目光也如寂明暄一般。寒风扫过,清淡的零陵香随风送来,醉人的清香沁人心脾,风归影好整以暇地朝她笑了笑。
她也扯动一下唇角,却只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风归影想,这也许就是爱。
又或许,这也算是一种幸福吧。
风听雨,寂明暄,湘广陵。这是风归影一生中最重要的三个人,也是他愿意舍弃生命牺牲一切去守护的三个人。只是他未曾料到,他们会在他生命中的每一个不经意间,渐次离他而去。
第三十棍。
风归影把头深深低下,没有人看得到他现在的神色。
他瘦削的背上已然泛起一道道青黑色的杖痕,火辣辣的痛楚焚烧而来,在胸膛中汹涌流动,一刻不停地冲击着经脉与心肺。围观的人都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平常神色淡然的镇北大将军,指引这个一直凭着家族势力与太子掩护而春风得意的前寂国文武状元,正丧失尊严地跪在午门前接受脊刑——但是在他们看到风归影背上狰狞可怖的疤痕后,没有人敢发出一声嗤笑。
这就是寂国的战神。书写他不败神话的,记录他不败神话的,就是这具年轻而充满伤痕的身体,就是上面刻画的道道深浅不一的疤痕。
到底要流过多少血,受过多少伤,与死神争斗过多少次,才足以写下这么一个永世不灭的神话?
第六十棍。
金络已经用刑完毕,他略披朝服后还不忘瞟风归影一眼,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满意而桀骜的笑容。安阳郡王恼怒地瞪他一眼,然而终于是舐犊情深,搀扶着艰难立身的金络缓缓离开了。群臣中有亲近安阳郡王的,见得金络离去,便也不做逗留,从围观的人群中悄然退出了。
风归影背上青黑色的瘀痕已经开绽,丝丝缕缕透出殷红的鲜血。从侧面看过去,依稀可以看到风归影轮廓分明的侧脸。滴滴冷汗顺着他惨白的面庞流下来,落在铺满小雪的地面上,瞬间化为透明的寒冰。
他的身体在凛冽的寒风中轻轻颤抖着,细小的雪花从天而降,落在众人的头发上,衣襟上,也落在风归影热血成泉的伤口上。猩红的血液凝结成一条细小的泉流,缓慢地淌下来,染红了他挺直的背脊。
他只闷闷地发出过一声若有若无的呻吟,喉咙里再也没有了一丝声响。
第九十棍。
风归影早已痛得不能动弹,身体不自主地微微痉挛,又在意识的强烈控制下止住了。他低低地咳嗽一声,肺腑里的杂音从喉咙里细细传出,和着有规律的“啪啪”声,在空旷寂寥的午门前显得惊心动魄,耸人听闻。
这样的伤,已经伤及五脏六腑了。
丰年瑞急得几乎要淌下泪来,但他还是死死拉着水云游,怕他会忍不住头脑发热冲过去。这等情景,饶是部分可以称为心如铁石的太子幕僚,都纷纷扭转头去不忍再看。
因为风归影的背上,只剩下一片血肉模糊的景象了。
第一百棍。
廷杖完毕,执行人物的官员胆怯地看了一眼风听雨由青转黑的脸,吓得手忙脚乱地收拾好刑具,一溜烟离开了大雪封地的午门。
风归影踉跄地立身起来,颤抖着披上了自己绯红色的朝服。有什么在胸口中澎湃叫嚣,挣扎着想要喷涌而出。他捂住胸口大口喘气,闷闷咳嗽了一声,摇摇晃晃地朝一边走去,一眼都没有望向任何人。
风归影明白,在这种时候,自己朝谁走去,谁就会倒霉。
他拖着踉跄的步子向前走去,却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差点就要跌倒在半途中。一双纤细的玉手腾空而出,扶着站立不稳的风归影,也把他整个人圈在了怀里。
风归影艰难地挤出个笑脸,轻声道:“你不该出来的。”
她把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一边压低声音道:“我知道。”
风归影甚至没有回头去看那绊倒自己的脚是谁伸出来的,只把众人抛在身后,随湘广陵慢慢地离开。他别过脸去轻咳一声,肺部的杂音在一片寂静中更显清晰。
“你个傻子。”湘广陵白了他一眼,有些恼怒道,“一百棍,你这是找死么?”
“我打一百棍也关系的,我皮粗肉厚。”风归影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倒是打在湘君身上,即使是一棍,我也不愿意。”他顿了顿,又道,“何况,我又怎么能让湘君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宽衣?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
湘广陵蓦地停下了脚步,神色中流露出与以往不相类似的柔和:“风君,你觉得……值得么?”
“怎么?被感动了吧。”风归影略显得意地瞟她一眼,继而又是一声闷咳,“湘君要脱,那也只能在我面前……”
他话未说完,远远瞥见一个身穿血衣的士卒。那人被士兵用担架抬着,飞快地往风归影这边跑来。湘广陵看他一眼,却见风归影的笑容瞬间融化,整张脸再也没有了一丝表情。
那人操着浓重的北方口音,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一句话:“彤云关……失守,北疆……危矣……”
然后他双目紧闭,说完了这一生最后一句话。
彤云关失守,北疆危矣。
北疆危矣?
北疆危矣!
一阵腥甜迸然而出,风归影只觉天旋地转,蓦地眼前一黑,失去了一切知觉。